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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思想性格中的矛盾，概括地说：他既否定“学而优则仕”的人生道路，却又不敢正面否定君权本身；既痛恨自己所出身的侯门公府，却又不能忘怀宗族观念；既有婚姻自主的要求，却又不敢在行动上与封建家长发生正面冲突；既追求合理的家庭关系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又不敢违背长辈的错误指令；既深恶八股时文，却又不敢公然否定“四书”；既高度赞美女性，贬斥男性，却又并不否定封建姬妾制的合法存在，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还以这种姬妾制为其婚姻的理想形式，实际上这又是对“男尊女卑”和男权观念的一种肯定。他既是一个在思想上敢于批判封建上层建筑的“混世魔王”，又是一个在经济上“一点儿做不得主”的“富贵闲人”。总之，宝玉身上充满了矛盾。

在对待爱情问题上，贾宝玉早期的思想性格中也呈现着悖论状态。他虽深爱着黛玉，但又时时表现出“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倾向。他的意识中既有着强烈的娶黛玉的愿望，而潜意识中又不排除也有着娶宝钗的愿望。可以说，在宝玉的潜意识中是既想娶黛玉，又想娶宝钗；既想以袭人为妾，又想以晴雯为妾。但宝玉对黛玉又表现出忠贞的一面。正是这种既忠于爱情又不时流露出潜意识中的泛爱性的特点，才体现了宝玉性格的深刻，“显示出人性的深”。宝玉潜意识中之所以把“以黛钗为妻，以晴袭用为妾”作为其婚姻的理想形式，正是千百年来社会传统的影响在他思想性格深处积淀之结果。也许，这种对贾宝玉灵魂深处的展示，恰恰是贾宝玉这个形象的魅力所在。

另外，从隐喻的意义上来说，贾宝玉既具有石性的一面，又具有这种象征的意义。因为这块通灵玉是由石头幻化来的，实际上是真石假玉。这块玉（实际为石），既是贾宝玉生命来源的象征，又是他爱情阻力的象征。换句话说，这块玉既是贾宝玉物质生命的诞生之源头，又是他精神生命（爱情）被葬送的开始。而且，对于贾宝玉本人来说，这块玉既是“命根”又是“祸根”。此即是彼，彼亦为此，本来就是相生相克，相反相成的。正如王夫人所说的，贾宝玉“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也是这块玉，死（或者出家）也是这块玉（虽然没有说出口）”。这可以说是贾宝玉形象的悖论在隐喻和象征意义上的体现。

（二）林黛玉的性格悖论

林黛玉作为《红楼梦》的女主人公之一，其思想性格深处也存在着尖锐对立的矛盾。

林黛玉的一生就是爱的一生。然而，在爱情面前，她又经常处于这样的心理矛盾中：一方面热切地希望宝玉在她的面前倾吐衷肠，但当宝玉在她面前赤裸裸地做出这种表示时，她又忽然表现出一种气愤和悲伤。虽然她的这种表现、这种感情是相当复杂的，但它表现了林黛玉内心中的矛盾却是不容置疑的。

爱情对于黛玉来说，既是她追求的，又是她拒绝的；追求是发自内心的，拒绝是下意识的、表面的。当爱情没有来临之前，她迫切追求；当爱情来到面前时，她又拒绝了爱情，或者说不敢正面接受爱情。比如第三十二回，当黛玉听到宝玉“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她的时候，“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不禁滚下泪来”。这时正好宝玉出来，问她为何而哭，并“抬起手来替她拭泪”。这是爱情的表示，但在这爱的表示面前，黛玉却下意识地退缩了，她“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但是，当宝玉听她说到“金玉”之论而“急的一脸汗”时，她又忘情地去替宝玉拭汗。她就是这样在追求爱与拒绝爱之间摇摆，虽然她对爱情的大胆追求表现了传统负荷，却又比以往文学中的任何一个重要性格都要保守与沉重，难怪蒋和森先生说“甚至连她自己也包括在内，都在无声地反对她的爱情”。

林黛玉既追求爱情却又“反对”自己所追求的爱情，既知道自己的爱情追求不见容于封建家长却又寄希望于封建家长的主持，这正是她思想性格中存在悖论的一种表现。

（三）关于人物性格自相矛盾的写作意图

曹雪芹之所以要提示林黛玉对爱情的追求会出现这种悖论现象，也是因为曹雪芹发现了爱情本身就具有悖论的色彩。因为爱情既能给人带来甜蜜、幸福，又能给人带来痛苦。而且，宝黛生活的时代，其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悖论的时代。因为时代本应是向前发展的，但实际上却停滞不前。这是个怪圈、是个悖论——时代的悖论。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①，腹内原来草莽^②。潦倒^③不通世务^④，愚顽怕读文章^⑤。行为偏僻性乖张^⑥，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⑦，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⑧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⑨：莫效^⑩此儿形状。

