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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寻径:解不尽读不完的红楼梦
1.4.3 三、“芳卿”的真名叫什么

三、“芳卿”的真名叫什么

“芳卿”之称,出自新发现这对箱子上面的五条手书目录。这便牵涉到箱子本身的真伪问题了。

目前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对这箱子,以及对前几年发现的《废艺斋集稿》抄摹件的真实性,均表示怀疑。我以为,这些学者——特别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陈毓罴、刘世德先生——对《废艺斋集稿》的确提出了不少值得引起重视的疑点,需要认真加以研究;但要据此彻底否定它的真实性,恐怕仍嫌证据不足。至于箱子,学者们所持的否定性理由就更显薄弱了。据我所知,他们的理由主要有两点:其一,认为上面的文字和图画有许多矛盾,显得不正常。这一点我认为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因为,怀疑它的人所感觉到的那些矛盾和不正常之处,大都是以吴恩裕、冯其庸先生对这些字画的初步分析作为依据或作为靶子去提出质疑的。但吴、冯二位的分析只是一种初步探索,未必就尽合于箱子字画的实际情况。若仅以箱子字画与某一种解释之间有矛盾,便断定箱子本身不真实,未免有点本末倒置。笔者另撰有《曹雪芹箱箧字画新探》一稿,即提出了与吴、冯的解释不尽相同的意见。假如以我个人对箱子上面这些字画的理解来看,人们原来觉得矛盾和不正常的问题似乎都可以冰释。其二,有人还提了一个很简单的理由:箱子上的五条手书目录的字迹,和以前发现的曹雪芹手书《废艺斋集稿·自序》双钩摹件的字迹,纯出一人之手,既然《集稿》包括其中的曹雪芹字迹可以认为是伪造,那么,有着同样字迹的箱子,也就断不可能是真。这理由简捷而痛快,然而简捷之中不免也有一点简单化。首先,作为这样演绎推理的大前提——《集稿》系伪造——目前尚难确证。其次,箱子的问题还不能与《集稿》等量齐观,箱子现在是以实物的具体形态面世的,且经文物专家鉴定,其木质结构确系乾隆旧物。如果我们拿不出确切可靠的证据去直接否定其字画的真实性,那是不好用另外一件并非原物的描摹件所存在的某些难以证实的矛盾,来反证这一客观存在的实物为伪的。因此,要辨别这两起具有内在联系的文物资料的真伪,在目前情况下,重点应该放在已有的实物即箱子上面,而不应该是相反。

正是基于这样一些认识,笔者在综合各方面材料研究曹雪芹续妻问题的时候,便首先引入了一点有关箱子字画的材料,姑且算作是对辨别箱子真伪问题所作的一种间接的探索吧。

手书目录的前两条,是某人“为芳卿编织纹样所拟诀语”和“所绘彩图”的“稿本”;后三条,则是“芳卿自绘编织纹样”和“织锦纹样草图”的“稿本”。这似乎表明,曹雪芹所著《废艺斋集稿》中讲编织的部分,原是和一位被他亲昵地称为“芳卿”的人一起编写的。同时,从这寥寥无几的几条稿本目录中还可看出:当时这箱子里面,似乎并没有存放整个《废艺斋集稿》,而仅仅存放了同“芳卿”参与的那一部分工作有关的草稿,当然也就更不可能存放曹雪芹的“冰雪文”《石头记》稿本了。这就说明,它原本并不是什么“书箱”,而只是“芳卿”个人存放杂物的箱子。如果从距手书目录不远处另笔题写的一首“悼亡诗”的内容来看,它甚至可能是一对衣箱——至少里面存放过不常穿用的嫁衣。而且从形制上看,这一对箱子与北方人常常放置在炕头装衣物的“炕箱”十分相似。这也可以间接地证明它确是“芳卿”其人存放衣物等件的箱子。至于后来的收藏者是否曾全然用它来装书籍和文稿,则另当别论了。

箱子上面的手书“悼亡诗”,系用小楷书写,且有随写随改的痕迹。似乎是这位写诗的女子在丈夫刚死不久,打算清理箱内的嫁衣去变卖,才因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即兴题写的。诗云(方括号中的字句,是修改划掉的部分):

[丧明子夏又逝伤,地圻天崩人未亡。]

不怨糟糠怨杜康,乩诼玄羊重克伤。

睹物思情理陈箧,停君待殓鬻嫁裳。

[才非班女书难续,义重冒……]

织锦意深睥苏女,续书才浅愧班孃!

谁识戏语终成谶,窀穸何处葬刘郎?

