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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寻径:解不尽读不完的红楼梦
1.4.10 十、以“脂砚”取号说明了什么

十、以“脂砚”取号说明了什么

长期以来,我心里始终萦绕着一个疑点:脂砚斋所作的批语,显露出那么浓厚的封建正统观念,为什么又会做出以“脂砚”取号这样大破封建正统观念的惊人之举?

诚然,一个人的思想意识会有发展变化的可能,也会有进步与落后因素交织并存的情况,但不管怎么说,产生或形成某一种思想意识,总是与每一个人的社会生活实践分不开的。譬如,脂砚斋在批《红楼梦》时,虽已沦落到和曹雪芹相同的穷愁潦倒的地步,却仍在对许多问题的认识上保持着一脑袋的封建正统观念,这就显然与其长期身处封建贵族家庭的具体生活实践分不开。那么,在脂砚斋那封建正统观念顽固盘踞的头脑之中,又偏偏存在着这么一块敢于以“脂砚”取号的极不协调的“飞地”,不也同样与其自身经历中的某一种生活实践密切相关么?

而且还应当看到,脂砚斋在这个问题上所显露出的某种生活实践的迹象,似不同于柳耆卿的混迹于妓院娼楼,也不同于王穉登的交结薛素素。因为从此人所作批语中可以看出,脂砚斋绝不像是一个在思想和行为上放荡不羁的人,而是仅仅表现为将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历史上的娼女的遗物视为珍宝,以及用这并不雅观的砚石名称(“脂砚”)取了自己批书的别号。但仅此一举,却大有将砚石原主人(薛素素)引为同调或尊作楷模的意味。这就未免与旗人的家庭出身,尤其与其批语中反映出来的某些思想意识相去太远。

又是无独有偶。前文引述那首兰芳题写在箱箧上的悼亡诗,也有类似思想的下意识流露。诗的颈联:“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娘。”从墨迹上看,是修改后的句子。内容暂且不提,形式上它并不合律。相反,原来所写而被划掉的一联:“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虽未写完,却看得出是大体合律的(当然也应以同样是原来写出而被划掉的首联平仄为准)。

按常规,人们自然会以为:既然是将一个基本合律的句子草草改得连合律与否也不顾了,一定是原来所写的句子在内容上不及改句贴切,或者文词不及改句高明。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对比原句和改句,其中“才非班女书难续”与“续书才浅愧班娘”,意思大致不差,文词上也难分高下,说明修改的原因不在于此,而在于写到中途便戛然而止的“义重冒……”这一残句上。代替这一残句的“织锦意深睥苏女”,在文词上是否就比“义重冒……”的全句高明,我们不能尽知,但至少看得出来,似乎并无特别值得称道之处。而在内容上,这样的改句实在不大佳妙。

“织锦意深睥苏女”,用的是前秦窦滔之妻苏蕙织回文璇玑图锦的典故。粗看似有两点可取:一是兰芳曾替雪芹手绘织锦纹样草图,与苏蕙织回文锦赠窦滔在形式上有些近似;二是苏蕙字若兰,与兰芳的名字有相同之处。但如果深究起来,苏蕙织回文锦,是因为窦滔另有新欢而冷落了她,正表现出他们之间缺乏恩爱,这和兰芳悼亡诗的情调以及箱子上整个镌刻字画所反映的内容都不协调。那么,原来打算写出的句子,又会不会比这更差,以至于非改不可呢?看来情况好像并非如此。

吴恩裕先生曾经推断说,在这勾改之处,原来“大概是要写‘义重冒郎……’”。结合前后的平仄、对仗和内容加以检验,这判断应该是不错的。也就是说,兰芳原来的构思,是想用明末清初江南才子冒辟疆(襄)对董小宛的深挚爱情,来比喻曹雪芹对她的情义(如不写出这一点,悼亡诗颔联的“睹物思情”便没有着落;修改后的这首诗,正存在着这一“起承转合”上的严重缺陷,通篇找不到一句描写雪芹生前情义的内容)。

董小宛名白,又字青莲,在与冒辟疆结合之前,原为秦淮名妓。冒辟疆虽是江南才子,并不因小宛出身卑贱而轻慢她,而是自始至终与之相亲相爱。到小宛死后,他还饱含深情地写过一篇《影梅庵忆语》来怀念她。这在清初的士林中被传为美谈。显而易见,兰芳引用此典传写雪芹待她的情义,既贴切,又承接了前文,远胜于改用苏蕙一典(此典恰与颔联的“睹物思情”相抵牾)。

面对这种明显的改优为劣的奇特现象,让人不得不往更深处想:是不是因为考虑到“冒郞”所深爱的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妓,怕人产生不愉快的联想呢?再反过来说,最初构思的时候,又怎会意识不到这一点?如果连如此著名一个人物的身份可能引起的联想亦居然有所忽略,那岂不是说,兰芳最初的思路,正是一种下意识仰慕心理的自然流露么?而后来的匆忙勾改,岂不又成了欲盖弥彰?

所以,箱子上的勾改残句,与砚台上的脂砚斋署号,二者虽然在表现形式上各异,但是其蕴涵的实质内容却相同。都从不同的角度,透露出一种相同的、下意识的仰慕和类比历史上某些“高雅妓女”的奇特心理。这两件现存文物所展示的物证,既矛盾又一致,既涉及兰芳又牵连脂砚,两相印证,互为补充,可以进一步证明:兰芳与脂砚斋确是同一个人,她很可能曾有过沦为妓女的不幸遭遇。而且可以肯定地说,在曹雪芹的亲身经历中,其家族成员亦确曾有过沦为妓女的事例。不然的话,在他“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而写出的《红楼梦》里,便不会有“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到烟花巷”这样的人物结局了。在败落前有条件“择膏粱”的,自然不会是丫环仆妇,只可能是大观园中的千金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