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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寻径:解不尽读不完的红楼梦
1.4.11 十一、脂砚斋性别考辨

十一、脂砚斋性别考辨

由此可见,脂砚斋和李兰芳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这是研究曹雪芹续妻问题的关键所在。而解决这一关键问题之关键,又在于确证脂砚斋为女性。只要证明了这一点,脂砚斋便只可能是曹雪芹的妻子。否则,在当时那种封建社会里,一个并非妻子的同辈女性,竟去为雪芹著书充当助手,其批语的语气那么亲昵,而且直到雪芹去世之后还在那里挥泪作批,恐怕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吧。

关于脂砚斋的性别问题,周汝昌先生作了一些很有意义的探索。但由于他将脂砚斋和畸笏叟混为一谈,又给自己的论断埋下了一个很难脱身的陷阱。因此,我现在主要从辨别脂评本(主要是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批语入手,对脂、畸二人的相异之处作一些探索,以此作为对周先生探索工作的补充。如果真正解决好了这一问题,脂砚斋的性别问题便迎刃而解。

(一)工作性质的区别

脂砚斋的工作,主要是负责写批语,附带着审阅小说成稿,概而言之,即所谓“阅评”。其所作批语,大部分集中在雪芹在世期间;雪芹去世以后,数量有所减少。

畸笏的工作,则主要是负责抄录稿本,即把作者修改好的底本誊清为定本,包括过录脂砚斋的批语。在抄录之中也附带进行一些校勘工作。当抄录工作基本告一段落之后,畸笏从壬午年起,也开始在庚辰本和后来获得的脂砚甲戌自藏本上陆续作了不少批语。其所作批语的数量仅次于脂砚斋,而远胜于在这些稿本上也同样作过批语的“棠村”、“松斋”等诸公。

关于脂、畸在工作性质上的这些区别,过去的研究者一直存在误解。主要是忽视了对畸笏其人的深入研究,误将《红楼梦》定本的抄录者认作脂砚斋。这也是导致关于脂砚斋问题上种种错误论断的根本原因之一。对此,笔者已另有专文辨证,故不赘。

(二)批语署名和批语位置的异同

在现存的脂评本中,庚辰本保存了数量最多的署名批语,而同时,又不是所有的批语都署名,或者确切地说,其中大部分批语仍然并不署名。正是这种署名与不署名批语并存的现象,使得过去红学研究中长期存在着不同程度的混淆脂、畸二人批语的情况。其实,只要我们根据庚辰本批语的不同位置,联系署名与否的情况加以研究,便能寻出脂、畸二人在这类稿本上作批的大致规律,从而为我们分辨其他脂本上的批语作者提供线索。

规律之一,脂砚斋作批一般不署名落款;畸笏作批则一般都要署名落款(所谓“一般”,是就两人在署名问题上的基本原则而言的)。反过来,便大致可以分辨出,庚辰本上凡无署名落款的批语,一般都是脂砚斋所作;而凡署有畸笏名款(包括其独具的干支时令)的批语,则是畸笏所作。当然,在这种大致的分辨之外,也还存在一些例外的情况(详后)。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基本的规律存在呢?

