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楼梦》中的语言有着很高的造诣
《红楼梦》不仅继承和发扬了我国白话小说反映现实生活的优良传统,而且大大丰富和发展了白话文学语言。它已经广泛流传了两百多年,对以后的文学语言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由于它是用北方官话写的,因此对于我国民族语言的规范化、对于推广普通话也是有历史功绩的。
鲁迅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这里且不谈《红楼梦》在思想内容上彻底打破了封建文学的传统,只谈谈在写法上独特的创造和革新。
第一,在人物语言上,完全摒除了“千部一腔”的陈词滥调,在形象塑造上彻底否定了“千人一面”的模式造型。
第二,坚持以白话文作为文学语言,坚决反对僵死的文言。曹雪芹说:“更可厌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因而作品的语言能够“洗旧翻新”“新鲜别致”。
《红楼梦》的语言,可以说是集我国白话文学语言之大成。曹雪芹的三寸柔毫,纵横捭阖,写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触及了整个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以及阶级和阶级关系。他不仅写了封建家族的“花柳繁华,富贵温柔”和“运终数尽,不可挽回”的历史命运,展示了贵族社会的种种矛盾、污秽的一切细节,还广泛地描绘了当时官场、庙宇、农家、市民生活和风土人情,为我们提供了中国封建社会的全部政治历史。
文学语言的重要任务是塑造典型形象,“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
《红楼梦》的语言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它用生动明快、独具个性的语言,塑造了一系列丰满、深刻的典型:有阴险狠毒、嘴甜心苦的地主阶级的典型王熙凤;有欺世盗名的封建假道学家的典型贾政;有钻营无耻的官僚政客的典型贾雨村;有封建阶级叛逆者的典型贾宝玉;有“意识到自己奴隶地位而与之作斗争的奴隶”的典型晴雯;也有“津津乐道地赞赏美妙的奴隶生活并对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尽”的奴才的典型袭人……这些典型是“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从他们身上深刻地表现了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和“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展示了封建社会的广阔画卷和本质。而这一切,不能不归功于作者的匠心和卓越的文学语言。
塑造个性鲜明的典型,离不开个性化的文学语言。《红楼梦》运用个性化的文学语言是特别成功的。先让我们看看对王熙凤的描写: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如此,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个人,从后房进来……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嘴里心里放不下。只可怜我这妹妹这么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呢?”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又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别再提了。”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了,该打了该打!”又忙拉着黛玉的手问道:“妹妹几岁了?可曾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别想家,要什么吃的,什么顽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一面熙凤又问婆:“林姑娘的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你看,人人都敛声屏气,独她放诞不拘。脸上的笑纹刚消失,马上又用帕拭泪;贾母风向一变,又忙转悲为喜。话像蜜酿的一样,句句讨贾母和黛玉的欢心。一面不断叫黛玉“只管告诉我”,一面又向奴仆问话派差。这口气和派头,不用介绍,读者就会知道她在贾府的地位和权势。短短一段人物语言描写,把她的倚势、虚伪、逢迎、乖巧、逞能、揽权等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再看第二十四回写王熙凤: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要来瞧瞧,都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劈,就敢在长辈跟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了婶娘好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了。’”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的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了?”……
这段描写何等传神!原先凤姐问贾芸母亲好,不过顺便一句话,虚应个景儿,恐怕连眼皮也没抬。经过贾芸一番甜言蜜语奉承,喜得凤姐满脸是笑,不由得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了?”表面上像是责备,但心里那股乐滋滋的味儿已溢于纸上了。读者闭目暝思,熙凤似嗔非嗔、喜形于色的面容如在眼前。
后来,贾芸恳求凤姐派个差事儿,并老实承认原先求贾琏不管用。你听凤姐的口气——凤姐冷笑道:“你要拣远道儿走么!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事,还值得耽误到这会子!”活画出熙凤的专权自负。
写凤姐弄权铁槛寺,杀伐决断,何等厉害——(凤姐)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这大有“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的气概,生动地表现了地主阶级凶残、狠毒、贪婪的本性。王熙凤为了这三千两银子,终于断送了一对年轻情侣的生命。
《红楼梦》的人物语言,正如本书的第一个评论者脂砚斋所赞扬的那样:“写人口气传神摄魂处,怎不令人称奇叫绝!”曹雪芹能够把王熙凤刻画得入骨三分,呼之欲出,是因为他抓住了这个人物共性中的个性。恩格斯说:“每个人都是典型,然而同时又是一定的单个的人,正如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王熙凤就是“这一个”王熙凤,她决不和其他地主阶级的人物雷同。这个卓越的艺术典型,是曹雪芹用极其个性化的文学语言镂刻出来的。她越具有独特的个性,才越有生命力,因而经常活跃在我们眼底,成为我们认识地主阶级的一面镜子。
