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哭是人的一种情态，也是人类的本能反应。每个人刚脱离母腹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就是“哭”，这是新生命诞生的“报告词”，它带给父母的是惊喜和欢乐！

哭有示意性，它的功能是多方面的：幼儿以哭表示自己饿了要吃奶；婴儿有尿了或要排便，也用哭示意父母赶紧把尿把屎；婴儿会用哭来表示自己某处疼痛了，小孩子摔倒了，也以哭表达自己的痛感或是不满。作为成年人的哭，大多是表达难过、委屈、伤感、激动、怀念、疼痛等等，这些情态已远远超出了“示意”性功能，转向了人的内心感情的表达方式。

林黛玉的哭是从她出场那一刻就开始了。小说第三回写她“抛父进京都”，“洒泪而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进了贾府见到自己的外祖母“哭个不住”。是日晚上又在自己的房间里“淌眼抹泪的”，原因是白日里宝玉因见天仙般的林妹妹没有通灵玉而“登时发作犯痴狂病来”，她认为是自己初来惹起的祸，故而伤心自责。这些哭可谓人之常情，还不足以表现林黛玉哭的特别之处。

以我读《红楼梦》的感受来说，林黛玉的哭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珍惜生命之美，却又为生命的短暂而哭。

《葬花辞》的内容主要表达了她的这种情怀。第二十三回写林黛玉独自一人来到沁芳闸桥旁的桃花林下，“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在“扫花”、“葬花”。当宝玉说把花扫起来撂在水里时，黛玉说道：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在黛玉的眼中花儿是美丽的，是一次生命的绽放，美丽的生命是不该受到“糟蹋”的。

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写黛玉在花冢前一面哭一面诵她的《葬花辞》：

这些诗句清楚地表达了黛玉对生命之美、生命之短暂的伤怀情绪。她由“花谢花飞”联想到人的生命之美、生命之短暂，伤怀之情更深了一层：

古人曾云：“人心感于境遇，而哀乐情动，诗意顿生，达其意而成章。”《葬花辞》因花而情动，因情动而成章，发出“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天问！

第二，孤苦伶仃愁绪满怀，寄人篱下备感凄凉。黛玉从小失去母爱，又没有兄弟姐妹，如今又远离父亲，使她幼小的心灵有一种孤苦伶仃之感，所以她常为自己的身世不幸而哭。第二十七回“葬花辞”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借花的经风沐雨写出自己寄人篱下、孤苦伶仃的内心感受，如同“风刀霜剑严相逼”。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将黛玉的“别离”之痛写得凄楚动人。这首词因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词中有云：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连宵霢霢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秋天，万物萧肃，大雁南飞，给人带来浓厚的思乡情绪。小说中特别写道：

秋霖霢霢，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

秋风秋雨是景语，《代别离》是黛玉的情语。景语与情语融为黛玉的心语——别离之苦，思念之殷！

第六十七回，写薛宝钗将薛蟠从苏州带回来的土特产、小玩物分赠姐妹们，也送了黛玉一份。黛玉睹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寄居亲戚家中……想到这里，不觉的又伤起心来”。当宝玉来看望她时，已是“泪痕满面”。宝玉故意说是因嫌宝姐姐送少了的缘故，黛玉道：“我又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我有我的缘故，你那里知道？”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黛玉哭的“缘故”就是思念逝去的双亲，思念远方的故里。因为她在现实生活中不管如何富有，都无法代替她孤苦伶仃之感受，都无法拂去她心头的无限惆怅和思念！

第三，纯贞的爱是林黛玉一生最大的追求，她把爱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她无时无刻都在关注自己所爱的人及他们之间的爱情。

