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薛宝钗
薛宝钗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薛家大小姐。她在《红楼梦》中名列宝黛之后,算是第三号人物。她是小说“金玉良缘”的主角,她脖子上挂的那个“金锁”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在人们的印象里,薛宝钗是一个“冷美人”——吃“冷香丸”,住的屋子“雪洞”一般,穿是的“家常”旧衣服,对人不疏不亲又有几分冷漠……其实这只是她的外表,在冷的另一面是她还有“热毒”。这种内热,才是她人格的实情。从小说的结构看,薛宝钗的形象似乎有过修改,初以“贤”为主,后以“识”为主,终选“时”为定评,这一看法可以从回目的改动得到一些印证。
(一)识,贵在“识”透
人们可能记得《红楼梦》第五十六回的回目,上联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下联是“时宝钗小惠全大体”,这是曹雪芹为小说中的两位重要女性的人格作出的“定评”。“敏探春”之“敏”,我们另文去谈,这里集中说薛宝钗之“时”。
从原本回目变化看,作者对薛宝钗人格所作断语似曾有过斟酌,改了又改。人们通常读到的程甲本、程乙本《红楼梦》和以这两种版本为底本的翻刻本,都是作“贤宝钗小惠全大体”,早期抄本中的“甲辰本”(又称梦觉本)即是用的“贤”字,说明程本系统的“贤”字来源于甲辰本。戚序本、王府本均作“识宝钗”,庚辰本、己卯本作“时宝钗”,列藏本底本作“时”后点改为“薛”,应与庚己二本同。
贤、识、时三字都有版本根据,但究竟用哪一个字更准确,能概括出宝钗的人格呢?我个人始终认为应“时”字为最佳。“贤”字,前已用在袭人身上了,第二十一回回目作“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以曹雪芹之文才不可能用重字,如果用在宝钗、袭人两人身上一主一婢,又有正副册之别,这显然不妥当。薛宝钗是寄居贾府的重要客人,而非贾府内的人,将“贤”字用在她身上也不妥,况且宝钗与宝玉的关系或她对贾府长辈的关系,不可用“贤”字。可以说,“贤”字只能用在贾府内女性身上,包括像袭人这样极特殊的大丫头身上。“贤”字用在袭人身上寓有暗讽之意,但却是袭人的人格,这从她对王夫人的忠诚,对宝玉之体贴、“娇嗔”相“箴”,都能证明用“贤”字极妥。
识,是一种眼光,也是一种能力。薛宝钗识文,诗词书画在群钗中也是佼佼者。大观园诗社成立甫始,她以一首“讽和螃蟹咏”受到众人拍手赞赏,都说这是咏蟹绝唱(见第三十八回)。第四十二回宝钗论画从画法到画具娓娓道来,不要说四丫头惜春没有这种本事,就是把大观园内外的贾府上下人等都数上来也不及她一人,她是一个做学问的“全才”。至于说到宝钗识人,小说的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例如,第四十二回李纨、探春、黛玉谈到惜春绘大观园图时,林黛玉称刘姥姥是“母蝗虫”,宝钗笑道:
“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日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宝钗的识事、识时务、识大体,可以从下面几件事来看。第一件是第三十回宝玉无意中说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下面写道: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一个“不由的大怒”之人,却能够忍住怒,这需要多大的定力?但她忍住了,回击的也非常巧妙得体。
第二件是宝玉挨打,袭人当着宝钗面说是薛蟠调唆人干的,宝钗回家告诉了母亲。薛蟠闻说感到受了冤枉大闹起来,说宝钗“护着”宝玉,“把个宝钗气怔了,竟然哭起来”。小说里写道:
宝钗满心委屈气岔,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宝钗将自己的委屈放下,想的是“怕他母亲不安”,既表现孝心,又体现出她识大体来。
第五十六回重点写探春、李纨、宝钗三人联合治家。回目的下联是“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在这一回中,宝钗与探春对话谈到《不自弃文》和姬子之文,宝钗一段话最为精彩:
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明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宝钗之所以能在见识上高出众钗,原因就在于宝钗能够“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
显然,薛宝钗是一个非常有“识”之人,而且重要的是她不是一个“本本主义者”,她能将自己的“识”巧妙地运用到生活实践中去,为自己的处世行事服务。但是“识”并不是宝钗的人格本质,就如同她的“冷”一样是内“热”的外像。
(二)时,合时与待时
宝钗的人格的本质是“时”——合时与待时。
