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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诗词曲赋在艺术表现上另有一种特殊现象，是其他小说中诗词所没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欢预先隐写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而且这种暗中的预示所采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样的。

太虚幻境中的《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是人物命运的预示，这已毋庸赘述；《灯谜诗》因回目点明是“谶语”，也可不必去说它。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评几乎逐句批出系指某某，虽然在传抄过录时，个别评语的位置抄得不对（如“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其实这条批应移到下一句“昨日黄土垄头埋白骨”旁，即《芙蓉诔》中所谓“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是也），个别评语可能抄漏（如“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句旁无批，可能是抄漏了贾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隐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都有后来具体情节为依据，这也是明显的事实。因为小说开卷第一回所写的甄士隐的遭遇，本来也就是全书情节，特别是主要人物贾宝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种象征性的缩影。

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带有预言性质的诗歌外，小说人物平日风庭月榭、咏柳吟花的诗歌又如何呢？我们说，它也常常是“诗谶式”的。我们就以林黛玉之作为例吧，她写的许多诗词，甚至席上行令时抽到的花名签，都可以找出一些诗句来作为她后来悲剧命运的写照。

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诗谶”。与曹雪芹同时，读过其《红楼梦》抄本的明义，在其《题红楼梦》诗中就说：

所谓“似谶成真”，就是说《葬花吟》仿佛无意之中预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将来的结局。究竟是否如此，这当然要看过曹雪芹写的后来黛玉之死的情节方知。所以，脂评曾说：自己读此诗后很受感动，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头记》化来之人”劝阻他先别忙着加批，“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他听从了这话，“故掷笔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

我把有关佚稿情节的脂评和其他资料，与这样带谶语性质的许多诗加以印证、研究，发现曹雪芹笔下的黛玉之死，与续书所写的完全是另一种性质的悲剧。要把问题都讲清楚，需专门写一篇长文，这里只能说一个大概：八十回后，贾府发生重大变故，宝玉离家远走，淹留不归，很久音讯隔绝，吉凶未卜。黛玉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终于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炽热的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那一年事变发生于秋天，次年春尽花落，黛玉就“泪尽夭亡”了，宝玉回来已是离家一年后的秋天。往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色，已被“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惨相所代替；绛芸轩、潇湘馆也都已“蛛丝儿结满雕梁”。人去楼空，红颜已归黄土垄中；天边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据脂评透露，黛玉“证前缘”后，宝玉“对景悼颦儿”亦有如“诔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们再也读不到这样精彩的篇章了！

这样看来，《葬花吟》中诸如“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秋天燕子飞去）；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也许就是变故前后的谶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有可能正好写出后来黛玉宁死不愿蒙受垢辱的心情。至于此诗的最后几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小说中通过写宝玉所闻的感受、后来黛玉养的鹦鹉学舌，重复三次提到，当然更不会是偶然的了。上引明义的诗的后两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也是佚稿中黛玉并非如续书所写死于宝玉另娶的明证（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缘”是黛玉死后的事）。须知明义读到的小说抄本，如果后来情节亦如续书一样，他就不可能产生最好有回生之术能起黛玉之“沉痼”而为她“续红丝”的幻想了！因为黛玉即使能返魂复活，她又和谁去续红丝呢？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也是未来宝玉诀别黛玉后，留下“秋闺怨女拭啼痕”（黛玉这一《咏白海棠》的诗句，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情景的预示。这一点从小说描写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笔的深意的：

……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这里，“心有所感”四字就是文章。如果说黛玉有离家进京、寄人篱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合理的。但《秋闺怨》、《别离怨》或者所拟之唐诗《春江花月夜》，写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离别的愁恨（李白的乐府杂曲《远别离》则写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离死别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还没有这种经历，不会如诗中自称“离人”，对秋屏泪烛，说“牵愁照恨动离情”等等，除非是无病呻吟。所以这种“心有所感”只能当作一种预感来写。

再如她的《桃花行》，写的是“泪干春尽花憔悴”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谶”，薄命桃花当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运的象征。这一点，我们又从脂评中得到了证实。戚本此回回前有评诗说：

意思是虽然宝玉后来不顾“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皈依佛门，以图报答自己遭厄时知己黛玉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徒然，因为黛玉早如桃花之触飘风而飞散了！批书人读过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他说诗是“谶语”，当然可信。

上面谈的只是她的三首长歌。其他如吟咏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诸作，以及中秋夜与湘云的即景联句等等，也都在隐约之间通过某一二句诗，巧妙地寄寓她的未来。如联句中“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一联，就可以看作是吟咏者后来各自遭遇的诗意画。甚至席上行令掣签时，也把花名签上刻着的为时人所熟知的古人诗句含义，与掣到签的人物命运联系了起来。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签，上刻“莫怨东风当自嗟”，是宋人欧阳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诗句。该诗的结尾说：