或许正因为黛玉对宝玉的爱愈纯，她的痛苦烦恼也就愈多；爱愈贞，她的心理压力愈沉重。所以黛玉的哭是为“你宝玉是不是知道我的这颗心”而担心地哭，为实现他们共同的爱情——“木石前盟”而哭。林黛玉与贾宝玉之间的爱苗早已在“三生石畔”就已植入他们的心田。当他们来到人世并聚在一起的时候，这棵爱苗已经萌芽，正在经受风刀霜剑的考验。第三回初入荣国府，宝黛见面时，“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见过林黛玉之后，立即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听了说他胡说，宝玉道：“虽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也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为不可。”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前世姻缘”，用小说中的话说是“木石前盟”的记忆。

宝黛之间初是“日则同行，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但自从薛宝钗入贾府之后，宝黛之间的感情有了裂纹，从此之后黛玉经常独自“垂泪”。第八回“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可见黛玉已由爱生疑，由疑生妒，不断“试探”宝玉是否真情。第二十回黛玉又为史湘云的到来大犯疑心，宝玉向她解释道：

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

尽管如此说，你试我探，“金玉”二字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块心病，成为他们口角之争的导火索。每一次不是宝玉掉泪，就是黛玉抹眼，然后又是和好如初。第二十九回“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将宝黛互“试”互“探”心理的微妙之处写得淋漓尽致。回末写道：

原来他二人竟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这句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第三十二回写史湘云劝宝玉讲些仕途经济学问，遭到宝玉的反驳。宝玉说了一句“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这句话之后，觉得“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想起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当宝玉正面向黛玉剖白心中只有林妹妹，让她“放心”之后，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

从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第三十四回黛玉探病，宝玉送帕，黛玉题帕，可以说宝黛之间的感情由矛盾、动荡转到了互剖心迹，你放心我也放心的阶段。第三十六回宝玉“情悟梨香院”之后，已是非黛不娶。用宝玉自己的话说：“弱水三千，我只一瓢饮。”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到后40回，读者也很少再见黛玉为宝玉为爱情哭泣——“欠泪的泪已还”！

黛玉一生为情而生，为情而死，“质本洁来还洁去”。对于黛玉之死，论者怀着无限的同情。

黛玉虽“泪尽而亡”，亦当含笑于九泉！

（二）笑，笑出了天真

笑，是人类三种基本“情态”之一。人们喜欢笑，同情哭，厌恶怒。因此，笑是人们最常见的一种情态。

笑，有各种各样的表现形态。法国让·诺安写了一本《笑的历史》，是专门研究“笑”这种情态的。他从“笑的词汇和理论”，一直研究到“世界各地的笑”，可以称作“笑典”。他在这本书中插了一幅图，标明是“笑的量度”，下面的说明是“量度表上的刻度，自下而上分别注明：冷笑、有礼貌的微笑、不出声的笑、笑、大笑、狂笑、笑得要死”。这是外国人对“笑”的研究。中国人“笑的历史”是否有专书我没有去查考。但是我想中国人对“笑的妙用”一定是非常熟悉的，《红楼梦》就是一部形象的“笑典”。

《红楼梦》中对“笑”的描写，可以用“五彩缤纷”、“异彩纷呈”八个字来形容。读者对小说中“笑”的情节有两处印象最为深刻：一是王熙凤出场时的笑；二是第四十回刘姥姥讲笑话时那场“笑”。这两处“笑”的描写为读者所赞赏，为评论家所极力称道，被誉为“以笑写人的典范”之作。但是，不知读者是否注意到《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笑”。因为人们时常只注意到林黛玉的“哭”，是个“泪人儿”，似乎她不会“笑”。

其实不然。林黛玉并非一味地以泪洗面，整日地哭哭啼啼。她会笑，有时笑得非常开心，笑得很美。例如第四十回刘姥姥讲笑话，“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此时，“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这是林黛玉的开怀一笑，笑得天真无邪。除了这一处之外，还有许多描写林黛玉笑的情节。例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写宝玉到黛玉房中看视，正值黛玉午睡，让宝玉到别处去走走。此时宝玉说道：“我往那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下面写道：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

