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楼寻径:解不尽读不完的红楼梦
1.10.4 四、宝黛婚姻,败于封建礼教的压制,也败于二人对礼教的信守

四、宝黛婚姻,败于封建礼教的压制,也败于二人对礼教的信守

宝玉与家庭在婚姻问题上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就矛盾的性质来说,是带有反封建礼教色彩的恋爱行为和封建制度的矛盾。问题的具体内容是,宝玉要娶林黛玉为妻,而家庭要替他娶薛宝钗。在婚姻问题上,贾宝玉的思想是矛盾的,而其中包含有进步因素,宝玉的行动也是矛盾的,而其中包含有叛逆因素。据后四十回所写,宝玉的性格,在写《芙蓉女儿诔》之后,不是向更积极、更勇敢的方向发展,而是向消极退让的方向发展。结果,婚姻问题上的矛盾因宝玉的退让而解决。

下面就来看斗争的具体情况。

后四十回一开始,婚姻矛盾就日趋尖锐化,直接的最后的冲突,一步步逼近了。

从贾宝玉这一面说,他与林黛玉的恋情进一步深化了。二人的态度更为坚决。第八十二回和第八十三回写黛玉做梦,在梦里明白地表明她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她还看见宝玉拿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剜出心来给她看。第二天,袭人来说,宝玉昨夜心疼。用这样的细节来表达,就艺术来说是不高明的。但目的是在写二人下定了决心。

黛玉是十分坚决的。第八十七回里她要加衣,打开毡包,发现宝玉病时送来的旧绢子。“自己题的诗,上面泪痕犹在”,黛玉“不看则已,看了时,也不说穿那件衣裳,手里只拿着那两方手帕,呆呆的看那旧诗。看了一会,不觉得簌簌泪下”。她对宝玉的爱情已深到了极点。第八十九回里写雪雁、紫鹃在那里传说宝玉已经订婚,黛玉一听,“如同将身撂在海里一般”,自己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了意外的事情”,“又想到自己没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天的糟蹋起来”,“被也不盖,衣也不添”。总之,她有意糟蹋身子,只求早死。第九十回里又写黛玉听说所闻消息不真,又猜想宝玉如果订婚,对象定是她自己,病又好起来。这真是“生死以之”。紫鹃因此对雪雁说:

“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

宝玉对黛玉的感情更深了。在第九十一回里,我们又看见他与黛玉谈禅。这一次谈禅,仍是谈爱。但那心情和思想可是大不相同了。宝玉说:“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说:“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在这里,宝玉是空想的,黛玉是现实的。宝玉一步步跟着黛玉往坚定方面走,往现实方面走。黛玉问宝玉,如果宝钗和他之间有各种各样的纠葛,他究竟如何对待。

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洁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宝玉引了唐人郑谷《席上赠歌者》中“莫向春风唱鹧鸪”一句,再取宋释道潜赠妓诗“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一诗之意,向黛玉表明,他已经死了心。别的任何人,不管她怎样招惹,都不能引动他的心。他生活于纷扰之中,却自有主意,不受人牵引:水自流,瓢自漂。他也决不再泛爱多人,只爱黛玉一人:弱水三千,只取此一瓢。黛玉听了,逼上一句,要宝玉心口如一,宝玉则坚决地发誓。

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到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宝黛二人的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破裂的了,宝玉与黛玉结婚的念头也决不会放弃。看来这是背水之阵,毫无回旋余地。这是矛盾的一面,是宝玉这一面的情况。

贾氏家长方面,也同样很坚定。他们娶宝钗的主意早已打定。

贾母等人对黛玉越来越冷。第八十二回里说,黛玉梦见贾母等人对她冷淡。这是现实生活通过梦的形式而表现。第八十三回里,我们看见周瑞家的向凤姐报告林黛玉的病情。她说,她看那黛玉,“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又说:

“回来紫鹃告诉我说:‘姑娘现在病着,要什么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问二奶奶那里支用一两个月的月钱。如今吃药虽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几个钱。’我答应了他,替他来回奶奶。”

凤姐低了半日头,说:支月钱的事,不好破例,“我送他几两银子使罢!”在这里,林黛玉不如刘姥姥了。书里又写贾母知道黛玉病了,并不去看,反而批评黛玉说:“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只对鸳鸯说:“你告诉他们,明儿大夫来瞧了宝玉,叫他再到林姑娘那屋里去。”