这与《葬花吟》等诗简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这里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深思：为何花名签上不出“红颜胜人多薄命”句呢？现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东风”，又说“当自嗟”，岂非有咎由自取之意？这能符合黛玉悲剧结局的实际情况吗？我们说，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为它说得太直露了，花名签上不会刻如此不吉祥的话；隐去它而又能使人联想到它（此诗早为大家所传诵），这是艺术上的成功。至于“莫怨东风当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泪尽而逝的性质和她在这个悲剧中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语。如前所述，黛玉最后只是痛惜知己宝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顾惜自己，虽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将毁灭，也在所不悔。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条脂评，可以作这句诗的注脚：

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馀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宝玉的“不自惜”，无非是引起他父亲贾政大加笞挞的那类事，亦即使袭人感到“可惊可畏”的、“将来难免”会有“丑祸”的那种“不才之事”（见第三十二回）。看来，黛玉怜惜宝玉后来之遭厄，又比宝玉在家里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以及薄命司所悬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也都并非泛泛之语；就连薛宝琴《怀古绝句十首》那样不揭示谜底的诗谜，我认为曹雪芹也都是别出心裁地另外寄寓着出人意料的深意的。

当然，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点来，那就是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我以为它多少与作者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有关。但从小说艺术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它倒可以证明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一特点，无论其优劣如何，它至少对我们探索原作的本来构思、主题、主线，以及后半部佚稿的情节是非常重要的。

《红楼梦》诗词内容的分类，如同体裁的分类一样困难。许多诗词涵义极为丰富，在书中起着多方面的作用，难以截然分开，所以也有人认为《红楼梦》中诗词在小说中的作用，大体上有六个方面的用处：

（一）注明撰书来由，陈述立意本旨——约有4篇诗词

（二）深化主题思想，表达作者观点——约有25篇诗词

（三）塑造典型形象，隐喻人物命运——约有130篇诗词

（四）描绘典型环境，烘托故事氛围——约有29篇诗词

（五）展开故事情节，贯穿艺术结构——约有14篇诗词

（六）交代历史背景，反映社会风尚——约有7篇诗词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①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塚^②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③，及至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④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首歌出现在第一回中。甄士隐家业破败后，夫妻俩到乡下田庄里生活。又赶上“水旱不收，鼠盗蜂起”，不得安身，只好变卖了田产，投奔到岳父家。其岳父又是个卑鄙贪财的人，把他仅剩的一点银子也半哄半赚地弄到自己手里。甄士隐“急忿怨痛”、“贫病交攻”，真正走投无路了。一天，他拄着拐杖走到街上，突然见一个“疯癫落脱、麻履鹑衣”的跛足道人走过来，叨念出这首歌。

①功名：建功立名。旧时把读书、中举、中状元、做大官、猎取富贵称为功名。

③聚无多：积攒的不多。

④痴心：此指对子孙的眷念。

人人都知道当神仙美好，只有功名观念割断不了；

古今名将贤相都在哪儿？全在荒坟乱草中烂掉了。

人人都知道当神仙美好，只是贪财欲望割断不了；

天天总恨积攒的不够多，等到多时已闭眼死去了。

人人都知道当神仙美好，只是娇妻美妾割断不了；

活着时她同你谈恩说爱，你死后她就跟别人跑了。

人人都知道当神仙美好，只有儿女感情割断不了；

顾念儿孙的父母多得很，孝顺父母的儿孙谁见了？

这首《好了歌》宣扬了一种逃避现实的虚无主义思想。从宗教的观点看，人们活在世上，建功立业，发财致富，贪恋妻妾，顾念儿孙，全都是被情欲蒙蔽尚不“觉悟”的缘故。这首歌就是用通俗浅近的语言来说明这一切都是靠不住的。跛足道人说“好便是了，了便是好”，又把“好”和“了”的涵义引申一层，说只有和这个世界斩断一切联系，也就是说只有彻底的“了”，才是彻底的“好”。所以这首歌就叫《好了歌》。