接下去是宝玉“闻得一股幽香”，于是寻根刨底问是什么“香”。小说中连用了“黛玉笑道”、“黛玉冷笑道”、“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叹笑道”、“忙笑道”。再下面是宝玉编耗子精偷香芋的故事给林妹妹“解闷儿”，又用了“黛玉笑道”、“笑道”、“忙让坐，笑道”、“黛玉听了笑道”……就这一回书中林黛玉有十二次“笑”。可以说，这是黛玉入贾府以来笑得最多的一次，也是笑得最惬意的一次。

从统计学的角度看，林黛玉笑的频率虽然可能比她哭的次数多。但在人们的记忆里，感受中，总是认为黛玉的笑比哭少。这是由于她的处境、身世，特别是她与宝玉的感情，始终困扰着她的心绪。因而，她的笑容要比其他姐妹少。她性格内向，受大家族礼仪的约束，使她幼小的心灵有些压抑，有些孤僻。因此，小说中黛玉的笑常常是“冷笑”。特别在第八十回以后当宝玉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林黛玉的笑由冷笑而大笑，笑声中给人以不祥之感。这种“冷笑”、“绝望的笑”中也包括她对世俗的蔑视和决诀！从第十九回中写的黛玉之“笑”看，她在和宝玉独处时心情总是好的，有一种宽慰感，所以笑得多，笑得妍态媚人。即使是“冷笑”、“叹笑”，也让人感到一种可爱，一种美。她笑出了自己的性格。

但是，林黛玉的笑毕竟太少了，常常令读者只记住了她会哭、只会哭。“甚至在笑声中，心灵深处也隐含着痛苦。”（《圣经》语）黛玉的笑是短暂的，她的命运是以“悲哀告终”。

（三）疑，疑出了更多的烦恼

世界上不存在绝对完美的人，现实生活中是如此，一切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中的人物也应如此。林黛玉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一个理想闺阁人物，赋予她许许多多令人难以忘怀的优点，读者感动得为她流泪。但作者也毫不加掩饰地描写了这位美人的另一面——“疑”与“嫉”，目的是让读者在欣赏她美的外形、美的理想、美的追求的同时，还能从她的另一面中去认识人性中的某些弱点。

“疑”或者确切地说是“多疑”，就是人性中的弱点之一。林黛玉的多疑之态，小说中有多处或明或暗的描写。撮其要者，可列举下面几个例子：

例一，小说第七回写周瑞家的受命到各处院子里去送宫花，恰巧黛玉在宝玉房间里玩九连环。于是周瑞家的说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与姑娘带来了。”未待黛玉开口，宝玉便先问道：“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儿”。本来，以黛玉的聪明，无论这花是真是假，自己是否真的喜欢，都应该先要谢姨太太送花的美意，但出人意料的是：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小心眼儿加上疑心太重，竟然当众说出了如此不得体的话，实在有失林小姐的闺阁风范。好在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倘若是周瑞家的不世故，向她“解释”起来，又如何收场呢？倘或周瑞家的回去向姨太太“汇报”一番林姑娘如何如何说的话，那又让姨太太如何想呢？

疑心，可能人人都会有的，但若太多疑了，不仅自己烦恼，说出来就更讨人厌了！

例二，小说第二十六回写林黛玉记挂宝玉被贾政叫去一日没有回来，于是来到怡红院，只见院门关着，便以手叩门。恰巧此前宝钗来过，晴雯因宝钗坐的时间长了正生气，又没有听清黛玉的声音，于是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正在气怔之际又听见了宝玉、宝钗二人说笑之声，“心中益发动了气”。小说中写道：

林黛玉……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这可谓是“误会”生疑。由生疑联想到自己“父母双亡”，到底是在“客边”，又想到早起二人的拌嘴，真是“浮想联翩”。由疑生想，由想生气，竟然“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多疑，不仅疏离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伤了自己。

例三，小说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描写史湘云二入荣国府引起黛玉的“疑态”：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缘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因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

