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湘云
史湘云在《红楼梦》中属十二钗正册,也是一个“薄命”女子。她身处薛、林之间,以才品见长,“出而颦儿失其辨,宝姐失其妍,非韵胜人,气爽人也。”虽然她有时对宝玉谈些“仕途经济”之类的“混账话”,但她的娇憨之态仍然给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
(一)憨,憨得可爱
同薛、林比较,作者描写湘云处落墨不多。从小说中我们知道她是贾母的侄孙女,“襁褓”之间父母违,由叔婶代养。她从小经常小住贾府,与宝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从小就喜欢打扮成男孩子样子,有一股男子汉的豪迈气概。对她的性格命运,第五回《乐中悲》曲中作了预示。前人对她的人格多有好评,赞赏她。“青丝拖于枕畔,白臂撂于床沿,梦态决裂,豪睡可人,至烧鹿大嚼,裀药酣眠,尤有千仞振衣、万里濯足之概,更觉豪之豪也。不可以千古与!”小说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用了一个“憨”字,这是曹雪芹对这个枕霞旧友的“定评”。看她那醉后睡态:
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
世间醉态睡态种种,独湘云最美。戚序有正本此回前总批有云:“湘云喜欢酒,何等舒爽。”回末又评道:“看湘云醉卧青石,满身花影,宛若百十名姝抱云笙月鼓而簇拥太真者。”此可谓至评。
接下来是写湘云醉中的梦态。人们都知道,酒有一种麻醉作用,能使人神志不清,出现醉态。有人醉后话多,高谈阔论,神采飞扬;有人醉后沉默无语,如痴如呆;有人醉后又哭又笑,神情异常;也有人醉后昏昏欲睡,而且梦话连篇。湘云就属于这最后的一种醉态。请看小说中的描写:
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道:“泉香而酒洌,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慢起秋波,见了众人,又低头看了自己,方知醉了。原是来纳凉避静的,不觉的因多罚了两杯酒,娇弱不胜,便睡着了,心中反觉自愧。连忙起身挣扎着同人来至红香圃中,用过水,又吃了两盏[酽]茶。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给他衔在口内。一时又命他喝了一些酸汤,方才觉得好了些。
湘云梦中所言,正是酒令。“泉香而酒洌”取自宋代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句子;“玉盌盛来琥珀光”,见于唐李白《客中行》诗;“梅梢月上”是骨牌副儿名;“醉扶归”、“宜会亲友”则是“时宪书”上的话。她在梦中完成了酒令,表现了她的才华。
酒,创造了梦态美。
在曹雪芹的笔下,湘云的性格是“霁月光风耀玉堂”。她那富于旷达豪爽的须眉气质和直率狂放的魏晋名士风度,是《红楼梦》中所有年轻女子不具备的。“醉卧”一段形神兼备,形神一体,将豪爽的“醉态”同妩媚的“睡态”及“唧唧嘟嘟”的“憨态”完全融为一体,不仅有美妙的图像、诗的韵味、画的格调,而且突出了湘云豪爽豁达的性格。
酒,使湘云风情万种。
(二)娇,娇得妩媚
湘云的性格、情态多以自绘为主,他人的耳闻目睹和作者的直接叙述为辅。她的“豪”态通过多层次、多侧面来表现,其中包含着睡态、醉态、梦态、憨态,此外她的“娇”态、“笑”态、“吃”态都写得妩媚动人。例如第二十回“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写的是湘云的“娇”态:
……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林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这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着你闹‘幺爱三四五’了。”……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这段描写是利用绘画中的描补法。湘云说话是否将“二”说成“爱”,咬舌子,读者并未亲闻,难以体会其“娇”。林黛玉一描,再经过湘云打趣林黛玉的“爱”、“厄”一补,一下子将湘云的“娇”音凸显出来,让读者感受到“娇”音宛在耳畔缭绕。
《红楼梦》中写“湘云素习憨戏异常,他也最喜武扮的,每每束带穿折袖”。这种女扮男装在第四十九回描写雪天里众钗的打扮时,再次详写: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戴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
这是作者用叙述语来介绍湘云的衣着,接着是黛玉眼中的湘云,她将湘云的形象概括成一个“小骚达子”的模样:
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下面是湘云的“自绘”:
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彩绣龙窄褃小袖掩襟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妆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臂,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服饰是人的第二皮肤,是人体美的延伸。作者通过多维视角将湘云衣着打扮细致描绘出来的目的,是把她的“豪”态、“憨”态、“娇”态,乃至她的“顽皮”一一呈现在读者面前,给人一种异样的美感!