《好了歌》的消极色彩是十分明显的，但是我们还不能简单地把它视为糟粕抛弃。因为作者拟作这首《好了歌》，是对他所厌恶的社会现实的一种批判，尽管是一种消极的批判，但也有它的价值。作者出身于一个上层的封建世家，亲自观察了这个阶级的腐朽、堕落，亲身体验了贵族阶级由兴盛到衰败的苦痛，进行了半生深沉的思索，激起他强烈的愤慨，他要痛骂，他要诅咒，《好了歌》便是痛骂的歌、诅咒的歌。作者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他倾注一腔心血，虚构了大观园那样一个如诗如画的环境，塑造了那么多善良纯洁的少女形象，描绘了那么多有情有趣的事物，可见，作者是多么懂得生活，有着多么高雅的生活情趣呀！有爱必然有憎，他描写贾赦、贾珍、贾琏之流猪狗不如的品德和行为，就是对他憎恶的对象的鞭笞。而最后，无论他所爱的还是他所憎的，都一齐毁灭了，使他堕入一种难以解脱的精神痛苦之中。了解了作者的生活态度，再看他写的这类具有虚无色彩的东西，就能够把它放到适当的地位去理解了。也就是说，作者世界观中尽管有虚无消极的一面，但同无爱无憎的和尚道士不同；如果没有深厚的生活激情，岂能写出这样一大部博大精深的《红楼梦》来？

陋室空堂^①，当年笏满床^②；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③，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④，如何两鬃又成霜？昨日黄土垅头^⑤送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⑥。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⑦。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⑧，保不定日后做强梁^⑨；择膏粱^⑩，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首曲子，出现在第一回中。跛足道人唱《好了歌》是要启发甄士隐“觉悟”；甄士隐是聪明的读书人，而且有了家破人亡的经历，一听就懂了，接着就为《好了歌》作了这篇解注，进一步引申发挥了《好了歌》的思想。

①陋室空堂：衰败破落的景象。

②笏满床：家里做官的人拿的笏板可以摆满一床，这是极富极贵的景象。笏，封建时代官僚们上朝时手执的象牙板或木板，用以记事备忘。

③雕梁：富贵人家雕刻绘饰的梁木。

④脂正浓、粉正香：是说妇女涂脂抹粉，正处于青春时代。

⑤黄土垅头：埋坟的场所。

⑥鸳鸯：指情爱正浓的年轻夫妻。

⑦谤：诮谤，凌辱。

⑧训有方：教子有方，让儿子读书做官。

⑨强梁：原意是不驯良，此指强盗。

⑩择膏粱：选择富贵人家的女婿。膏是肥肉，粱是精米。吃肉和精米的富贵人家称膏粱之家。

烟花巷：妓院。

怜破袄寒：爱惜仅有的一件破袄可以御寒。

紫蟒：高官穿的紫色的蟒服。

他乡：指名利场。他乡：宗教指的返璞归真。

为他人做嫁衣裳：引申为“为他人帮忙”之意。

简陋的房间和空荡荡的厅堂，当年富贵时笏板就可以摆满一床；长着衰草和枯杨的地方，当年可是繁华的歌舞场。蜘蛛网挂满了画栋雕梁，可是突然间绿色的窗纱又糊在蓬草窗上。说什么脂浓粉香青春正好，为什么两鬓很快染上了白霜？昨天刚刚在黄土坟中埋下死去的人，今夜红绡帐里仍睡着贪恋情爱的鸳鸯。金银满箱富有的不得了，可是转眼间就变成乞丐遭受人们诮谤。正在慨叹别人短命而死，哪里料到回来自己就一命夭亡。教训儿子去读书做官，说不定他日后要堕落成寇盗强梁；为女儿又挑又选想找个富贵婆家，谁能想到她偏偏沦落烟花倚门为娼？总是嫌官儿小拼命往上爬，最后犯了罪落得个披枷戴锁的可悲下场。昨天还珍爱那件破袄可以御寒，今天暴贵又嫌蟒服太长。乱哄哄你上我下这社会就像个大戏台，糊涂人反把它当成安身立命的地方。实在是荒唐没有意义呀，到头来不过是糊里糊涂地为他人帮了瞎忙。

这篇解注比《好了歌》说得更具体、更形象、更冷峭无情。富贵的突然贫贱了，贫贱的又突然富贵了；年轻的突然衰老了，活着的又突然死掉了——人世无常，一切都是虚幻。想教训儿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当强盗；想使女儿当个贵妇，可她偏偏沦为娼妓；想在官阶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运难以捉摸，谁也逃脱不了它的摆布。可是世上的人们仍不醒悟，还在你争我夺，像个乱哄哄的戏台，闹个没完。这就是《好了歌》解注的基本思想。它同《好了歌》一样，同属馈世嫉俗的产物。由于它处处作鲜明、形象的对比，忽阴忽晴，骤热骤冷，时笑时骂，有歌有哭，加上通俗流畅，就使它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对于当时封建社会名利场中的人物，无异于一盆透顶醒心的冷水；对于今天的人们认识封建社会的腐败黑暗，也有某种认识意义。