此则可谓见“物”生疑之态。黛玉疑到像个侦探似的跟在宝玉后面，用“悄悄走来”四个字，实在有损黛玉之美好形象。事实证明宝湘二人既没有私传“信物”，也没有“做出”别的什么“风流佳事”，枉费了林妹妹那颗悬悬之心！

例四，小说第八十九回回目用的是“蛇影杯弓颦卿绝粒”，将林黛玉的多疑之心，写到了极致。所谓“杯弓蛇影”，典出《晋书·乐广传》，无须再引原文。这一回用很长篇幅写黛玉听了“宝玉定亲了”话后的种种疑虑，回末写道：

薛姨妈来看，黛玉不见宝钗，越发起疑心。索性不要人来看望，也不肯吃药，只要速死。睡梦之中常听见有人叫“宝二奶奶”的。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绝粒，粥也不喝，恹恹一息，垂毙殆尽。

疑而生虑，虑而伤情，竟然以“绝粒”来了此一生。黛玉的多疑再一次说明：情不可疑，疑者自伤！

（四）嫉，有时使人失去理智

疑多易生嫉是常见的一种情状。林黛玉的多疑产生的直接后果是“嫉”。这种情态比多疑还要危险，它可以使人失去理智，形成人品上的缺憾，林黛玉犯了此一大忌。下面列举小说中的一些具体描写，以证黛玉的“嫉”态：

例一，小说第二十回，写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抬身就走。来到贾母房间，于是有了宝黛之间的一段对话：

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黛玉的话可谓“一石二鸟”，既说了宝玉与宝钗的亲近，又说了宝玉对湘云的关心。事实上，黛玉不愿宝玉与宝钗、湘云太亲近，怕做出什么“风流佳事”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担心宝玉因此而疏远她。如果她仅仅是“疑”，那还是在心底里，别人看不见摸不着。但如今毫无遮掩地说出来了，则明显是将嫉妒的心情变成了具有“攻击性”的嫉妒语言了。

例二，小说第二十九回写贾母率领阖府女眷到清虚观打醮，看戏的时候传看“贺物”中有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又引起了林黛玉的妒意大发。当探春说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听了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唯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说宝钗对别人带的东西“越发留心”的话或许如此，但若说“他在别的上还有限”则是嫉妒之词了。难道宝钗作诗填词不如你林黛玉？还是论画知识不如你林黛玉广博？如此贬损宝姐姐于情于理都是不应该的。说什么呢，只能说你林黛玉心胸太狭窄，嫉妒之心有些忒过了。

例三，小说第三十一回写端阳节期间史湘云来到了荣国府，并给袭人等特意带来绛纹石戒指。为此区区小事遭到了林黛玉的一番奚落，湘云解释了自己先送姑娘后送小丫鬟的道理，“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宝玉的话实际上婉转地批评了湘云直率，维护黛玉的面子。可是，林黛玉听了却冷笑道：“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如此，从人到物，在林黛玉的眼中都成了她的“敌人”，而且不分时间地点随意发泄。

嫉妒使林黛玉失去了正常人的理智，也损害她在人们心目中留下的美好形象！

至此，人们不禁要问：这位“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姑娘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流露出她的多疑、嫉妒、小性儿呢？其实在小说第二十九回、第三十二回里作者对这个问题已作了正面回答。简而言之，造成林黛玉的疑和嫉的原因大致上有三个方面：

首先，年幼失去双亲，寄人篱下，思亲与思乡使她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其次，从小能吃奶时就开始吃药，身体长期不好，精神负担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来愈重；第三，她生就诗人气质，脆弱而敏感。这些原因使她产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之感。但是，其总根子还是在一个“情”字上，即古人所云“爱极情专易得猜”。黛玉与宝玉之间所萌发的爱情受到来自宝钗的“金锁”和湘云的“金麒麟”，即“金玉姻缘”之说的威胁。林黛玉要用“木石前盟”来保护自己的所爱，实现自己的理想追求。因此，宝钗的入住贾府、湘云的每一次到来都会令她精神紧张，乃至有时让人感觉到她有些神经兮兮的不正常。这种“永恒的焦虑”在林黛玉的内心世界始终是挥之不去，令她苦恼不堪。她的哭由此而来，疑与嫉也由此而生。最终，她被抛出了那个冰冷的现实世界！

