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 言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核心范畴,自唐代意境范畴诞生以来,追求意境之美一直是中国古典艺术的最高审美标准。意境范畴体现了华夏民族“天人合一”的宇宙生命哲学,反映了中华民族不同于西方的哲学观、艺术观乃至思维方式和精神气质。它是中华民族独特的人文精神和文化观念之最经典的美学表述。从这个意义上讲,谈论意境就是谈论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就是谈论中华民族的独特的文化观念。
在当今经济全球一体化的大格局下,一个民族存在的根本在于其文化特点。独特的文化乃民族独特性的根本体现。电影作为一种文化形态,理所当然地承担着弘扬民族文化,表现民族文化精神的重任。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今天谈论中国电影意境,就是谈论中国电影的民族文化特点,就是谈论中华民族独特的人文精神在电影中的发扬光大。
当前,世界已进入经济全球化时代,而随着经济的全球化进程,整个世界文化格局正在发生巨大变化。国际互联网正在从文化上把世界变成“地球村”,一些经济大国正在大规模地利用物质商品的贸易和物质生产的合作为文化传播开辟道路,并依仗其经济、政治、科技、军事强势来强行输出本国文化及其价值观。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某些经济大国正在以其强大的经济为后盾强力推进“文化一体化”。美国一位前驻华大使曾说:“我们不仅在商业上同他们打交道,同时也带去了我们的价值观、习俗和文化。”美国商务部的一位前高官大卫·罗斯科普则更加明确地说:“未来世界文化一定要由美国文化来支配。”
据统计,美国的文化产业年产值超过6000亿美元。以美国为主的西方通讯社垄断着世界新闻发布的80%,《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文章被转载率长期居世界最前列,美国控制着全球75%的电视节目制作和80%的互联网信息资源,在全世界的文化市场份额中美国占到42.6%。电影,作为最重要的文化形态之一,这种现象更为显著。美国电影的生产量占全世界的5%~6%,放映时间占全世界放映总时间的89%,电影票房占全球电影市场的80%以上。
以上这几组数据足以说明美国文化向全世界的倾泼的惊人事实。
这种“文化一体化”的趋势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担忧。
法国前总统希拉克指出:“当今世界正面临着单一文化的威胁,很多民族文化和语言正处于边缘化的危险。”法国前文化部长阿拉贡说:“如果经济全球化使文化产品变得千篇一律,那会出现令人悲哀的文化贫困,那将导致人类文化的滑坡。”法国评论家卡利说,最可怕的是“一些国家再也不能讲述自己的故事了”(1)。
同其他国家相比,我国的这种受倾泼的情况可能更加严重。
2006年3月9日,全国政协外事委员会副主任赵启正在政协会议上的发言《文化复兴是民族振兴的基础》,引起了政协十届四次会议第三次全体会议与会委员们的强烈共鸣。现将几个数据摘抄如下:
和中国对外贸易“出超”相比,中国的对外文化交流和传播则是严重“入超”,存在“文化”赤字。以各种文化的典型载体——图书为例,多年来我国图书进出口贸易大约是10∶1的逆差。面对欧美等发达国家的逆差则达100∶1以上。2004年,我国从美国引进图书版权4068种,输出却只有14种;从英国引进2030种,输出16种;从日本引进694种,输出22种。2005年,对美版权贸易是4000∶24。文艺演出也有类似情况:从1999年到2002年,仅俄罗斯就有285个团体到中国演出,而同期中国到俄罗斯演出的文艺团体只有30个,相差10倍。从2000年到2004年,中国进口影片4332部,而出口影片数却屈指可数。
据李准在《经济全球化和民族文化的选择》中的数据,1995年到2000年,我国进口美国影片134部,占据我国电影票房的一半以上,而我国出口到美国的影片却没有一部能进入主流院线放映。
赵启正在他的发言中引用的一段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的话,很令人深思。撒切尔夫人说:中国不会成为超级大国,“因为中国没有那种可以用来推进自己的权利,从而削弱我们西方国家的具有国际传染性的学说。今天中国出口的是电视机而不是思想观念”。