这首《好了歌》解注，在全书开头造成一种“忽荣忽枯、忽丽忽朽”（脂砚斋语）的险恶气氛，也是对全书荣宁二府兴衰际遇的一种概括和预示。

这种概括和预示，是就其整体而言的，不好说哪一句是专指哪个或哪几个人物。如有人以为“转眼乞丐人皆谤”指的是甄宝玉和贾宝玉；“绿纱今又糊在篷窗上”指的是贾雨村等人；“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指的是贾雨村、贾赦等人；“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指的是贾兰、贾菌等人，等等。乍看似乎有点像，其实未必是作者的意图。既然是概括地预示全书内容，有些像是自然的，但如简单地把每句和书中人物一一对应起来，就无法解释得通。如以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做强梁”指的是柳湘莲，有什么根据？书中根本没有写柳湘莲之父是谁，也没写如何教子有方，没有其他预示说柳湘莲要当强盗，怎么能证实就是指的柳湘莲？更有人据此说柳湘莲参加了农民起义等等，就近乎痴人说梦了。持上述看法的研究者，依据的是“甲戌本”脂批。脂砚斋批语对研究《红楼梦》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但也不可尽信和迷信。脂批是个很复杂的问题，肯定不是出自一人一时，错讹之处很多，因此有取也要有弃，与《红楼梦》原书显然悖谬的地方就不应该盲目信从。

第三十八回写宝玉等人作完菊花诗又吃了一回螃蟹，余兴不尽，又作起咏蟹诗。

①持螯：手拿着螃蟹大吃大嚼。螯，蟹夹子。

②泼醋：倒醋。

③擂姜：把姜捣碎做佐料。

④饕餮：古代铸在钟鼎上的一种想象的恶兽，以贪吃、食量大为特点，后成为贪吃的代词。饕餮王孙，是宝玉戏称自己。

⑤横行公子：指螃蟹，因它横着爬行，故称。元好问诗有“横行公子本无肠”句，为这句诗所本。

⑥脐间：肚子。

⑦积冷：蟹肉性冷，吃不好要肚子疼。

⑧美口腹：满足人们对美味的要求。

⑨坡仙：苏东坡，因其多才多艺，倜傥风流，故后人称为坡仙。他的《初到黄州》诗有“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的句子，宝玉诗句即从此衍化而来。

手持螃蟹大吃大嚼又有桂树来遮阴凉，倒来香醋再捣生姜兴致勃勃近于发狂。

我这贪吃的角色此刻正需要佳酿美酒，这个横冲直撞的家伙原来却没有肚肠。

蟹肉性冷多吃要成病馋得忘掉了顾忌，指头上沾上蟹味洗过后仍然留有余香。

你生来只是为世上人们满足口腹之欲，东坡先生就曾自嘲一生只为吃饭奔忙。

这首诗表现了宝玉饮酒吃蟹时情酣意畅、手舞足蹈的狂态。这类诗，不能写得很郑重、很严肃，要有讽刺意味才精彩。“饕餮王孙”是宝玉自嘲，“横行公子”是嘲螃蟹，写得很有幽默趣味，表现了他富贵闲人的情趣和无事忙的本色。

黛玉看过宝玉的咏蟹诗，笑着说：“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于是就写出这一首。

①铁甲：蟹壳犹如铠甲。长戈：蟹钳犹如长戈。

②色相：指蒸熟的螃蟹的颜色和形状。

③嫩玉：形容螃蟹的肉嫩如白玉。

④红脂：形容蟹黄如红色的油脂。

⑥卿：“你”的谑称。

⑦助情：鼓励情绪。

⑩佳品：指蟹。

佳节：指重阳节。

铁甲长戈八面威风死去仍留凶相，堆满盘盏色香诱人幸喜我先品尝。

蟹螯之内肉嫩如玉双双全都填满，甲壳里面蟹黄如脂块块全都甜香。

因为肉多更喜爱你竟有八条长腿，谁来助兴殷勤劝我喝它百杯千觞。

享受美味佳肴没有辜负重阳佳节，看着四周桂树摇曳菊花带着清霜。

如果说咏菊诗都是赞美歌咏，那么咏蟹诗就都是嘲骂讽刺。这样，两组诗就形成色彩全然不同的反衬。咏蟹究竟是讽刺谁？恐怕黛玉他们也说不清楚，只能说不确定地讽刺世上一切坏人和恶势力。“铁甲长戈死未忘”，恶人哪怕死去也不改变其本性，骂得风趣辛辣，使人觉得可憎可鄙可笑。“堆盘色相喜先尝”，吃它嚼它，使人感到解恨、痛快。当然螃蟹本身并无恶德，嘲笑的是它所象征的凶恶之徒。