林黛玉是作者极力塑造的一个“理想”式的人物，称得上“今古未见之人”。或许正因为如此，读者从林黛玉身上看到她内心世界是极其丰富而复杂的。倘若从她的“情”态角度看，她的“病”态美、“羞”态美、“睡”态美，都写得极尽情致，均可独立成篇。但只选取她的“哭”态、“笑”态、“疑”态、“嫉”态四个方面作为观察、剖析的对象。这是因为她的“哭”，不仅数量多，而且哭出了一腔心事，有着一种特殊的“哭”味。正因为哭多笑少，所以她的笑也另有一番风情。况且哭与笑都是人类最通常的情态，对照着谈两种情态在一个人物身上的表现，更能凸显出人物的性格。至于“疑”与“嫉”两种情态，只能用小说中的一句话来概括——“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林黛玉因“还泪”而生，“泪尽而亡”。在现实生活中无疑是一个最大的失败者，但在理想世界里她则是一个伟大的胜利者。因为——

形骸虽然泯灭，但她还拥有一颗永远真诚爱着她的心！

一个是阆苑^①仙葩^②，一个是美玉无瑕^③。若说没奇缘^④，今生偏又遇着他^⑤；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⑥。一个枉自嗟呀^⑦，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⑧。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这首曲是专门咏叹宝玉和黛玉的。

《枉凝眉》，意思是白白地皱眉头，命运就这样无情，追悔、痛苦、叹息、遗憾，全都无用。

①阆苑：仙境的花园。

③瑕：玉上的疵点。

④奇缘：美好的姻缘。

⑤他：从黛玉角度说是指宝玉，从宝玉角度说是指黛玉。

⑥虚化：幻灭，一场空。

⑦嗟呀：悲叹。

⑧水中月、镜中花：“虚幻”的形象说法。

一个是仙葩里的鲜花，一个是美玉没有疵瑕。如果根本不能结成姻缘，这一生为什么偏偏遇上他（她）；如果说能够结成姻缘，为什么一腔热情终于冰消雪化？她徒然地为他悲叹，他无益地为她牵肠挂肚；他对她不过是水中月，她对他不过是镜中花。试想她眼里能有多少泪珠儿，怎么经得住从秋流到冬，又从春流到夏？

在第一回书里，那一僧一道对顽石说的“美中不足，好事多磨”，是大有深意的，宝黛爱情的幻灭就是一条注脚。一个是绝色佳人，一个是翩翩少年；一个聪明绝顶，一个博学多才；一个无意于功名利禄，一个从不说“仕途经济”的混账话；她整天为他哭泣叹息，他整天为她牵肠挂肚；她心里只有他，他心里只有她——这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然而在荣国府那样的牢笼里，他们的爱情始终被压抑着。张生还可跳过粉墙去同崔莺莺幽会，杜丽娘还可在梦里同柳梦梅结成夫妻，宝玉和黛玉最终连这点幸运也没有。封建道德观念在贵族之家就是天条，窒息了人的一切天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及贾家的败落最终隔断了他们的缘分。黛玉这个多情善感的女孩子，像一枝柔嫩的小草在“风刀霜剑”凌逼之下枯槁了。她和宝玉的恋爱过程，始终伴随着痛苦和烦恼，最终还是一场虚幻，命运把他们大大地捉弄了一场。这出和着血泪的恋爱悲剧，不仅使作者为之“泪尽”，二百年后的今天仍是人们谈论不尽的话题。

第四十五回写到黛玉值秋分时节又犯了咳嗽病，一天比一天重。一日傍晚，突然变天，渐渐昏黑，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黛玉凄凄凉凉地拿起一本《乐府杂稿》来读，看了其中《秋闺怨》、《别离怨》之类的诗，不觉心有所感，于是摹拟唐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格调写成《代别离》（代为拟作之意）一首，名为《秋窗风雨夕》。