另一面,贾母等一直在赞宝钗。第八十四回里写贾母与贾政议论宝玉婚事。她说:“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同回里,贾母对薛姨妈说:

“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

“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怪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

第九十回里,贾母又说:“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这就是比来比去的最后结论。

家世利益的考虑,具体化在对这两个人的选择上了。宝钗条件齐全,黛玉不合标准,而且黛玉是一身重病,很难想象贾家会娶一个快死的女孩子为媳妇。所以,凤姐一句话,贾母一点头,事情就决定了:娶宝钗。

事情的发展不会有别的结果,只有娶宝钗一途。家长不会变计,因为他们决定问题的时候并非不知道宝玉爱黛玉。第九十六回里写贾母听袭人说宝玉深爱黛玉等情。她听了,半日没言语。王夫人和凤姐也都不再说了。只见贾母叹道:“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了难了!”此时,贾母也只有想法子对付难题罢了,并无一点改弦更张的意思。

客观形势就是这样:在家长方面,问题是完全决定了,娶宝钗;在宝玉这面,主意早已打定了,非黛玉不娶。

到了摊牌的时候了。宝玉怎么办呢?这是激烈的斗争,首先是激烈的思想斗争。

正面冲突短兵相接的时候,贾宝玉实在只有两条路。

第一,打消与黛玉结婚的念头,听家长安排,与宝钗结婚。然而,从宝玉当时的思想感情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第二,不顾家长之命,非与黛玉结婚不可。要这样,那办法恐怕只有一个,就是出走。出走,就要抛弃家庭的优裕的物质生活条件,而且还要先安排好一个生活上的出路。此外,还要违背孝道,与天恩祖德思想决裂。这在宝玉也是不可能的,因为要突破两个大关,一是思想上的伦理观点,二是生活上的安富尊荣。

第一条路是投降,第二条路则近乎革命。要在这两者中选择,在宝玉,实在是个大难题。

贾宝玉这个人,我们读完《红楼梦》前八十回,对他已经相当熟了。根据我们对他的了解,此人不能革命,首先就因为他不能吃苦,不能抛弃他那优裕的物质条件。

对于婚姻不自由的问题,当时的解决办法,比较切实可行的就是出走。最古老的例子,就是卓文君。她和司马相如有一个优点,就是愿意去卖酒。不过,依我看,此二人未免有点“耍无赖”的味道。他们的当垆卖酒,是想拿这种“下贱”的生活方式去“辱”卓王孙,使卓王孙感到有伤门阀威望,不得不来迁就他们。司棋的思想比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干净。第九十二回里说,她表兄潘又安回来了。她母亲一见潘又安,就一把拉住要打。司棋出来说:“我是为他出来的,我也恨他没良心。如今他来了,妈要打他,不如勒死了我。”又说:

“一个女人配一个男人。我一时失脚上了他的当,我就是他的人了,决不肯再失身给别人的。我只恨他为什么这样胆小。一身作事一身当,为什么要逃!就是他一辈子不来,我也一辈子不嫁人的。妈要给我配人,我原拚着一死。今儿他来了,妈问他怎么样,若是他不改心,我在妈跟前磕了头,只当是我死了。他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她妈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偏不给他,你敢怎么着?”司棋就撞墙而死。

后四十回写的司棋事件,与过去在大观园时的不同了。这一回才真是婚姻不自由的问题。司棋也认识到,这种问题的解决方法,在当时的条件下,一般是出走。司棋说:“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她有此决心,其实大可不必死。她既有死的决心就一定能胜利,她竟去撞死,错了。她所受的封建礼教的毒,相当深,她一直有“做错了事”的犯罪感。这一死,恐怕也与此种思想有关。

“就是讨饭吃也是愿意的”这个话,宝玉不能说。不能说这个话的人,休想他革命。

宝玉不但不能吃苦,而且思想上的负担实在太重。尤其是那个天恩祖德思想,压得他不能动弹。本来有一条比较容易走的路,他都不敢走,就可以断定,革命的路他是一定不走的。这条比较容易走的路,就是争取贾母。