大观园群芳最终都毁灭于恶势力，她们在恶势力面前是毫无抵御能力的。骂“蟹”不过是纸上谈兵，仅是一种“精神胜利”而已。

①桂霭：桂花飘散的香气。霭本指云彩飘散的状态，此处借用为花香飘散的气氛。

②涎口：流着口水（想吃螃蟹）。

③无经纬：乱七八糟，没有规则。

④皮里春秋：又称皮里阳秋，指人城府深，喜怒褒贬不形于色，典出《晋书·褚裒传》。

⑤空黑黄：白白地玩弄阴谋诡计。用蟹壳内的黑黄颜色比喻肚子里的计谋。

⑥落釜：掉进锅里被煮熟。釜，锅。

⑦月浦：月光下的水滨。

⑧空余禾黍香：（对蟹来说）白白地飘散着稻谷的芳香，蟹再也吃不到了。

桂花香中梧桐阴下大家齐坐举起酒觞，都城之内人人口里流涎盼着佳节重阳。

你的爬行路线乱七八糟毫无规律可循，肚里装满阴谋诡计也只能是徒劳一场。

用酒祛腥尚嫌不够还得再加上些黄菊，蟹肉性冷须加提防吃时一定伴有生姜。

如今成为釜中佳肴横行霸道还有何用？月光底下溪水之滨稻谷飘着诱人芳香。

黛玉看过宝玉的诗后，说自己的不好，就撕了；宝玉看完宝钗的诗则说：“写的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大家都佩服宝钗这首诗作得好，并说：“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

首联“坐举觞”，“盼重阳”，是写对恶人、恶势力的憎恨，盼他们完蛋；颔联“无经纬”、“空黑黄”是骂恶人、恶势力横行霸道，阴谋落空；颈联写以酒敌腥、以姜防冷，是说他们太歹毒，食其肉也要提防；尾联则是对恶人落釜拍手称快。全诗句句都含锋芒，句句都有着落，确是一首绝妙的讽刺诗。记得粉碎“四人帮”时，许多人都记得这首诗，不是偶然的。

三首咏蟹诗中，二玉的两首诗都只是为宝钗这首作引，作陪衬，精心之作要数这一首。如果说黛玉夺了咏菊诗的魁首，那么宝钗就占了咏蟹诗的鳌头。

方离柳坞^①，乍出花房^②。但行处，鸟惊庭树^③；将到时，影度回廊^④。仙袂^⑤乍飘兮，闻麝兰^⑥之馥郁^⑦；荷衣^⑧欲动兮，听环佩^⑨之铿锵。靥^⑩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来，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①柳坞：指浓密的柳阴。

②花房：花丛。

③鸟惊庭树：鸟见美人后从树上飞起。《庄子》里说：毛嫱、丽姬是天下最美的女人，但鱼见着要潜入水底，鸟见着要高飞，鹿见着要飞跑，可见美并无标准。“鸟惊庭树”即从《庄子》化出，但与原意有所不同，这里只是形容女人美。

④影度回廊：影子在曲折的回廊里移动。

⑥麝兰：麝香和兰花，都是香料。

⑦馥郁：浓烈的香气。

⑧荷衣：像荷花一样美的衣服。

⑨环佩：身上佩带的玉饰。

⑩靥：脸上的酒窝。

“云堆”句：挽起的黑色发髻像堆起的云朵一样好看。

樱颗：樱桃，形容小巧而饱满红润的嘴唇。

榴齿：像石榴籽一样整齐的美态。

纤腰：苗条的细腰。

楚楚：动人的样子。

回风舞雪：形容腰肢摆动的美态。

鹅黄：妇女梳妆时在额头描画的黄色装饰。

宜嗔宜喜：无论生气还是高兴，容态都好看。屈原《九歌·山鬼》有“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句子。