在贾府内诸人的眼里,薛宝钗“稳重和平”、“随分守时”。她的一言一行,都特别重分寸、讲礼仪。她做任何事都非常务实,重视人际关系(大者社会)的稳定和传统的价值。她不多言多语,有一种默默的观察和理性的思考,而在关键时刻又有极强的攻击力。她“任是无情也动人”,但却坚守着“淡极始知花更艳”的主张,所以她以“合时”作为自己的行为规则,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前面我们列举的宝钗的“识”是她“合时”的表现,正因为如此,她刚入贾府不久就获得了贾家上下的好评。第五回开篇写道:
不想如今忽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将宝钗与黛玉相比,实际上已为后来故事的发展及其结局埋下了伏笔。第八十四回贾母与薛姨妈聊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薛宝钗作了如下一段评价:
“……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像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
由此可见,薛宝钗的“合时”不仅赢得了贾府下层人的好感,而且也讨得贾府“老祖宗”的满心欢喜!
但是,“合时”仅是薛宝钗处世的一种方法、手段而已,并非她的终极目的。她的目的是“待时”,即是她的“内热”,亦即“钗于奁内待时飞”。这一点,我们可从两个方面看:一是她进京的目的是响应“当今”的号召,竞选宫中的才人赞善,想从此一登龙门做人上人,光宗耀祖;二是当她失去了一登龙门的可能性时,把目标锁定在宝二奶奶的宝座上,实现“金玉良缘”。这虽是退而求其次,但也不失为一次关乎自己未来的最佳选择,总算千里北上没白走一趟。
“合时”是“待时”的基础,没有“合时”就无法“待时”,这是薛宝钗所代表的一类人的做人诀窍。薛宝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一方面使自己一切行为都合于时宜,自己设限,自我控制,内敛而不外露。除了在自己母亲和兄长面前外,绝不任性做任何事,所以讨得贾府上下老幼极佳的印象。另一方面,她深懂“父母之命”在婚姻中的决定性作用,因此对贾府的当权者和能够起到作用的每一个人都着意联络感情,扫去前进道路上的障碍。这种深刻的观察力和成熟的理性,不要说黛玉不及,就是有大丈夫气概的三小姐探春也不如。由于选取的对象是贾宝玉,所以她必须在宝玉心目中占据一定位置,争得其欢心。首先她抓住了宝玉配金锁这一重要的“锁链”,牢牢地将两者拴在一起,“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是一次成功的试探。宝玉爱林妹妹,但他还是提出了为什么林妹妹没有这个金锁的问题。可见这个“金锁”的重要意义。
小说写薛宝钗有热毒症,而且是从娘胎中带来的,是胎毒。这种“毒”来自她的家庭——皇商世家。在这种商人家庭中,她从小耳濡目染的全是一种“交易”——买与卖,交易中的“待价而沽”、“待时而飞”的商业诀窍和手段,时刻影响着薛宝钗的处事风格和人生态度。但是,薛宝钗与她同龄的女孩子一样有自己对爱情的渴望、追求和梦想,然而长期的渴求得不到释放,压抑的结果就是“热毒”时常发作。从现实生活中和作为观念形态的古今中外小说,我们清楚地看到,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受到他们生存环境的影响,他们在构成他们世界的推测和价值的范围之内行动,并且必然据此决定他们的人生路向,乃至自己的最终命运。薛宝钗也如此。她的谜语中说:“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这正是热毒发作的真实写照。
“待时”的结果是薛宝钗终于嫁给了贾宝玉,登上了宝二奶奶的宝座,算是实现了她“上青云”的梦想。然而,她只赢得了一个名分,而没有得到贾宝玉的心。对这样的结局,第五回的《终身误》写得明明白白。曲云: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在宝玉心中,“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三)羞,羞得可爱
在绚丽多姿的《红楼梦》人物画廊中,薛宝钗是一位美若天仙的闺阁精英,同时也是一位最有时代感的女性。
小说第八回是薛宝钗入住荣国府之后第一次正式“亮相”。读者透过贾宝玉的眼睛看到这位来自“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千金的真正面容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美中有自然,仿佛一池“清水出芙蓉”。但是,读者一定还会记得下面十六个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所谓“罕言寡语”,就是说薛宝钗平日里是看的多,说的少;所谓“安分随时”,是作者的“画龙点睛”之笔,四个字突出薛宝钗做人行事的规范。因此,在我的印象中,远看薛宝钗的形容恍若神女,近看终究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凡人。