贾宝玉不是常常说“死”和“当和尚”吗?他如果把寻死、当和尚去、与黛玉结婚三者摆在贾母面前,让贾母选择,贾母选哪一条?然而,宝玉从来没有想到去向贾母争取。这样做,他以为非礼。

事实上,死,或者当和尚去,在贾宝玉,当时也是不可能的。无论死,无论出家当和尚,首先在思想上就困难,因为那就等于绝荣府嫡系之后,是最大的不孝。其次,条件尚未成熟。死,必须道路走绝;出家,必须红尘看破。黛玉反而有点可能。虽然她正热烈地追求人生,但是,只要宝玉与他人结婚,她的生活道路就走绝了,就无法活下去,只有一死。出家,她是不会的。死或出家,宝玉此时都做不到。他面前有路。即使不能与黛玉结婚,而父母恩爱正深,宝钗、袭人仍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是他不必死的客观的物质条件。主观上,他此时也正热衷于红尘,他还没有看破这个红尘。

宝玉的道路,走到这里,下一步如何举步?作者的文章,写到这里,下一步如何落笔?

我们当读者的还好,现在可以站在旁边议论。那写小说的,想来当时是有点困难的。宝玉这孩子,你拿他没有办法。要他抛弃林黛玉,他不肯;叫他出走,他不愿;让他去争取贾母,他不敢;让他死,或者当和尚去,他不干。而除了这些以外,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路子,怎么办呢?

我们也不知道作者当时是如何构思的。最后路终于给他“想”出了一条,那是一般小说中所写英雄们打仗的时候常用的妙计之一:虚晃一枪之后,落荒而走。作者想出来的这条路,就叫“落荒而走”。到了短兵相接时,贾宝玉病了,变傻了。作者从人物生理的变化上找到一条出路。宝玉既然成了一个傻子,就谈不上什么斗争了,尤其谈不上思想斗争了。于是乎婚姻就完全由家长摆布。

写宝玉病成傻子一般,倒也不是毫无根据。宝玉一向就有这样一种病。第七十回里写过。他当时见变故迭出,死亡相继,“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的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忡之症”。于是,后四十回接下去写。第九十五回里说,宝玉那块玉丢了,从此他就“只管傻笑”。第一百十五回里说,“宝玉神魂失所”,“过了几天,宝玉更糊涂了”。这个“怔忡”之症很有用,虽神志不清,然而不全死,不全活,不发烧,不疼痛,能吃饭,能拜堂,最适于应付当时的局面。书里说,凤姐“设奇谋”解决了当时的困难。其实,就设个“笨谋”也行,不设什么“谋”也行,因为宝玉只在那里傻笑。以“奇谋”对付傻子,大可不必。

思想问题,到底必须通过思想斗争来解决。写那怔忡之症,毕竟只是暂时躲开战斗。最后,宝玉还得回到战场上来,这桩公案才能了结。我们看,婚礼已行,而矛盾仍在。贾宝玉神志基本上清醒过来的时候,面前摆着的,还是那几条老路,只增加了一个新的东西:既成事实。“既成事实”这个法宝,历来就是家长和儿女在婚姻问题上进行战斗时所用的好武器。

第九十八回里说,宝玉婚后,他还不知道黛玉已死,只听说黛玉病着。他对袭人说:

“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你依我这话,不枉了几年的情分。”

这是清醒的言语,而且是一贯的思想感情。我们记得,当年他对紫鹃说过一句“打趸儿的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见第五十七回。

贾宝玉为人的特点之一,是软弱无力,优柔寡断。晴雯生时,他不能把他在《芙蓉女儿诔》中的那些进步思想变为行动;晴雯死后,他在一纸空文中愤怒地表达这些思想。婚前,他不能抱宁死不屈的决心去向贾母争取;婚后,他又来明白地表达这种宁死不屈的决心,求袭人去“回明老太太”,如此这般。这叫“马后炮”,而且是放的空炮,因为无论一处活一处死,他自己都无能为力,仍须仰赖贾母。

我们说他不能死,一点没有估计错误。我们看,他这个死的念头,一抬起头就给儒释道三家的合攻压下去了。

首先是儒家的伦常大道理。宝钗听见宝玉死呀活呀的一番话,教训了他一顿。宝钗说:

“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诰封,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说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抚养了你这一个儿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将来怎么样呢。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据此三件看来,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

宝钗所说,就是父子之义和夫妇之道,都是儒家大道理。书里说,那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

“你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了,这会子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

宝玉听了宝钗的一番大道理,竟“无言可答”。他妥协了。于是,他那“活着,咱们一处活着”的誓言取消了。现在是活着,咱们分两处活着了。原因是他碰到了儒家的天恩祖德思想,他不能冒犯孝道,不能以死力争如意的婚姻。

事实上,黛玉已经死了。宝钗告诉他这个事实。这时候,按照誓言,还是死,就是誓言的第二部分,“一处化灰化烟”。但是,也不行。这时候,孔来了,庄来了,佛来了,合攻。

我们看第九十八回。宝玉在梦里听了一番庄子的理论。他那时到了阴司,本要在那里找林黛玉,却碰到一个人。

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无魂无魄,何处寻访。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常人尚无可寻访,何况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罢。”宝玉听了,呆了半晌。

这个“聚而成形,散而为气,生前聚之,死则散焉”就是庄子的理论。书里不止一次写宝玉相信黛玉是成仙去了,这是道教的迷信。

宝玉除了听见这一番老庄哲学而外,又听了从老庄的观点所理解的释家之言。他问那人,为什么又有阴司?

那人冷笑道:“那阴司说有便有,说无就无。皆为世俗溺于生死之说,设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禄未终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气逞凶无故自陨者,特设此地狱囚其魂魄,受无边的苦,以偿生前之罪。汝寻黛玉是无故自陷也。且黛玉已归太虚幻境,汝若有心寻访,潜心修养,自然有时相见;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阴司,除父母外欲图一见黛玉终不能矣。”

这实在是一套杂七杂八的理论,非佛非道,亦佛亦道。但是,它说服了宝玉。

这一梦醒来之后,他是不能死了。不过,仍然常想黛玉。袭人常劝他说:“老爷选定的宝姑娘,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夭折。”这说的是儒家礼教,还加上有关具体利害的考虑。宝玉听了,只得顺从。书里写道:

宝玉终是心酸落泪。欲待寻死,又想着梦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生气,又不能撩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缘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

于是,他跟宝钗相好:“又见宝钗举动温柔,就也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这一来就结束了婚姻矛盾。

儒释道三家共同攻心,加上“金石姻缘”的迷信,宝玉“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的誓言也是落空。他不但在行动上让步,顺从了父母之命,在思想上也妥协了。

既不必死,“当和尚去”也就大可不必了。所以,宝玉当时毫无当和尚之心。他此时道路并未走绝,红尘也未看破。

贾宝玉的错误的爱情观点,也帮助了他向封建伦理妥协。

黛玉既死,贾宝玉面对着一个新的问题,就是如何对待父母之命所造成的既存事实,是承认宝钗这个妻子,或者不承认。就“家法”说,他要跟林黛玉结婚而家长不许,他没有办法。但是,他虽与宝钗结婚而不与宝钗相好,家长却没有办法。正如鸳鸯所说的:“牛不吃水强按头”,那是无济于事的。然而,对于宝钗这个妻子,宝玉不但在“家法”上承认了,而且在思想上也承认了。

怎样解决“以爱情作为婚姻基础”的思想问题呢?

宝玉说,婚姻是父母决定的,他并不爱宝钗。那么,这是个没有爱情的婚姻,本来是无法接受的,然而宝玉接受了。他的办法就是运用他那个“移情”论。

什么叫“移情”论?这要从藕官的理论说起。第五十八回里说,藕官本来热爱药官。药官死了,她“哭得死去活来,到如今不忘”。后来来了蕊官,她仍像爱药官那么爱蕊官。人家问她缘故,她说:“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当时,“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

宝玉婚后,最初不与宝钗亲近,老念黛玉。第一百四回里说,他想与紫鹃会面。他要袭人去把紫鹃叫来。袭人问缘故,他指着宝钗的屋子说:“他是我本不愿意的,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好端端把个林妹妹弄死了。”他说,他要对紫鹃表明这分心迹。第一百八回和第一百九回里写他往潇湘馆去对死了的黛玉说:“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儿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别怨我,只是父母作主,并不是我负心。”愈说愈痛,大哭起来。后来独寝候魂,但是,终于没有梦见黛玉。那晚是五儿侍候他。他跟五儿调情,接着就与宝钗和好。这里有个思想过程。