若飞若扬：像是要飞翔起来，形容姿态美。

莲步：形容女人走路的美态。

文章：好看的图案。

香培玉琢：像香料堆就、美玉雕成。

凤翥龙翔：凤舞龙飞。

素：此指皮肤白。

神：风神，神韵。

应惭西子：使西施都自愧不如。

实愧王嫱：使王昭君都感到惭愧。

瑶池：神仙的住所。瑶池不二，是说在瑶池也找不出第二个。

紫府：神仙的住所。紫府无双，是说在紫府也找不出一双。这句同上句“瑶池不二”完全是一个意思，只是变文避复。

方才离开柳阴，刚刚走出花丛。她一走动，树上的鸟儿都被她的美貌惊起；要走近时，倩影在回廊里缓缓移动。她的衣袖刚要飘起，就闻到麝香和兰花的浓郁香气；美丽的衣服一摆动，就听到玉饰碰击的铿锵之声。她含笑时脸上的酒窝就像春天的桃花，黑色的发髻像堆积的云朵；红唇像成熟的樱桃，石榴籽一般的牙齿也仿佛含着香气。苗条的腰肢楚楚动人，像是风中回旋的雪花；头上的珍珠翡翠熠熠发光，前额点缀着美丽的鹅黄。在花丛间出没，无论是怒还是笑都那么好看；在池塘边徘徊，像是在飘飘飞翔。漂亮的双眉一颦一笑，像是说话又没有说话；美好的双足刚刚移动，似乎站住又似乎在前行。羡慕她美好的身躯像冰一样纯洁像玉一样温润；爱慕她华丽的衣服，闪耀着悦目的文采。喜爱她的容貌，像香料塑就、美玉雕成；赞美她的风度，像凤凰起舞蛟龙飞翔。她白净得像什么？——春梅在雪中开放。她纯洁得像什么？——秋菊披上白霜。她文静得像什么？——孤松生在幽静的山谷。她的艳容像什么？——红霞映进清碧的池塘。她的文采像什么？——蛟龙在曲折的湖里游动。她的神态像什么？——月光照射着秋江。应使西施也感到惭愧，王昭君也比她不上。真是神奇呀，生在何地，来自何方？实在可以说，瑶池找不出第二个，紫府也不存在一双。到底她是什么人呢？像这样美啊！

宝玉听到了女孩儿的歌声，声音未息，早见从那边出来一个美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大不相同。仔细一看，确实风姿非常。作者才写出上赋以赞之。作者勾画警幻仙姑，并非偶然拼凑，太虚幻境和警幻仙姑都是作者虚构的。作者全书中均是称赞女性，为女性受害者鸣冤。本赋歌颂警幻仙姑，赞美了主宰太虚幻境的女神的美。

第六十三回，玩了一种新酒令，即用骰子掷点定人，由那个人从简里抽签，签上画着一种花，又题着评价这种花的一句成语，最后是吟咏这种花的一句旧诗。这些花、成语和诗句，或者象征得签者的特点，或者隐示其未来的遭遇。

①艳冠群芳：艳丽的姿色在所有花之上。

②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诗出自唐代罗隐的《牡丹花》一诗。任是：即便是。无情：冷漠，不动感情。

这个花名签是说宝钗容貌之美压倒大观园群芳，即便在她静默时，也有一种动人的魅力。宝玉就常被其美貌所吸引，所以当宝钗掣出此签后，宝玉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然而偶然的爱慕并不就是爱情，当他们后来被捏合成夫妻时，宝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终于弃家出走。宝钗容貌无论如何“动人”，都没能使她免去悲剧性命运。

①仙品：仙界的品类。

②日边红杏倚云栽：这句诗出自唐代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形容人命运好，富贵腾达。

“瑶池仙品”，隐喻探春聪明灵秀，品性高洁。“日边红杏倚云栽”，表面是说她命运好，所以签上又有一条注说：“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取笑探春：“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从这些话看，探春未来的丈夫也许身分高贵，但这也丝毫不能弥补她“分骨肉”的悲哀。“清明涕泣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早已把她的遭际预示明白了。

①霜晓：梅开的时节。寒姿：冲寒开放的姿态。

②竹篱茅舍自甘心：这是宋代王琪《梅》诗中的句子，是说梅花像隐士一样厌恶富贵荣华，甘于过淡泊无为的生活。

“霜晓寒资”，恰与《红楼梦曲》中的“晚韶华”是同义语，都是预言李纨晚年将母以子贵。“竹篱茅舍”句，照应她在稻香村里的寂寞寡居生活。槁木死灰般地度过一生，到老临死时才挣得一顶“珠冠”，一件“凤袄”，也够可怜了。

①香梦：甜睡，指湘云醉卧芍药茵事。

②只恐夜深花睡去：这句出自宋代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香梦沉酣”，首先使读者想到湘云在宝玉生日吃醉酒后，睡倒在山石后青板石凳上，芍药花飞满一身的憨态。“只恐夜深花睡去”，也影射此事。所以黛玉打趣说“‘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再进一步品味，还有更深的意味：湘云开朗活泼，陶醉于青春的欢乐之中，对未来的厄运毫无思想准备，因此“香梦沉酣”又是对她的惋叹。

①荼

花：属蔷薇科，春末夏初开黄白色花。

②韶华：美好的春光。胜极：花开得极繁盛之日，亦即开始凋落之时。

③开到荼

花事了：这句是宋代王琪《春暮游小园诗》中的句子，意谓：等到荼縻开花，春天也该结束了。

荼

开花，意味着春天过去了。签上还有一条小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宝玉觉出其中不祥的意味，怕影响大家欢乐的情绪，连忙把签藏起来，说了声“咱们且喝酒”，遮掩了过去。这当然带有明显的宿命论味道，并不科学。作者是要用这种象征手法暗示：大观园“胜极”之日就要结束了。让麝月抽到这支签，可能是麝月要陪伴宝玉到最后，是荣府衰亡的最后见证人。