据我分析,脂砚斋最初在稿本上作批,可能都是要署名的,但自从书名总标出“脂砚斋评”的字样以后,誊抄稿本的人(畸笏)便理应将批语中原有的脂砚斋署名一概删除;脂砚斋本人此后新加批语,也就一般不再署名了。庚辰本双夹批中残留的一部分脂砚斋署名,显然是畸笏在将早期稿本上脂砚斋所作的旁批过录整理为双夹批时,对原有旁批中的署名删而未尽的遗迹。那么,庚辰本眉批里怎么也有一部分脂砚斋的署名落款呢?这是因为,脂砚斋在业已重定的己卯原本(注意!此时还并非庚辰原本)上新加批语时,除了大量使用其作批的主要地盘——正文行侧之外,有时也不得不占用一点眉间的空白去作批。而从道理上讲,这种已被定名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稿本,其眉间空白是理应留给其他读者“诸公”(当然这里面也大都是作者的亲友)使用的。所以,脂砚斋在庚辰本上新添了那么多行侧的旁批,亦从不署名,却唯独在偶尔也写一点眉批时,会间或意识到应该留下署名(包括其独具的干支时令——“己卯冬月”),便正是为了和书眉上的其他“诸公”之批相区别。可是由于习惯成自然的缘故,脂砚斋即使作眉批,也往往会忘记署名,尤其是在现存甲戌本的原底本(脂砚斋自藏本)上更是如此。当然,这并不妨碍我们认定它是脂砚斋的批语(因为其他“诸公”所作的眉批,大都是要署名落款的)。

至于畸笏叟,由于他是稿本的抄录者,很了解如果作批不署名,便会同脂砚斋的批语相混淆,所以,除了在抄录稿本时随手所加的一些校勘题记性质的文字(如“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缺中秋诗,俟雪芹”,“此后破失,俟再补”,等等),并不署名之外,后来他正式作批则全都加了署名落款(包括其独具的干支时令“壬午春”、“壬午夏”、“壬午九月”、“丁亥春”、“丁亥夏”,等等)。

规律之二,畸笏所作全是眉批,脂砚斋所作则除一小部分眉批之外,还包括几乎所有正文后面的双行小字夹批和旁批、回前回后批等。其中的极少数例外情况是:在双夹批中,显然有抄录者在过录早期稿本上的批语时,因删除署名而不慎混入的少数棠村、松斋等人的批语。但一旦我们澄清了脂砚斋的性别问题以后,这类混入双夹批中的他人批语便很容易区分出来。

为什么畸笏(亦包括其他“诸公”)会全作眉批?这不难理解。因为他(或他们)明知甲戌、己卯、庚辰本是“脂砚斋重评”本,其批语主人是脂砚斋,相对而言,他们处于客位,理应在留给一般读者的眉间空白作批。不然的话,在作眉批时那么习惯于署名落款的畸笏等,何以不见署名于旁批和双夹批中呢?反之,已经不大习惯署名的脂砚斋,反倒在双夹批中残留了一些早期署名的痕迹。这无不说明,《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的绝大多数双夹批和旁批确为脂砚斋所作。

(三)语气及年龄辈分的悬殊

当我们真正分清了现存甲戌、己卯、庚辰等本上不同位置的批语的大致归属之后,就可以清楚地看出,畸笏作批,尽管对作者赞扬备至,甚至也仿效脂砚斋作批的习惯,戏称书中男主人公为“玉兄”、“石兄”(注意!脂砚斋有时还用以戏称作者,畸笏却绝不),但总的说来,其语气都比较严肃,显得年事较高,常常下意识地流露出长辈的口吻。如在“畸笏”的署号后面加上“叟”或“老人”字样,或在批语中自称“老朽”或“朽物”等。以此对照其他那些不带署名的批语,凡有这类显露长辈口吻或自称“老人”、“老朽”、“朽物”的,便都可以断定为畸笏所作。如甲戌本第二十三回的一条回后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相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这就显然是畸笏在追述他如何以某种理由强令作者删去淫丧天香楼情节的往事。耐人寻味的是,雪芹居然真的“遵命”,将原来十四五页长的一回书,删去了三分之一的篇幅。本来,这是畸笏叟施展长辈淫威干预《红楼梦》创作的一个典型事例,却一度被研究者们误认为是脂砚斋所为,岂不冤哉枉也!