我们从第一百一回看起。第一百一回里说,袭人对凤姐说起宝玉伤逝,不肯再穿晴雯所补之裘。凤姐说:“你提晴雯,可惜了儿的!那孩子模样儿手儿都好。就只嘴头子厉害些。偏偏儿的太太不知听了那里的谣言,活活儿的把个小命儿要了。”——这里附带说一句:此处借凤姐一言,把晴雯死于王夫人之手,说明白了,这等于当着贾宝玉的面,纠正了《芙蓉女儿诔》中“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一句中的含混。——接下去,凤姐又说到柳五儿。她说:“那丫头长的和晴雯脱了个影儿。”她打算叫五儿进来给宝玉使,说是:“要想着晴雯,只瞧见这五儿就是了。”那时,宝玉在场,他“本要走,听见这话,又呆了”。知道五儿要来了,他“喜不自胜”。对于晴雯,宝玉此时虽仍记念,其实只是一片淡淡的哀思。过去的愤怒伤心,都慢慢消失了。他曾有一阙小令,见第八十九回。诗曰: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即时休,孰与话轻柔。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他对晴雯的感情就是这样淡淡的了。这时候,柳五儿在旁侍候,触景生情,他想起晴雯时,“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将想晴雯的心,又移在五儿身上。”

这就是“移情”之说了。上面所说藕官的理论,是爱新人而“不忘旧人”。事实上有爱新人的必要,所以宝玉很欣赏这个理论。他对晴雯是“不忘”的。但他此时可以另爱一人,另爱五儿。他把藕官的理论加以补充,认为可以把当年对晴雯的爱情移到五儿身上来。爱五儿就是爱晴雯。

这个“移情”论是错误的。晴雯已死,他如果与五儿往来,从生活中发生爱情,那是对五儿的爱情,与晴雯无涉。如果他与五儿之间并无爱情,只是把对晴雯的爱情移来,加之于五儿,这是不可能的。没有离开了具体对象的空空洞洞的爱情,更没有一种对一切对象都适合的一般的抽象的爱情。宝玉所说的“移情”,是他的爱情观本身具有的弱点。这个理论,使他在承认不承认宝钗这个妻子的问题上要向封建伦理观点妥协的时候,实行起来很方便。

与宝钗和好,行动上是向父母之命让步,思想上是对礼教、孝道、夫妻大伦等等观点妥协。宝玉如果坚持对黛玉的爱情,自觉与宝钗之间并无爱情,他就要否定与宝钗的婚姻(他与宝钗之间,如果本有爱情,或者新近另生爱情,那是另外一回事)。他不能否定这个婚姻,就用“移情”论作为其妥协行为的理论根据了。于是,我们就在第九十八回里看见宝玉:

又见宝钗举动温柔,也就渐渐的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

贾氏家长把儿女之间的恋情视为大逆不道。贾母早在第五十四回里就说过了。她说,佳人才子书里的那些佳人:

“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她当时是泛泛地批评佳人才子书。可是,她这几句话,也适用于林黛玉。

第九十七回里写她得知黛玉与宝玉有情,她指责黛玉,说是:

“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

后来她从袭人口里得知了更详细的情况,就进一步表现出遗弃黛玉的态度来。她说:

“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后来黛玉的病越来越严重,贾母等人都不关心,态度冷淡,所以紫鹃有“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之叹。

贾氏家长是这样的思想和态度,自不足奇。问题的关键,在于贾宝玉和林黛玉二人也没有完全突破这个封建主义大道理的控制。后四十回继前八十回之后写了这一点。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思想,有些逸出了礼教,而大半仍在礼教范围之内。二人毅然地接受了以《西厢记》为代表的恋爱思想,并见之于行动。但是,他们思想里总不免以为这乃是越轨之事,处处防人得知,在人前不敢暴露真情。有人以婚姻问题向黛玉开玩笑,她不但脸红而且生气。甚至她和宝玉之间,有时也如此。有一次,宝玉借《西厢记》文句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则如何如何,黛玉一听,竟勃然大怒起来。宝玉也后悔出言鲁莽。可见在行动上,宝玉、黛玉虽已有些越出礼教范围,而思想上却仍深陷于礼教泥坑之内而不能自拔。