世间凡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他们出身是高贵还是贫贱,在现实生活中都必然表现他们的喜怒哀乐爱恶欲。薛宝钗既是凡人,七情六欲就无法完全掩饰掉。因此,在《红楼梦》全书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她的笑、哭、识等诸般情态,而且时不时地还让我们看到这位妙龄少女的“羞”态和“怒”态。
康德说过:“羞怯是大自然的某种秘密,用来抑制放纵的欲望;它顺乎自然的召唤,但永远同善、德、行和谐一致。”(《哲学文选》)这一论断在薛宝钗身上得到验证。
下面先来看一看这位大小姐的“羞”态是个什么样儿。
例一,小说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回目中突出一个“羞”字。这里的“羞”不是羞耻之意,而是指女孩儿的害羞之态。故事出现在贾元春分送礼物给贾宝玉及众姊妹之后,林黛玉正在数落宝玉“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时候。作者写道: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话,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
这段文字本是薛宝钗的心理活动,作者却用叙述语言说出来。但我们透过“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和“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仍然可以觉察到薛宝钗的少女羞涩态。接着是写宝钗“羞笼红麝串”:
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傍看着雪白一般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
“自己倒不好意思”、“丢下串子”正是薛宝钗害羞之状,以回身要走来掩饰自己的羞态。
例二,第三十三回贾宝玉大承笞挞之后躺在家里,林薛二人自然是牵肠挂肚。第三十四回有宝钗探望贾宝玉的一段描写:
宝钗见他(宝玉)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
这段文字虽然不长,但写出了作为“凡人”的薛宝钗的真情实感——“心里也疼”!文中“红了脸”、“低下头”、“说了半句又咽住”、“只管弄衣带”……都是活灵活现的“娇羞怯怯”之态。试想,才高八斗的《红楼梦》作者都说“非可形容得出者”,那我们只能在旁边批上“妙”、“极妙”之类的俗而又俗的废话了。
例三,宝钗之“羞”态在第九十八回、第九十九回凡三见。但这其中有一处是贾母对宝钗说到林黛玉之死:
“……这如今你林妹妹没了两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个时辰死的。如今宝玉这一番病还是为着这个。你们先都在园子里,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宝钗把脸飞红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泪来。
“把脸飞红了”是一种羞态,然而在此时此刻薛宝钗已不是害羞而是羞愧之状。贾母话中点出“你们先都在园子里,是知道宝玉和林丫头二人之间的关系的”。聪明的薛宝钗当然听得出贾母话中的弦外之音指的是什么。因此薛宝钗“把脸飞红了”正是心中羞愧的一种外在的表露。她到底是人而不是神!
(四)怒,让怒火一点一点释放出来
薛宝钗是一位自我控制力极强的女孩。她的“藏愚”、“守拙”,将感情牢牢地深藏在内心里。在《红楼梦》全书中极少看到她大笑大哭,或是史湘云式的豪放情态。所以我们要谈论她的“怒”态,例子是极少的。不过,她到底还是有忍不住的时候,终于发了一次“怒”。
小说第三十回写薛蟠生日摆宴唱戏,宝黛二人因为怄气而没有到场。刚刚和好之后,都来到贾母跟前。此时宝玉无话找话,故意问候薛蟠好,并随口问了一句“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
“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
宝玉是说者无心,可宝钗却是听者有意。于是——
宝钗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他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说的个靛儿跑了。
这段妙文令我们第一次也恐怕是唯一一次欣赏到薛宝钗的怒相。“不由的大怒”转成“冷笑了两声”,是薛宝钗控制自我感情的真实写照。但终究是在怒头上,所以才“脸红起来”。这不是害羞或羞愧的“红”,而是胸中怒火中烧“红”的!终于,她把一腔怒气撒到了小丫头靛儿身上。文中用了“宝钗指他道”,写出了宝钗恼怒的程度。用手“指”着,吓得“靛儿跑了”,把宝钗的怒状描绘得惟妙惟肖!