①耿耿：灯火的光亮似明似暗的样子，暗喻人忧思不断的心情。

②那堪：不堪。

③秋梦绿：秋天绿色的梦。初秋时，人在梦中还留着夏季草木葱茏的意象；待到被秋雨惊醒，才明白已到了草木枯黄的秋季。

④抱得：怀着。

⑤秋情：秋天感伤的情绪。

⑥不忍眠：不能入眠。

⑦秋屏：带上秋天色调的屏风。屏风的状态本与季节无关，所谓“秋屏”只是人的感觉。

⑨短檠：烛台。

⑩动离情：触动了思乡的情绪。

罗衾：丝织品做的被褥类。

残漏：计时用的铜壶滴漏水将滴干，喻夜已深。

连宵：通宵达旦。

霢霢：细微的风声。

飕飕：强劲的风声。

秋天的花朵惨淡凋零秋草也已枯黄，似明若暗的灯光下秋夜是如此漫长。已经感到窗外衰飒的秋声无休无尽，那堪忍受又有斜风冷雨来助长凄凉。催动秋天降临的风雨来得何等迅速，冲破了秋窗内我幽梦中的一片葱绿。怀着伤秋的缠绵情绪无法入眠，独自向屏风旁移动正在流泪的蜡烛。烛火摇摇晃晃地在烛台上缓缓燃烧，惹起哀愁照出遗恨触动了我的乡情。哪一家秋天的庭院中没有秋风侵入，哪一处的秋窗之上没有秋雨敲打声？锦绣被褥抵不住秋风挟带来的寒气，残漏声声仿佛催促那秋雨下得更急。通宵达旦风雨声时而微弱时而强劲，传进窗来似乎来陪伴我这离人哭泣。寒烟漠漠小小的庭院顿时变得萧条，寂寞的窗前疏竹之上雨声淅淅沥沥。不知这凄风苦雨什么时候才能休止，已经使我抛洒的泪水早把窗纱打湿。

这是一篇乐府体诗，诗题《秋窗风雨夕》恰与它模仿的《春江花月夜》的题目对仗，而且是“反对”。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写的是作者在温馨恬谧的春夜里的绵绵情思，只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和怅惘；而《秋窗风雨夕》则是凄风苦雨的秋夜，一个重病少女酸苦的哀思，悲凉的情绪如浓重的暗夜压在她的心头。这个犹如娇花嫩草的少女，孤单寂寞地住在潇湘馆里，听着暗夜中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窗棂，想着自己凄凉的身世和未来渺茫的前程，怎能不痛断肝肠。“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突然到来的秋风秋雨，惊破了她绿色的幻梦，预感到她短暂的青春年华就要逝去了，这是多么值得人同情。对黛玉将来因悲愁泪尽而死，《秋窗风雨夕》是一次重要的铺垫。

这首二十句的诗，竟用了十五个“秋”字，着力渲染了秋天肃杀、凄苦的气氛。如果联系全书其他诗词来理解，这个“秋”字还应有它更深的含义。《红楼梦曲》中说，“堪破三春景不长”，又说“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再联系咏菊诗中“露凝霜重”、“衰草寒烟”等句来思索，这个“秋”字的象征意义就明显了。大观园群芳生活的时期，正是贾家开始“萧疏”的阶段，用季节比喻相当“初秋”，只消一场暴风雨，就要万卉凋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①有谁怜。游丝^②软系飘春榭^③，落絮^④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⑤，愁绪满怀无释处^⑥，手把花锄出绣帘，忍^⑦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⑧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⑨。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⑩严相逼，明媚鲜研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堆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黛玉在怡红院受了“闭门羹”的刺激，回到潇湘馆双手抱膝，两眼含泪一直坐到二更多天。第二天芒种节，大观园的姑娘们用花柳编成轿马旌幢祭饯花神，满园内花枝招展，绣带飘飘，热闹非凡。只有黛玉一个人默默地来到和宝玉共同葬花的花冢前，边葬花，边哭泣，边吟出这首“似谶成真”的葬花辞。