(三)吃,吃得潇洒
湘云的“吃”态也突出了她的“豪中豪”。第四十九回写“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这是湘云自绘吃态。下面又是黛玉出来描补,将湘云的豪兴吃态勾勒出来: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这就是湘云的风格——“是真名士自风流”,也是其人格的传神写照——爽直、爱憎分明、心口如一。作者在此处特别点出湘云的“笑”态——“冷笑”,表达了她为人对“假清高”的蔑视!
《红楼梦》作者特别善于运用人物的“肢体”语言来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和他们的各种情态。第六十三回,写湘云在掣花名签场面:
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
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
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
这里用“夺”、“掷”、“揎”、“掳”、“伸”、“指”、“拍”七个动词,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湘云无拘无束的“憨”、“娇”、“笑”的不同情态,以此突出她旷达豪爽的个性,使她的形象更加光彩照人!
湘云真真是一个可人儿!
(四)看来惟有我知音
人生都有许多缺憾,好人奇人缺憾更多。在史湘云生命历程中,“襁褓中,叹父母双亡”是她的第一大缺憾。她的第二大缺憾,“自是霜娥偏爱冷”,脂批说:“不脱将来形象”,这是嫁而守寡的结局。倘若如此,这对湘云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在那个时代,女人守寡、再嫁,都是一件令人心痛的事,有说不出的苦。当然,许多专家考出的结果是又嫁给了贾宝玉,这结局看似悲中之喜了。不知是否能好梦成真。还有人说,史湘云后来嫁给了曹雪芹,就是敦氏兄弟诗中的“新妇”,这话听来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但我并不完全反对这种推测。在大观园的群钗中,湘云的诗才并不在黛玉之下。尽管作者有意抬高钗黛的诗才,但我们可以从第三十七回湘云《咏白海棠》诗及“凹晶馆联诗”中看出,她的诗才不同凡响。这就是所谓“精华欲掩料难应”。湘云的早寡在《咏白海棠》“自是霜娥偏爱冷”句中得到印证。其后她在《对菊》、《供菊》有些诗句也作了暗示。例如《对菊》中云: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
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这是典型的“黄昏恋”的意境。“别圃移来”,显是自喻再嫁。“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面前人是一位傲视者,曹雪芹最合适了。倘是宝玉——曹雪芹,知音之人自是湘云(黛玉已死)。“休辜负”、“惜寸阴”,正是“黄昏恋”者的共同心声、共同的祈盼!
《供菊》写出湘云和宝玉(雪芹)劫后余生的生活环境,清贫生活中的乐趣。从湘云曾署“枕霞旧友”到《供菊》的景象,结合曹雪芹晚年隐居西山的情景看,他们二人确实过着一种隐居生活,地点也应在今天的北京西山一带。诗云:
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
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
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
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深山小院中二人对坐弹琴酌酒,何等不喜,有什么能与此种世外桃源相比?“抛书人”是谁?“新梦”是什么?“旧游”何处?我以为指的是曹雪芹与《红楼梦》。他们正是通过《红楼梦》写出过去的生活,“忆”出他们共同的“旧游”——在江南甄(真)家中的生活经历。一句“傲世也因同气味”,写出了雪芹与湘云共同的性格——“傲世”!
湘云是颇有魏晋人风度的,有人说她“憨态可掬”。在我眼中这“憨态”是一种天真烂漫,不失女孩子之本性,保持更多的真诚。小说中以对比的形式写黛玉睡觉用被子把身上裹得严严密密。湘云则是把青丝拖于枕畔,雪白臂膀撂在被外,连睡觉也不老实。我每次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欢乐颂》时,常被曲中乐观、自信的音符所吸引、所震撼,感受到生命的可贵,有一息尚存就要奋斗下去的力量。
史湘云的生命之歌就是一曲《欢乐颂》!
附:
史湘云
富贵又何为①,襁褓②之间父母违③。
转眼吊④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说明】
这一首说的是史湘云。
判词前“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飞云”照应词中的“斜晖”,隐“云”字,“逝水”照应词中的“湘江”,隐“湘”字。
【释词】
①又何为:又有什么用?