然而,宝钗仍然是怒气未消,她借着黛玉问她听了两出什么戏的机会,借戏文把余怒撒在了宝黛头上:“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然后又借宝玉“这叫‘负荆请罪’”的话头说道:
“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还未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
这就是薛宝钗的厉害!她能让怒火一点一点地释放出来,虽然烧不死人,但也要烧得你焦头土脸,颜面扫地!
这就是“凡人”的本性,同样也是薛宝钗的人性弱点。
在《红楼梦》的人物结构上,林黛玉和薛宝钗是一对儿,互相映衬。林黛玉是病态美、柔弱美,薛宝钗则是丰盈美、健康美。她们虽然都是诗人型人物,林黛玉以清灵、飘逸著称,而薛宝钗则是以浑厚、含蓄称雄。她们各自有自己的理想追求,走着两条不同的人生之路。就情态而言,林黛玉率真但过于尖酸,为世所不容;薛宝钗“藏愚”、“守拙”,符合时代的要求,终于得到了“宝二奶奶”的位置。然而,薛宝钗得到的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位置——一个虚名儿。因此,薛宝钗虽然完成了人生的所有礼仪,但她的结果仍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悲剧。因为——
她没有得到贾宝玉的心!
(五)哭,哭出了一腔心事
小说中第三十四回和第三十五回写到薛宝钗的两次哭就颇有典型性。事起于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宝钗闻讯前往怡红院看望伤病中的宝玉,并询问挨打的因由。不想,精细的袭人当着宝姑娘的面说“走了嘴”,竟然说宝玉挨打是薛蟠“调唆人来告的”。尽管宝玉加以遮饰,袭人深感失口而懊悔,但宝姑娘还是“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倘或是打的别人,这位“冷美人”未必放在心上,如今打的是心上人宝兄弟,所以也不管“青红皂白”地告到了母亲那里,共同责怪起薛蟠来了。事情也是巧极了,恰恰宝玉挨打与薛蟠无干,这位呆霸王又如何咽得下这口冤气呢!于是薛家屋内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俗话说,“狗急跳墙”。气极中的薛蟠不仅要拿刀去杀人,而且借酒把“矛头”指向了妹妹薛宝钗。他说道:
“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
一句话未说完,“把个宝钗气怔了”,竟然哭了起来:
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直到次日早晨,也不梳妆打扮就来母亲房中,又“由不得哭将起来”。
这两次哭,都是由一桩事引起,也是《红楼梦》前八十回唯一写薛宝钗“哭”的情节。直到薛蟠酒醒神清之时,赶出来向妹妹“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如同作“像生儿”似的赔礼道歉,才结束了这场小风波。
难道真的是薛蟠错了吗?不是的,薛蟠没有错,他说的都是大实话。首先,宝玉挨打确与薛蟠无关,这在小说里写得明明白白。其次,薛蟠说“金锁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这话是实情。小说第八回中已“露”端倪。若说“委屈气忿”的话,该是薛蟠“委屈气忿”才对劲儿。但是,小说中偏偏写的是宝钗“气怔了”,“委屈气忿”,竟“整哭了一夜”,这又是为什么呢?