①并蒂花：又叫并蒂莲，一根茎分成两枝，开两朵花，属不正常的畸形花。

②联春绕瑞：并蒂莲象征着美好的春光，代表着一种祥瑞。

③连理枝头花正开：这句出自宋代朱淑贞《落花》诗：“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更相摧。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落翠苔。”

并蒂莲开，暗含香菱原来名字的“莲”字，同香菱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意思相类，寓有今日的香菱即当年的英莲之意。“联春绕瑞”只是对青春美丽的香菱的赞美，并不是说她有好命运。“连理枝头花正开”一句是作歇后语用的，原诗的下一句是“妒花风雨更相摧”，这才是作者要说的意思。指的是夏金桂因嫉妒香菱，而要将她活活折磨死。

①风露清愁：指芙蓉花被风露所欺，不胜折磨之意。

②莫怨东风当自嗟：这是宋代欧阳修《明妃曲》中的句子：“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

芙蓉，喻黛玉娇美。“风露清愁”，与《葬花辞》中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意近。“莫怨东风当自嗟”，意谓：不要怨恨环境的冷酷，还是承认自己命运不好吧。这是无可奈何的一种悲惋、叹惜。黛玉抽签之前默默想：“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才好”，可掣出的偏偏是这种颓丧的句子。

①武陵：桃花源的代词。陶渊明《桃花源记》里说，武陵县的一个渔人迷了路，发现了世外桃源，里面住着秦末战乱时躲避到这里的居民。别景：别有一番新鲜的景致。

②桃红又是一年春：这是宋代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中的句子：“寻得桃花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袭人将来要嫁给蒋玉菡为妻，过上一种小康生活。花名签用秦末战乱生灵涂炭来喻贾家败亡，袭人将像桃花源中人一样，躲开这场灾难，投进蒋玉菡的怀抱。

袭人是宝玉的侍妾，对宝玉百般体贴、爱护，曾发誓：“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第十九回），可后来还是被蒋玉菡抬去了。“桃红又是一年春”，讽刺之意十分明显。

姽婳^①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②。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第七十八回书中贾政把贾宝玉、贾环、贾兰叫去，当着众宾客令他们各写一首歌咏林四娘的诗。关于林四娘的传说故事始自明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和其他一些笔记亦曾涉及，同《红楼梦》讲的林四娘的故事很不同。按贾政的说法是：青州的恒王爱女色，呼爱姬林四娘为“姽婳将军”，令她带所有姬妾习武。后恒王被“流贼”杀死，林四娘带众姬妾去“讨贼”报仇，殉了主子。从封建阶级的立场观点看，林四娘“凤流隽逸、忠义慷慨”八字皆备，所以贾政要众幕僚们也都来作挽诗。

①姽婳：形容女子神态美好。

②铁为肠：形容刚烈。

可钦可羡这姽婳将军林四娘，美玉雕成肌骨钢铁铸就心肠。

自从杀敌捐躯报效恒王之后，至今青州地方泥土仍留芳香。

众宾客看了贾兰这首诗都大加称赏，其实是拍贾政的马屁。贾政笑着说：“稚子口角，也难为他。”这首诗直赞其事，并无深意。

红粉^①不知愁，将军意未休^②。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

自谓酬王德^③，讵能复寇仇^④？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继贾兰之后，贾环写完这首歌咏林四娘的五律。

①红粉：指恒王众姬妾，她们平日过着华贵生活，故曰“不知愁”。

②将军：指姽婳将军林四娘。意未休：恒王死后不放弃报仇之志。

③酬王德：报答恒王恩德。

④讵能：怎么能够。复寇仇：杀敌寇报仇。

红粉佳人不知忧愁，将军决意不肯干休。擦掉泪水离开绣幕，抱着仇恨走出青州。

本为报答恒王恩德，其实怎能杀敌报仇？谁来题写忠义墓碑，千古以来独占风流。

贾环这首诗比贾兰的诗稍微铺展开一些，但也只是堆砌些空洞的赞美词，构思不巧，诗味不浓。

恒王好武兼好色，遂^①教美女^②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③，列阵挽戈为自得^④。

眼前不见尘沙起^⑤，将军俏影红灯里。叱咤^⑥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丁香结子芙蓉绦^⑦，不系明珠系宝刀。战罢^⑧夜阑心力怯，脂痕粉渍污鲛绡。

明年流寇走山东^⑨，强吞虎豹势如蜂。王率天兵^⑩思剿灭，一战再战不成功。

腥风吹折陇头麦，日照旌旗虎帐空。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恒王战死时。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纷纷将士只保身，青州眼见皆灰尘。

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恒王得意数谁行，姽婳将军林四娘。

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绣鞍有泪春愁重，铁甲无声夜气凉。

胜负自然难预定，誓盟生死报前王。贼势猖獗不可敌，柳折花残实可伤。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星驰时报入京师，谁家儿女不伤悲！