鲁迅在谈到个性化的语言时曾说过:“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点,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谈话来,我想,就可以使别人从谈话里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红楼梦》中人物的谈话之所以“有特色”,非常个性化,是因为曹雪芹非常熟悉他笔下的人物。他熟悉他自己的贵族阶级,而且与当时社会上的三教九流都有广泛的交往,谙熟各种人物的语言。他能从他熟悉的人物中提炼出“有特色”的语言,即使是出身、教养、年龄大致相同的一群贵族少女,我们也可以从人物语言中“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判断出谁是黛玉,宝钗,湘云,探春,惜春……
文学语言还必须准确、精炼、生动、形象。法国著名作家莫泊桑说:“不论人家所要说的事情是什么,只有一个字可以表现它,一个动词可以使它生动,一个形容词可以限定它的性质。因此我们得寻求着,直到发现了这字,这动词和形容词才止,决不要安于‘大致可以’……”曹雪芹也是这样伟大的作家,他创作《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还只完成了前八十回的定稿,他呕心沥血进行语言的锤炼。“十年辛苦不寻常”,才创作了这“传神文笔足千秋”的巨著。不要说巨大的场面和纷繁的情节,即使是细节描写也是非同凡响的。先让我们看一看在一次大观园的酒宴中众人大笑的情态——
……上上下下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了,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他奶母,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
文字并不长,却把湘云、黛玉、宝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探春、惜春、仆妇丫环等人的笑貌、声音、情状逼真地再现出来了。这种形象化的描摹,给我们的视觉、听觉以综合的感受。我们看到了笑的各种神态——笑的喷出了茶,笑的岔了气,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也听到了笑的各种声音——有叫“嗳哟”的,有叫“心肝”的,有叫“揉揉肠子的”。
这其中的每个动词是用得非常准确的,比如“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了”,说明她强忍住笑而又撑不住,才会把茶“喷”出来;写“宝玉滚到贾母怀里”的“滚”,说明宝玉挨着贾母坐,笑得很厉害,在席上坐着撑不住了,又很符合这个贾母“膝下玩物”的身份和他在贾母面前撒娇的习惯;地下的仆妇丫环是怎样笑呢?是笑得“弯腰屈背”,或者“躲”出去“蹲”着笑,这也很符合她们的身份。
再看凤姐等着接见刘姥姥——
那凤姐……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儿。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那灰,慢慢的问着:“怎么还不请进来?”……
这里,没有冗长的描写,没有词藻的堆砌,只淡淡几笔,就把人物神态和内心世界勾勒得惟妙惟肖。把一个贵族少奶奶的目中无人、唯我独尊、矜持傲慢的神态非常逼真地雕塑出来了。这就是准确、精炼、生动、形象的文学语言。
曹雪芹的伟大功绩之一,还在于把当时人民群众的口语提炼成文学语言,使文学语言更加丰富多彩,更富于表现力。斯大林说:语言“是同人的生产活动直接联系的。”“语言,实际上是它的词汇,是处在几乎不断变化的状态中。”“词汇越丰富、越多方面,语言也就越丰富、越发达。”因为书面语往往落后于人民群众的口语,这就要求作家不断吸取人民群众新鲜活泼的口语,用来表现时代的生活。但是这种“吸取”不是自然主义的,不是一成不变地照搬,而是进行认真的提炼,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经过一番改造制作,加工成为文学语言。曹雪芹很懂得这个道理,他通过作品中的人物明确提出:“把市俗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在这方面,《红楼梦》为我们树立了典范。不妨在这里举两个例子:
兴儿连忙摇头,说:“奶奶千万别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
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姊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了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
像这样新鲜活泼的语言,《红楼梦》中比比皆是,它们都来源于人民群众的口语,经过作者撮要、删繁、润色,汇入了文学语言的泾流,使这部作品的语言更加浩瀚缤纷,斑斓瑰丽,作品深刻的内容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
有人说,《红楼梦》“全是纷华靡丽文字”,这种看法是不对的。曹雪芹并不是追求语言形式美的作家,他曾经借作品中的人物表达了自己鲜明的见解:“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这里把词和意、形式和内容的关系讲得清清楚楚。一定的语言是为一定的内容服务的,《红楼梦》高度的语言艺术,只是作者赖以表达其政治主题的手段和工具。作品中许多语言,似乎是信手拈来,全无修饰,却非常精练、生动。如:“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外面看着虽是轰轰烈烈,不知大有大的难处。”“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这些语言,毫无雕琢之嫌,自然明快,但却是对生活本质凝练的艺术概括。这和那种舍本逐末,一味堆砌词藻的“靡丽文字”有什么共通之处呢?
由于《红楼梦》的内容与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因此它问世以后,立即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家家喜阅,处处争购。”甚至把《红楼梦》当作话典,“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时尚若此,亦可想见世态之颠。”一部作品的语言艺术撼人如此之深,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罕见的。还有许多评论者说它“脍炙人口”,“绝妙尽致”,“称古今平话第一”,“传神文笔足千秋,”“三寸柔毫能写尽”,“字字看来皆是血”……都对它的语言艺术作了极高的评价。在《红楼梦》广泛流传的二百多年间,对文学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后的许多作家都是把《红楼梦》当成文学语言的教科书来读的。
曹雪芹经过十年勤奋的创作,不但完成了八十回的文学巨著《红楼梦》,而且对我国文学语言的发展和创新也作出了辉煌的贡献,不愧为我国文学语言杰出的革新家。他彻底破除了当时文坛上“千部一腔”的传统和陋习,使语言“洗旧翻新”,“新鲜别致”,开创了一个文学语言的新纪元。如果说普希金奠定了俄国文学语言的基础,那么,曹雪芹就是中国的普希金,直到今天,《红楼梦》仍然是我们学习文学语言的教科书。
比如第三十九回贾母与刘姥姥初见面的一段对话。
粗看起来,这一段对话没有什么出色之处,但是仔细一想,这是一个地位极其显赫,钟鸣鼎食之家的宝塔尖人物与一个穷困潦倒、前来打秋风的乡下老太婆在攀话。地位、教养、习惯相去如此悬殊,又是第一次见面,究竟互相怎样你言我语,极难下笔。而作者笔下的这些对话,何等自然,何等符合双方的身份教养,又何等切合当时的情势!贾母当时是主动改善气氛,既亲切又不失身份,谦和的外表中有着一种骄矜;刘姥姥巴结里带着惊惶,讲话不免世故俗套,带有初见面的干涩。这里的语言,自然朴素,准确精练,神韵就从这貌似平淡的对话中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