说来也很简单,就是薛蟠的话虽是实情实话,但他此时此刻大吵大嚷地说出来却伤害了妹妹的自尊心,把宝姑娘埋藏在心底中的隐秘给曝了光。
试想宝钗平日为人行事都是表现出大家闺秀的风范,不仅有知识有教养,而且处处事事都不“越礼儿”。因此,在贾府主仆上下和众妹妹中,宝钗所得的定评是“品格端庄”、“稳重和平”。特别是在男女爱情婚姻方面,她虽然暗恋着宝玉,但她是处处躲着宝玉,生怕被人议论是非,破坏了她谨守“妇道”的形象。薛蟠的话虽是急不择言,但在宝钗听来就等于说她有背“礼教”,私订终身了,这是宝钗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罪名”。况且,薛蟠的话万一传入他人之耳,议论起来又成何体统呢!所以,薛宝钗之哭,感到“委屈”,首先是出于维护自己的自尊心。换句话说,薛蟠的话伤害了宝钗的尊严,让她感到“委屈”伤心了。
说到“金玉良缘”,宝钗心中自然明白,平日之所以不露声色也是出于自尊心。当然,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至深的少女,还有着一种羞怯的心理,这在少女来说是内心里一种极不愿说出的隐秘。薛蟠的话等于把宝钗的隐秘公开化,这是她不能不“气忿”的。就如同有人揭去美女面上那层面纱,把真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令人恼羞成怒一样。所以,宝钗之哭又是她羞恼之极又无法发泄的一种表露。
人们常说,哭是吐苦水。其实薛宝钗尽管面冷心冷,甚至身上散发的“香气”都透着一丝“冷”意。但她毕竟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家,她的胸中也积着一般少女所有的“苦水”。在贾府、大观园那样特殊环境中,她在与清秀多情的表弟的相处中产生一种爱慕之情,心底涌动一股热流,这是极合乎情理的事情。但是,她所受的教育和现实社会的种种“礼教”教条又紧紧地束缚着她的感情,不敢“越雷池”一步。冷与热是一对矛盾,集中在宝钗身上,使她的性格出现了复杂的双重性。因此,可以说宝钗的哭也是她内心深处两种感情和道德观的矛盾所产生的苦闷的一种流露。她“冷”得不会轻易哭,但这一哭却哭出她一腔的心事——爱,又不敢明明白白大胆地去爱!
(六)薛宝钗手中的扇子,扇出了什么风
扇子是拂暑取凉的工具,这是大家都熟知的事。但是,在脑袋瓜精灵的小说家笔下,扇子的功用则不同了。它就像魔术师手中的魔杖,千变万化,绚丽多彩,让人眼花缭乱,真假难分。例如,《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手中那柄“羽毛扇”,不论春夏秋冬都拿在手中,绝不是为了拂暑取凉,那扇子成了诸葛亮的智慧象征。又如《西游记》中孙悟空“三借芭蕉扇”,那“芭蕉扇”也不是为了拂暑取凉,而是去扇灭火焰山上的火,它是“法力”的象征。所以说,扇子在作家们的描绘中,充当的角色是多种多样,随文而出,随事敷演,奥妙无穷。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对扇子也是情有独钟,小说中借扇子写出了“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第二十七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第三十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三十一回)、“石呆子藏古扇”(第四十八回)等重头故事,给读者留下难忘的印象。以薛宝钗手中的扇子来看,就已不完全是为了拂暑取凉为主要目的。扇子是曹雪芹笔下的小道具,以扇子写宝钗生就一副“杨妃”的富态,怕热,是暗讽;同时也通过扇子写出宝钗的智谋或是说心计。扇子在小说中的功用随着人物性格、故事情节的要求而改变了它的本性,赋予了新的审美内涵了。
小说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是借扇写宝钗如“杨妃”之美,“扑蝶”的神态、动作的描写构成了一副绝妙的图画,把绘画的手法应用到小说环境描写宝钗的心智(聪明、心计)。当她在听到“滴翠亭里边吱吱喳喳有人说话”,并已听出是红玉、坠儿在里边说话时,她想到的是别人疑心她“偷听”,“要金蝉脱壳”,嫁祸他人。在这时,这个特定的环境中,扇子是宝钗掩饰“偷听”和嫁祸他人的道具。她以“扇子”骗取红玉、坠儿相信她真的是在“扑蝶”,偶然经过此处。而一句“颦儿你往那里藏”,则使红玉、坠儿疑心是林黛玉在“偷听”她们的谈话了。薛宝钗果然达到了目的,扇子又帮助她达到这个目的。