天子惊慌愁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馀意尚彷徨。

作者在前面让贾兰、贾环各作一首姽婳词，都作得极一般，目的是引出宝玉这首长篇歌行体的姽婳词，这篇才是力作。

②美女：指林四娘等众姬妾。

③不成欢：不能让（恒王）高兴。

④为自得：使（恒王）满意。

⑤不见尘沙起：没有战事发生，太平无事。

⑥叱咤：指发布命令的吆喝声。

⑦丁香结子芙蓉绦：这句话是说，姬妾们身上系的打着丁香结子、绣有芙蓉花的绦条。

⑧战罢：指操练完毕。

⑨流寇：按书中说法是“黄巾、赤眉一干流贼”，其实就是不堪压迫剥削而爆发的农民起义。走：活动。山东：指太行山以东地区。

⑩天兵：朝廷的兵马。

虎帐：最高将领的军帐。

皆灰尘：遭到兵燹之灾，被破坏。

不期：没料到。

得意人：最喜欢的人。

数谁行：首先要数哪一个？

秦姬、赵女：旧称秦（今陕西）、赵（今河北）一带出美女，此处泛指恒王姬妾。

艳李秾桃：用鲜艳的桃花、李花比喻美女。

星驰时报：星夜骑马奔驰递送军事情报。

何事：为什么。

余意尚彷徨：尚有没有说尽的意味在心中，使人惆怅不已。

恒王其人既好武功又爱女色，于是决定教练美女练习骑射。

秾歌艳舞不能引起他的兴趣，摆队列阵耍刀弄枪他才快乐。

眼下太平没有战事尘沙不起，女将俏影只能出没红灯光里。

吆喝下令时时闻到口舌喷香，锋利的长矛和宝剑娇弱难举。

打丁香结扣绣芙蓉花的绦带，不用系挂明珠用来系挂宝刀。

操练完毕夜阑更深筋疲力尽，香脂之痕红粉之渍染透鲛绡。

时过一年盗贼流寇起于山东，勇猛强悍赛过虎豹势如群蜂。

恒王率领朝廷兵马赶去剿灭，一战再战连连败北不见成功。

战事残酷腥风吹断田中菽麦，日照旷野旌旗狼藉虎帐已空。

恶战过后青山静默流水澌澌，四野无声正是恒王战死之时。

雨水淋着堆堆白骨血染绿草，冷月光辉照着黄沙鬼守僵尸。

众多官兵不敢出战各保自身，青州地面眼看就要毁成沙尘。

没有想到忠义之举出在闺阁，发愤而起恒王平日得意佳人。

恒王平日得意佳人数谁最强，首席要数姽婳将军名林四娘。

发号施令率领群妾组成兵队，粉白黛绿娇弱秾艳开赴战场。

心绪烦乱马上洒泪忧愁深重，身披铠甲默默行进夜气森凉。

是胜是负本来就是难以预料，群姬发誓同生同死报答恒王。

流寇势强猖狂横行难以抵挡，弱柳摧折娇花残落令人悲伤。

鬼魂依恋家乡城郭不肯散去，战马踏碎群姬尸体骨髓流香。

战事消息十万火急报入京城，谁家儿女听到消息能不伤悲！

皇帝惊慌痛恨臣下失去职守，满朝文武此时只能默默垂首。

文武百官爵高禄厚空立朝纲，反而不如闺中女子这林四娘。

我为四娘刚烈行为长长叹息，写完此歌心情仍在惆怅彷徨。

曹雪芹虽然憎恨封建贵族阶级的腐败堕落，并对其作了无情的暴露和鞭笞，但他的世界观仍属这个阶级，他的同情仍在这个将要灭亡的阶级方面。他在这篇诗中用轻蔑的笔调写了所谓“黄巾”、“赤眉”一类的农民起义，称之为“流寇”和“贼”：而用满腔激情赞颂了为恒王殉身的林四娘，是并不奇怪的。我们无法要求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和今天的人立场一致。这篇诗在赞美以林四娘为首的女性的同时，对比着贬斥了只顾保身的“纷纷将士”和文武百官的腐败无能，这同《红楼梦》中表现的妇女观是一致的。特别是这首诗是由平日“重女轻男”的宝玉作出来，又一次表现了宝玉的思想情趣。

林四娘报答恒王的“恩情”，为之献身，这种行为在我们看来毫无价值，甚至是可鄙、可悲的，但作者曲折地表现出的重视妇女价值的思想是应该肯定的。这应该是两笔账。

这首歌形体的诗，如果仅从艺术性来说，是写得相当高明的。书中众幕僚说的“用字用句皆入神化”，“流利飘荡”，“绮靡秀媚”，“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之类的话，都不是虚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