①红消香断：群花凋谢的形象说法。

②游丝：蜘蛛网。

③榭：水亭叫榭。

④落絮：杨柳飞絮，是晚春景色。

⑤惜春暮：惋惜春天就要过去。

⑥无释处：无可排解。

⑦忍：即“不忍”。

⑧香巢：燕巢里杂有花瓣，故称香巢。

⑨太无情：在此意为无知无识，感情迟钝，不动感情，与作“狠毒”解略有区别。

⑩风刀霜剑：风和霜都摧残花朵，故称之为刀剑。

飘泊：随风飘散。

血痕：哭得伤心至极，哭出血来。

底事：为什么。

怜春：爱惜春天。

悲歌：指花木间的风声之类，在多情的人听来似乎是悲歌。

花魂、鸟魂：花鸟的精灵。

香丘：葬花的坟墓

风流：此指美好的生命。

红颜：青春少女的代称。

百花凋零随风飘游飞起满天，红颜衰落芳香断绝有谁爱怜？

蛛丝挂在亭榭之内微微摇荡，落絮飞来轻轻沾住闺房绣帘。

闺中女儿惋惜春天即将逝去，满怀哀愁无限惆怅向谁倾诉。

手里拿着葬花花锄走出深闺，岂能忍心踏着落花来来去去？

柳树拖丝榆树长荚各自芳菲，哪里管你桃花凋落李花飘飞。

桃李之花明年春季还可再开，可是明年深闺之中还知有谁？

暮春三月飞燕衔泥把巢垒成，遗憾的是梁间燕子毫不动情。

明年春天百花开时虽可啄取，岂料人已经去了梁上空空燕巢也倾。

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夜夜，风似快刀霜似利剑紧紧相逼。

明朗妩媚鲜艳动人能有几时，一旦凋落漂泊流散再难寻觅。

花朵开时人人易见飘落难寻，阶前庭内愁杀我这葬花之人。

独自倚着花锄站立暗暗洒泪，洒上空枝顿时化成斑斑血痕。

杜鹃飞去一片寂静时已黄昏，扛着花锄默默归去掩上重门。

荧荧灯火映照墙壁刚要入睡，点点冷雨敲打窗棂被尚未温。

人若问我为了何事倍感伤神，我要回答半为爱春半为恼春。

爱它到来可惜它又匆匆归去，来时无言去时依旧默默无闻。

昨夜院外隐隐似有悲歌发出，谁知发自花的精魂鸟的精魂？

花魂也罢鸟魂也罢总难挽留，鸟儿无言花儿也似默默含羞。

但愿此刻我的臂下生出双翅，随着落花远远飞到天的尽头。

天尽头，可有葬花的香丘？

不如我这锦囊之内尽收艳骨，一堆黄土干干净净掩埋风流。

生本纯洁死也纯洁一尘不染，强似任它陷进烂泥落入渠沟。

你今死去还有我来为你送葬，谁知我这薄命之人何日命丧？

我今葬花人人笑我愚妄呆痴，他年我死埋葬我者又知是谁？

眼看春去满园繁花渐渐落尽，同时也是红颜少女命尽之时。

顷刻之间青春已过红颜衰老，花自飘零人自夭亡两不相知。

黛玉虽然是富贵之家的千金小姐，却又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虽然每日里锦衣玉食，却满足不了她对精神生活的追求；虽然有大观园众姊妹簪花斗草、吟诗作赋的热闹生活，却不能从根本上给她以感情上的慰藉；特别是虽有宝玉作为她志同道合的隐秘的情人，却对未来生活毫无把握和信心，时时感到怅惘、迷茫，这就铸就了她多情多感、多嗔多怒、多愁多泪的个性。她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可又偏偏生活在荣国府这样一个“泥淖”、“沟渠”之中。她所热烈追求的，偏偏又是她所处的生活环境所不能容许的，这就铸成了她悲剧性的命运。