到第三十回,曹雪芹通过扇子来刻画薛宝钗的为人性格,题目就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所谓“借扇”,就是以“借”找“扇子”为理由,目的是达到“双敲”。因此,“一句话还没说完,宝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就连“虽不通达”的王熙凤都看出了“形景”。小说写道: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厉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林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
薛宝钗“借扇”扇出的风真是厉害,竟然把宝玉兄弟扇得“无精打采",把林妹妹扇得“羞红”,达到了一扇“双敲”的目的。曹雪芹通过这一回的“宝钗借扇机带双敲”,不仅要写出宝黛钗三人之间在爱情生活中的复杂心理状态,而且还要“借扇”写出薛宝钗性格的两重性。小说中写薛宝钗是向以“品格端庄,稳重和平”著称的,她的文学修养不让须眉。但是她非常自尊,宝玉把她称作杨贵妃,伤害了她的自尊心,顿时使她做出了反击,而且话语中还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这正是她对宝玉暗恋又有几分妒忌宝黛的亲热的吐露。
由此可以看出,薛宝钗手中的扇子扇出的风,既不是拂暑取凉的清风,也不是扇者善也的和风、春风,而是充满虚情假意、发泄妒意的邪风!
附:
可叹停机德①,堪怜咏絮才②。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说明】
这一首说的是薛宝钗、林黛玉两个人。
宝玉看“副册”仍是不解,又去看“正册”,见第一页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钗”(两株枯木是“林”字,雪谐“薛”音)。下面就是这首判词。
【释词】
①停机德:用的是汉代乐羊子妻的典故。
②咏絮才:用的是晋代谢道韫的典故。
【今译】
可叹一个有乐羊妻那样品德,可惜一个有谢道韫那样美才;
玉带只是挂在林中枯树枝上,金钗冷清清地在残雪中掩埋。
【解析】
第一句是说宝钗有封建阶级女性最标准的品德。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荣府主仆上下都喜欢她。作者又说她“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正是封建时代有教养的大家闺秀的典型。她能规劝宝玉读“圣贤”书,走“仕途经济”的道路,受到宝玉冷落也不计较。黛玉行酒令时脱口念出闺阁禁书《西厢记》、《牡丹亭》里的话,她能偷偷提醒黛玉注意,还不让黛玉难堪。按当时贤惠女子的标准,她几乎达到无可挑剔的“完美”程度。但读者同这个典型总是有些隔膜,这是为什么呢?就是她对周围恶浊的环境太适应了,并且有时还不自觉地为恶势力帮一点小忙。如金钏被逼跳井后,她居然不动感情,反倒去安慰杀人凶手王夫人。有人评论说,她是个有尖不露、城府很深、一心想当“宝二奶奶”的阴谋家,这也似乎有些太过分了。她自己既是封建礼教的卫道士,又是个封建道德的受害者。贾家败落后,她的下场也不妙,“金钗雪里埋”就是预示。
第二句是说林黛玉是个绝顶聪慧的才女。她的才华居大观园群芳之冠,是智慧的女神。她从小失去父母,寄养在外祖母家,尽管是贾母的“心肝肉”,可是以她的敏感,总摆脱不了一种孤独感。特别是在对宝玉的爱情上,几乎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好在宝玉对她一往情深,处处宽慰她。这样,他们的爱情就在一种奇特的、连续不断的矛盾痛苦中发展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哭时要比笑时多;刚刚和好了,突然又闹翻了,闹翻一次反倒加深一次感情。他们的爱情在有形无形的外界压力下形成一种畸形。在荣国府那样的环境里,越敏感的人就越忍受不了。黛玉的悲剧就在于她不会像宝钗那样会装“糊涂”,她太聪明了。
宝钗和黛玉是一对相互对称的典型:一个胖,一个瘦;一个柔,一个刚;一个藏愚守拙,一个锋芒毕露;一个心满意足地成为“宝二奶奶”,一个凄凄惨惨地不幸夭折。但这一对情敌中没有胜利者,后两句说得明白:宝玉的心仍在“林中挂”,宝钗要冷清清地守一辈子活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