①皮囊：外表；长相，佛家称人的躯壳为臭皮囊。

②草莽：杂草，无用之物。这句意思是：肚子里没有儒家那套仕途经济学问。

③潦倒：困顿。

④世务：一般社会的一套人情世故。现通行一百二十回高鹗改本作“庶务”，则是日常生活中的各种事务。今从“脂本”。

⑤文章：这里特指那些“诗云子曰”的儒家书籍和八股之类的时尚之学。

⑥偏僻、乖张：偏僻，行为不端正而偏激；乖张，性情古怪。这里是说宝玉言行违背社会伦理，不合中庸之道。

⑦乐业：对家业感到满意。

⑧不肖：不像（肖）自己祖先的子孙，即所谓逆子。

⑨寄言：告诉。纨袴、膏粱：指代富贵人家子弟。纨袴，细绢裤。膏粱，见《好了歌注》。

⑩莫效：不要效法。

无缘无故地自寻烦恼和遗憾，有时又疯疯傻傻类似癫狂。虽然生了一副漂亮的相貌，肚子里可是乱草一腔。放荡不羁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愚蠢顽劣不愿读圣贤文章。行为不正性格更奇怪，根本不理人们的批评诮谤。

富贵时不懂安分享乐，贫困时又受不了酸楚凄凉。可惜辜负了青春好时光，对国家无用家庭也没法指望。天下草包数他第一，古今没出息的再找不出一双。奉劝那些富贵人家子弟，千万不要以这个孩子作榜样。

林黛玉初进贾府，时时、事事小心，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恐怕被别人耻笑。在贾母房中见到宝玉，又听王夫人说过宝玉是个“混世魔王”。所以看到了宝玉大吃一惊，心中暗想：在哪里见过？何等眼熟！看其外表，最是极好，却不知其底细。这两首西江月，就是作者对宝玉的评论，作者在两首词之前，先从宝玉的衣着、容貌、风度、外表等方面叙述了一番。笔锋一转，用两首西江月词把宝玉的品格、素质又深刻地做了描写。

从词的实质来看，对宝玉是赞扬的，不是贬义。从表面看来，宝玉是傻，狂，草莽，乖张，不怕诽谤，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在此处要注意，不要忘记“假做真时真亦假”。另外从“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等句来推理，宝玉的结局应当是先贫困而后出家当和尚，或者是自尽而终。续作者写宝玉中举后即出家当和尚的结局，是与原作者的意图有很大差距的。

第三十四回，写宝玉赠帕，黛玉题诗，也是全书中仅有的一次写成的三首爱情诗：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①鲛绡^②劳解赠，为人焉得不伤悲。

抛珠滚玉只偷潸^③，镇日^④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彩线难收面上珠^⑤，湘江旧迹已模糊^⑥。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⑦渍^⑧也无。

这三首诗出现在第三十四回中，宝玉因与蒋玉菡交往，得罪了忠顺王府；又因王夫人逼死金钏的事与他有牵连，贾环借机进了谗言；贾政气得几乎发疯，将宝玉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这件事把荣国府闹得天翻地覆。宝玉在创痛中仍念念不忘黛玉，派晴雯给她送去两条手帕。黛玉接到手帕后，完全理解了宝玉的用意，提笔在手帕上写下了这三首诗。

①尺幅：一尺见方。

②鲛绡：指手帕。

③潸：泪流不止的样子。

④镇日：整日，常日。

⑤面上珠：指泪珠。

⑥已模糊：时代久远，很难说清了。

⑦香痕：指泪水。

⑧渍也无：是否也染到了竹竿上了？

宝玉是黛玉全部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和希望。如果说“通灵宝玉”是宝玉的命根子，那么宝玉其人就是黛玉的命根子。宝玉仅仅受了一次皮肉之苦，就把黛玉哭成那个样子；那么按作者原来的设计，贾家败落时宝玉将遭受更大的不幸（与高鹗续书不同），黛玉又该如何呢？那时黛玉将忧愤而死，也就是要“泪尽证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