②襁褓:包裹婴儿的被子之类。
③父母违:父母死了。
④吊:凭吊。
【今译】
富贵荣华又有什么用?刚刚生下就失去父母多么苦命!
晚霞虽美转眼就要逝去,水逝云飞到头仍是一场虚空。
【解析】
湘云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家的姑娘,即史太君的侄孙女。她生下不久就失去父母慈爱,成为孤儿,在叔婶跟前长大。她到大观园来是她最高兴的时刻,这时她大说大笑,又活泼,又调皮;可是一到不得不回家时,情绪就顿时冷落下来,一再嘱咐宝玉提醒贾母常去接她,凄凄惶惶地洒泪而去,可见在家时日子过得很不痛快。
这样一个健美开朗的女儿,结局如何呢?“展眼吊斜晖”,就是说她婚后的生活犹如美丽的晚霞转瞬即逝。“水逝云飞”,可能是预示她早死或早寡,或者命运蹇涩。“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写她拣到宝玉丢的一只金麒麟,同她原有的金麒麟恰好配成一对。从回目“双星”的字样看,这肯定是对她未来婚姻生活的暗示。那么她的配偶是谁?是宝玉吗?似乎是,其实又不是。
有些研究者根据庚辰本脂批:“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推断她可能同一个叫卫若兰的人结婚(第十四回秦可卿出丧时送葬的队伍里出现过一次“卫若兰”的名字)。或许后来宝玉把那只金麒麟再赠给卫若兰(犹如把袭人的汗巾赠给蒋玉菡一样),也未可知。因曹雪芹的书的全貌已不可窥,上述推测也只是推测罢了。
又有一则清人笔记说,有一种续书写贾家势败后,宝玉几经沦落,最后同史湘云结婚。这可能就是从“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推衍出来的,聊备谈资。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①,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②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③光风④耀玉堂⑤。厮配⑥得才貌仙郎⑦,博得个地久天长⑧,准折得⑨幼年时坎坷形状⑩。终久是云散高唐
,水涸湘江。这是尘寰
中消长
数
应当,何必枉悲伤。
【说明】
这首曲是唱湘云。
《乐中悲》,是说荣华富贵中潜伏着危机,欢乐中潜藏着悲哀。
【释词】
①绮罗丛:富贵家庭。绮罗是华贵的丝织品,只有富贵之家能穿用。
②儿女私情:爱情生活,也指小儿女之间的恩怨矛盾。
③霁月:晴天的明月。
④光风:清爽的风。
⑤玉堂:华贵的建筑。
⑥厮配:相配。
⑦仙郎:出色的丈夫。
⑧地久天长:婚姻美满,白头到老。
⑨折得:抵消。
⑩形状:情形。
云散高唐:指夫妻生活短暂。
尘寰:人世社会。
消长:兴衰变化。
数:命运。
【今译】
可叹她在婴儿时,父母就双亡。虽然贵为侯门千金,谁来爱护娇养?幸而她生来英气豪爽胸怀宽宏大量,从没把儿女情爱放在心上。好像那朗月清风辉耀在玉堂之上。配上个才貌双全的好郎君,夫妻和美白头到老,准可以抵消幼小时心灵的创伤。然而最终还是好景不长,夫妻离散,像是干涸了的湘江。这是人们的兴衰命运早已注定,何必徒然为此悲叹感伤。
【解析】
史湘云是既不同于薛宝钗,也不同于林黛玉的另一种封建贵族小姐。她出身名门,身居绮罗丛中,但幼年孤苦,无人娇养。她没有林黛玉那种见风落泪、赏月伤怀的愁肠;也没有薛宝钗那种温柔敦厚、幽娴贞静的女德。她豪放开朗,在姐妹群中堪称豁达大度,不拘小节的“女丈夫”。她胸怀坦荡,光明磊落,“好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她心直口快,不像薛宝钗那样口是心非。随着现实生活中各种矛盾斗争的发展,她的思想性格也在发展变化,她由赞助宝钗转为同情黛玉。她以乐观的精神与命运搏斗,希望“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但这样的心愿在封建末世也难实现。作者把史小姐的命运纳入四大家族之中描写,通过她个人的生活遭遇和变化,从侧面描写了四大家族之一的史家的衰败过程。曲子最后把史湘云的不幸际遇说成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显然是唯心主义的宿命论思想的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