而遍查脂砚斋的批语,却从来没有这种老气横秋的语气,也从来没有以长辈自居的嘴脸。总的说来,脂砚斋的批语显得诙谐活泼,感情真挚,明显地表现出与作者辈分相同的一种特殊亲昵关系,而且常常下意识地流露出女性口吻。如甲戌本和庚辰本第二十六回一条共有的旁批,其末尾有这样一段话:

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处不放松我,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请注意!这里所称的“玉兄”,已经远非指书中主人公贾宝玉了,分明是特指宝玉的生活原型——《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否则,“回思(玉兄)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云云,便不可解。另外,这里设想作者会笑骂的“老货”之称,也只能是用来戏称或贬称女人的(《红楼梦》中不乏其例),这与畸笏自称“老人”、“老朽”大异其趣。假如脂砚斋果真是作者的叔叔,则不论与作者的关系多么亲密,也绝不可能去设想侄子会呼叔伯为“老货”。尤其是印证这条批语所透露的另一事实——作者曾将脂砚斋“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试问,天底下哪有亲侄子将叔伯比作情侣的道理呢?

又如,庚辰本同回,描写宝玉当着黛玉的面,开紫鹃的玩笑说:“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这实际上是在借《西厢记》的词句,露骨地表达他对黛玉的爱慕之情。黛玉听了,自然是“登时撂下脸来”。此处有一旁批云:

我也要恼!

这又是作批者下意识地将自己摆到了与书中黛玉相类似的位置上。试想,如果作批者不是女性,或者虽是女性而不是钟情于作者或与之有夫妻关系的女性,怎么可能写出这样满含娇嗔意味的批语呢?要真是雪芹的叔叔如此作批,岂不令人作呕!

再如,以庚辰本上明系脂砚斋批语的这类口吻,去验证其他本子上的无署名脂批,我们可以发现,蒙古王府本的许多旁批,也显然是脂砚斋所作。第三回宝玉摔玉后,黛玉伤心落泪,蒙府王府本便有批云:

我也心疼,岂独颦颦!

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

这也同样是把自己摆在作者所深爱的“女儿们”的立场上,极为动情地答谢作者(注意!不是答谢宝玉)对“知己”们的一往情深。其中“我也心疼”,“遇知己替他爱惜”等语,与庚辰本上的“我也要恼”,“将余比作钗、颦等乃一知己”,无论从身份、口吻到措词、格调,都完全一致。

此外,庚辰本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贾母叫凤姐等人点戏。有眉批云:“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原误寥寥)矣!不怨夫!”第三十八回湘云请客,宝玉要合欢花浸的酒。有夹批云:“伤哉,作者犹记矮舫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这些都明显地透露出:脂砚斋确是被作者写入书中的“当日所有之女子”中的一员。具有上述类似意味和口吻的脂砚斋批语,真可谓不胜枚举,因限于篇幅,不再赘述。

当然,在脂砚斋的批语中,偶尔也有故意掩盖自己性别身份的情况。较突出的一例,是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回末批语中的那首题诗,其中“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便以“先生”之称相掩饰。但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在这种地方不如此称呼,恐怕也很难恰当措词——难道可以公然写上“脂砚夫人恨几多”么?但尽管有这种掩饰性的称呼,却因在诗中将自己的“几多”隐恨,与茜纱公子(宝玉)的“无限”深情写作对偶句,便仍然泄露了天机。这与甲戌本《凡例》所录“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的诗句如出一辙。

至于庚辰本双夹批中有极少几条谈“风月”、谈养戏子的经历等明显为男性口吻的批语,如前所述,我以为正是畸笏在最初过录早期批语时,不慎混入了极少数棠村、松斋等人的批语所致。然而另有一些确属脂砚斋所作,却被历来的研究者误认为是男性口吻,甚至误认为是以宝玉自况的庚辰本双夹批和旁批,因说来话长,须作专题讨论,此处暂置勿论。

(四)生活起居上的亲疏

庚辰本上,还有一些不大引人注意,却很具重要意义的批语。如第二十一回一条较长的眉批之后,写着这样一句近似于落款的话:

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始志于此。

纪年为壬午,自然是畸笏所作。核对畸笏在该年所作的批语,也果然是截止于“壬午九月”。仔细玩味,此处的“索书甚迫”,显然是作者急需索回书稿,而不是其他人催逼索借。算起来,畸笏从壬午春一直批到壬午九月,占用该稿本达半年之久,此时作者终于索回书稿,应是情理中事。值得注意的是,一旦书稿被索回,畸笏在此后的四五年间便失去了继续作批的机会;直到乾隆三十二年丁亥(1767),作者逝世已经四年,而且此时脂砚斋亦相继亡故,他才又重新获睹庚辰本和脂砚甲戌自藏本,并在上面继续作批和作适当整理。

由此可见,畸笏与作者的居住之地,相距决不会很近。前面所述他在抄录稿本时,将需要增补之处批注在书稿上,而不是口头告诉作者,亦可见此中端倪。另据《瓶湖懋斋记盛》所载,曹雪芹离开自己远在京郊西山的白家疃茅舍,到城里去替人扎糊风筝,曾借住其“家叔所寓寺宇”。而《红楼梦》楔子中所叙抄录《石头记》问世传奇的人,亦被称作“空空道人”和“情僧”,则正好暗示出,现实生活中的稿本抄录者可能是一位崇信佛道的人物。那么,这个在作批时亦明显流露出浓厚的佛道思想的《红楼梦》稿本抄录者畸笏,岂不正是寓居“寺宇”的雪芹“家叔”么?雪芹住所与这位家叔“所寓寺宇”相距甚远,亦恰好同作者“索书”之后畸笏不能继续作批的情况相吻合,皆可成为这件事情的有力证据。

脂砚斋的情况则大不一样。其所作的批语,不仅时露与作者玩笑戏谑之态,而且还有在同一天之内与作者互相续批的情况发生。

庚辰本第二十七回,有三条对答式的不署名批语:

余读《葬花吟》凡三阅,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加批。

先生想身〔非〕宝玉,何得而下笔?即字字双圈(按此批下面的《葬花吟》确有数处被批书人加了圈),料难遂颦儿之意,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

噫嘻!客亦《石头记》化来之人,故掷笔以待。

单是这三条,还不能看出其中妙处。紧接着的第二十八回起首一页,又有与上批相关连的一条眉批:

不言炼字炼句、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复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颦儿之知己,玉兄外别无一人。想昨〔日〕阻批《葬花吟》之客,嫡是宝玉之化身无疑(原误移)。余几作点金为铁之人。幸甚,幸甚!

最后这条批语,既是对昨日阻批《葬花吟》之人的心悦诚服,又是向读者微示其人的真身份——“宝玉之化身”即作者本人“无疑”。而至关重要之点更在于,它还揭示出一个有趣的事实:前面的三条批语,都是在同一日之内(即“昨日”),脂砚与作者互相续写而成的;后面的一条批语,则是相隔一日之后续写的。而且在形式、内容和语气上,都显得毫不拘礼。先作批的人(脂砚斋)见了阻批人的批语后,在续作批语时变得娇嗔戏谑之态毕露,同时又蕴含着敬慕倾倒之情。阻批的人(“宝玉之化身”即作者)则循循善诱,巧妙地促使作批者从后面所写书中人物宝玉的内心感受中去领会《葬花吟》的意境,同时又诙谐地戏称脂砚斋为“先生”。他们这样转瞬之间接踵续批的情景,比起书中所写宝玉夜续《南华经》,黛玉在第二天清晨又紧接着题诗相戏的密切关系来,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类似的事例还有。庚辰本第二十一回夹批:“……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后面紧接着批道:“被误者深感此批!”后面这一位对前批深表赞同的“被误者”,岂不正是前批中公开表明与“批者”相提并论的另一位“一生为此所误”的人——此书“作者”么!

像这类不时出现的作者与批者相互续批的现象,我以为都足可反映出:脂砚斋和曹雪芹不仅在感情上亲密无间,而且在实际生活中也是朝夕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