再看箱门外面镌刻的字画。两只箱子相互对称地刻着两丛兰花。其中一只,兰花下面半卧一石,兰花上面则题刻着一首五言绝句:

题芹溪处士句

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

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

题诗的人显然是站在兰花的立场上,在称颂顽石——诗题既然标明是《题芹溪处士句》,自然就是称颂以“顽石”自寓的曹雪芹了(芹溪是雪芹的号)。诗中又以“并蒂花”比喻题诗人与雪芹的关系,则又进一步表明,题诗的人正是曹雪芹的妻子,即后来“睹物思情”题写“悼亡诗”的那位女子。

另一只箱子的兰花旁边,则刻有:

拙笔写兰——

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

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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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一 1979年发现的传为曹雪芹的一对书箱。按此书箱安放时应左右并列。题字自右至左,兰花则左右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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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 书箱门背面右上端题字,传系曹雪芹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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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三 左边的箱面。右下端题“拙笔写兰”,右上端刻楷书“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正中上端刻乾隆二十五年岁在庚辰上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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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四 右边的箱面。上刻诗句:题芹溪处士句: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

看来,这应该是画兰的人所写的落款。其字迹和语气,都与前一只箱子上的题诗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这作画落款的人,会不会如吴恩裕、冯其庸先生所说是曹雪芹的朋友呢?我看不可能。因为其中的两句题词,与前面的题诗正好语意相对,不仅不去称颂象征雪芹的顽石,反倒是站在顽石本身的角度,十分亲昵地赞美兰花——就像在画面上把兰花当作主体,反而把顽石处理成可有可无的陪衬物一样。这样的画面,这样的题诗,如果理解为是出自雪芹的朋友或别的什么人之手,恐怕既违背朋友之间的起码礼节,更与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观念和习俗相去太远。所以只可能解释为:是擅长丹青而又具有“女尊男卑”思想的曹雪芹,在送给妻子使用的箱子上,以作画题词的方式在热情赞美他那以兰花自比——甚至可能其名字就与兰花有关——的妻子。

请重读一遍这两句题词:“清香沁诗脾,花国第一芳”,末尾明现着一个“芳”字——与“芳卿”之称相吻合;开头,则暗隐着一个“兰”字——虽是暗隐着的,亦早被前面的“拙笔写兰”所点明。我们将一头一尾、一隐一现的这两个字连接起来,便恰好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女性的名字——兰芳。

曹雪芹果真会来这一手吗?

当然会。不妨回顾一下《红楼梦》第五回的描写。单是暗寓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等人命运的册子题词,便有什么“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湘江水逝楚云飞”之类。这与箱子上的两句题词手法何其相似!既有明现着的“林”、“玉”、“湘”、“云”,又有以“金簪”暗隐的“宝钗”,甚至还有谐音的“带(黛)”、“雪(薛)”等等。

笔者并不主张在学术研究中像以前的“索隐派”那样,一味地去搞什么拆字猜谜的文字游戏。但在某些具体问题上,又不能不看到,身处两百多年前那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曹雪芹,也确有某些玩弄文字游戏的实际表现。我们不是常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吗?这又何尝不是学术研究中应当遵循的正确方法和准则呢!

但是,有人或许还会疑惑:既然题词的末尾明现着一个“芳”字,则尽可以同开头那个明现着的“清”字相连属,组成像吴先生所称的“清芳”这样的名字,为什么偏要转一个弯子,去寻找暗隐着的“兰”字来组成什么“兰芳”呢?

这就要求我们看问题不能光看表面现象,而应透过现象去看它的本质了。假如简单化地将一头一尾所显露出的“清芳”二字看作雪芹之妻的名字,雪芹此举就未免太浮浅。而更重要的是,“清”字,在这里显得很孤立,与整个箱子上的字画并无有机联系。它的实际意义也并不像它在语法上所担当的角色那样,能对题词中的主语“香”真正起到规定性的修饰作用。换一种形象的说法:这两句题词的主语——“香”,尽管挂了个“清”字的招牌,却仍属身份不明,它实际上还受到另一个没露面的词儿所左右。而通观整个诗画,则既可以将画面所绘之物“兰”当作真正能决定主语“身份”的定语,同时又可以将画面所绘之物所实际象征和赞美的那个人的名字放在同一个位置上。以曹雪芹高超的文字技巧和深邃的思维能力,他显然正是要巧妙地将这两者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融为一体。

因此,我们便有充分的理由认为:紧扣字画内容而又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兰芳”二字,才真有可能是曹雪芹续妻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