古人说：春女悲，秋士悲。黛玉就是在百花凋落的暮春时节拟就这首葬花辞，借花喻己，来倾吐自己满怀的愁绪和无可名状的悲愤。《葬花辞》的文学艺术价值

洋洋洒洒五十二句的葬花辞，是《红楼梦》诗词之中最绝妙、最被称道的篇章之一，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借以塑造这一艺术形象，表现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如倾如诉，泪和血凝，字字句句都同黛玉这个苦命的少女的命运和个性融合在一起，成为独步古今的“黛玉咏叹调”。这首风格上仿效初唐体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尽致，艺术上是很成功的。

为落花缝锦囊，为落花埋香冢，还要为它悲哭、作诗，这种类似“荒唐”的举动，不仅在今人中没有，就是在古人中也不多。可是写在《红楼梦》里，写在黛玉身上，谁都能够理解，这是因为把典型环境与典型性格融为一体了，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曹雪芹式表现手法。

她看着春天过去，想到自己青春易逝；看到落花，想到自己可能夭亡。斥榆柳、飞燕，实际是骂人情的冷酷；恨风刀、霜剑，实际是哀怜自己的际遇。泪水流尽，继之以血，这是多么深沉的哀痛！青灯照壁，冷雨敲窗，这是多么萧索落寞的时刻！春来春去，流年似水，前程茫茫，何处是归宿？百感交集，恰似万箭穿心，仿佛无知的花鸟也为之动情，同她一起唱起一首悲凉的挽歌。“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这是难言的愤懑；“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是绝望的抗议。葬花葬人，花落人亡，读者已分辨不清这是悼花还是自悼。任谁读到这里也会觉得酸鼻刺心，不由得洒下一掬同情之泪。

这首诗并非一味哀伤凄恻，其中仍然有着一种抑塞不平之气。“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岂不是对长期迫害着她的冷酷无情的现实的控诉？“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则是在幻想自由幸福而不可得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愿受辱被污、不甘低头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这些，才是它的思想价值之所在。

清人明义《题红楼梦》诗里说：“伤心一首葬花辞，似谶成真不自知。”黛玉这首抒情诗，实际上也是隐示其命运的谶语。她如一朵馨香娇嫩的花朵，悄悄地开放，又在狂风骤雨中被折磨得枝枯叶败，从世界上悄悄消逝。说这首诗是谶语，是就其整体思想而言，并不是说每字每句都隐示着黛玉的具体遭遇。

如果我们再把《葬花辞》同荣国府中所有青年女子的命运联系起来思索，又觉得这不仅仅是黛玉一个人的诗谶，同时也是大观园群芳共同的诗谶。她们尽管未来的具体遭遇各不相同，但在“有命无运”这一点上却没有两样，都是在“薄命司”注册的人物。随着贾家的败落，所有的大观园内的女孩子都要陷于污淖、沟渠之中，都没有好命运。作者曹雪芹通过这首《葬花辞》为黛玉悲哭，同时也为“千红一哭”，为“万艳同悲”。

林黛玉在她的著名的《葬花辞》里提出了“何处有香丘”的问题，即什么地方有一个干净的理想的世界。这个虽然是一句诗，但是结合《红楼梦》所描写的前前后后的许多情节，就可以感到这句话非常了不起，它否定了当时的现实世界，提出来一个理想的世界。究竟什么地方有我的理想的地方呢？我现在所处的现实社会都是浑浊的，自己是不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我要寻找一个理想的地方，但不知这个理想的地方在哪里？《红楼梦》所描写的理想社会，是一个走自由人生的道路的社会。婚姻自由、恋爱自由、尊重妇女、人与人之间的人际关系是平等友爱的，等等，这才是他的理想的社会。实际上，《红楼梦》所描写的理想世界是一个未来才可能实现的社会，所以说《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是一个超前的思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