在婚姻决定权的问题上,宝黛二人的思想可说完全在礼教范围之内。对“父母之命”,二人都视为神圣,不敢冒犯。

婚姻决定权,一般是父亲所专有。不但儿女本人不能掌握,家里其他人员也必须秉承父亲意旨办事。连贾母对宝玉的婚事,也不能完全不顾贾政。第八十四回里写贾母想给宝玉订下终身大事,就对贾政说:“论起来,现放着你们作父母的,那里用我去操心。”征得贾政同意之后,贾母才来包办。但是,作为儿子婚事的决定者的贾政,仍然执行了一项象征性的任务。第九十六回里,贾母对贾政说:只有这屋子“是要你派的”。后来宝玉的事贾政听凭贾母交与王夫人和凤姐了,他“惟将荣禧堂后身二十余间房屋指与宝玉”。

如果父母不垄断儿女婚事,竟去征求儿女本人的意见,反而是违礼。第九十五回里说,薛姨妈已经一手包办,把薛宝钗许给宝玉了。事后,她问宝钗本人愿意不愿意,宝钗正色对母亲说:

“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

可见按“礼”,儿女是不能过问自己婚事的。薛宝钗这些话里,包含着所谓“三从”在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薛姨妈丈夫死了,女儿的婚姻大事要商量,就应该找儿子薛蟠来商量,不该与宝钗本人谈。

宝黛爱情和婚姻问题的成败关键,在宝黛二人自己身上。

林黛玉一直无所作为地等待着好运气有朝一日掉到她头上来。她经常自叹没有父母主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贾母身上,以为贾母会把她嫁给宝玉。第九十回里说,她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宝玉订了婚,就惊惶和伤心,以至于晕倒。后来又听说:“老太太的主意,亲上加亲,又是园中住着的”,一想,不是自己是谁,又高兴起来。听说宝玉的玉丢了,她反而欢喜。她想:“和尚道士的话信不得。果真金玉有缘,宝玉如何能把这玉丢了呢?或者因我之事,拆散他们的金玉,也未可知。”想了半日,更觉安心。这又是寄希望于冥明之中某种奇妙的力量了。她根本想不到去自己掌握命运。虽有崔莺莺、红拂等人的例子在前,但她不敢走这样的路。

宝玉也如此。他也是无所作为地静候父母之命。一方面,他对黛玉的恋情坚定而执著;另一方面,他对父母之命,由恭谨而顺从。这两个对立因素在他脑子里并列,而“父母之命”占优势。前八十回里已如此描述。在后四十回里,这个矛盾还是照旧存在。要贾宝玉坚持恋情而反对父母之命,自非先使他经历一系列足以改变人物性格的事件不可,一日之间顿改性格是不可能的。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之间并没有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在后四十回里,他这个性格也没有改变。“孝敬”二字一直在宝玉脑子里做主。第九十一回里写他与黛玉闲话。黛玉问他到宝钗家去了没有,他说没去。理由是:“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去,老爷又不叫去,我如何敢去!”祖母和父母是他一辈子三个亲而尊的人,从来不敢违抗。前八十回里说过,他对黛玉说,他一生之中,心里只有四个人,黛玉而外,就是这三个。

父母之命,贾宝玉不敢冒犯,只能顺从。第九十七回里说,他“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幸福从“父母之命”而来。后来发觉娶的乃是宝钗而黛玉死了,他剖白心迹,也是靠“父母之命”。他对袭人说的是:“都是老太太他们捉弄的”;哭黛玉的时候,说的是:“你别怨我,只是父母做主,并不是我负心。”这个苦衷,不但可以自解自慰,还可用以争取黛玉谅解,博得紫鹃同情。

由于上述种种情况,于是乎,黛玉死了,宝玉与宝钗结婚了。可见宝黛的爱情和婚姻既败于封建礼教的压制,也败于宝黛二人对封建礼教的信守。

二人信守礼教,也属于“礼教压制”的内容,要反对封建礼教,因此必须同时反对自己头脑中的有关思想,而当时宝黛二人并没有掌握足以反对这种思想的理论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