民族文化是民族之根。鲁思·本尼迪克在《文化模式》中说:“(文化)是通过某个民族的活动而表现出来的一种思维和行动方式,一种使这个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方式。”(2)萨义德在《文化与霸权主义·序言》中说:“文化是一个包括某种提炼和提高因素的概念,是每个社会保存被人们了解和认为是最好的东西的宝库……文化最终成为民族或国家相联系的东西,这种文化把‘我们’与‘他们’区别开来……在这一意义上说,文化是同一性的一个根源。”(3)
世界的多样性、民族的多样性归根结底在于文化的多样性。每种民族文化都传达着本民族独特的价值观念、审美情趣、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都包含着本民族独特的历史精神和人文智慧。每种民族文化都是在其民族的历史发展进程中积累起来的知识、信仰、道德、法律、艺术、习俗的复杂整体。因此我们可以说民族文化是维持民族同一性和保存民族独特性的精神基因。一旦一个民族失去了其文化特性,这个民族也就从根本意义上消失了。中国电影理论家罗艺军也曾经就中国电影所面临的西方文化的倾泼不无忧虑地说:“文化危机在各种危机中乃最深刻之危机,因为文化是一个民族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是一个民族自我确立的本质特征。”(4)
电影是一种技术,是一种现代工业的产物,从这一点上讲它是全球化的。但这种技术一旦被不同民族的艺术家掌握,它就成为表现不同的民族生活,表达不同的民族精神、价值观念和审美情趣的文化形态。作为这样一种文化形态,电影当然具有传承民族文化精神的崇高使命,从这一点上讲电影又是民族的。而作为中国古典美学之最高范畴的意境,无疑是我们民族文化精神的精华,中国电影当然具有传承、发扬这种民族文化精华的历史重任。面对西方文化的“倾泼”,面对好莱坞电影的大举入境,中国电影决不能失去方向,决不能失去传承中国文化精神的使命感。而在这一方面,追求电影意境,自觉地运用意境理论,创作出具有意境之美的电影,乃是保持电影的民族风格,创造有中国民族文化特色的电影的最重要、最有效的途径之一。每一个中国的电影工作者对此都有不可推卸的历史责任。
本书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利用中国古典艺术的意境理论作为方法和立论基础来研究中国电影的民族文化特征和人文精神,研究电影作为一种现代艺术媒介,其创造、表现意境的条件、基础和可能性。
中国电影自诞生之日起,中国电影人就开始了对电影民族化的探索和努力,并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都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探索电影的意境可以说是其中最具挑战性和指导价值的一种。在这方面,费穆先生可以说是1949年以前的集大成者。他以其一系列文章和辉煌的电影实践奠定了电影意境的理论基础并为创造电影意境开创了先河。而郑君里先生则可以看做“文革”以前的代表,他的电影创作和理论探讨为电影意境的创造树立了不朽的丰碑。可惜的是,时代的动荡使他们无法将自己的理论整理成完整系统的学说。新时期以后,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随着我国的改革开放,中国的电影界出现了探讨电影语言现代化的热潮,而电影的民族化,尤其是对电影意境的探索也成为一个热门话题。罗艺军、徐昌霖诸公从中国古典艺术的抒情写意传统入手,将电影意境的探讨融入电影民族化的进程中,使电影意境的探索具有了更加深厚的传统文化学理价值和广阔的现代意义。尤为可喜的是,在经历了90年代的沉寂之后,我们看到王迪、王志敏二君于2000年出版了《中国电影与意境》一书。他们以中国古典诗学和西方现代诗学的深厚功底,第一次以专著的形式系统地研究探讨了电影剧作与意境的关系,并在此基础上赋予电影意境以世界性和现代化意义。难能可贵的是,自此引发了一批中青年学者探讨电影意境的热情,近几年相继出现了许多研究电影意境的论文。但中肯地讲,中国电影意境的理论研究虽然成绩斐然,但仍然存在两个重要空白点:第一是非本体性。这些研究大都侧重于从文化、文学或剧作角度研究电影与意境的关系,而对于电影这种现代科学技术的产物如何也能创造意境?它的影像本体是怎样跨越与写意功能之间的鸿沟的?我们怎样才能以中国传统艺术观念与技法去“化”电影这一工具,使这先天具有西方外来文化基因的艺术形式流淌中国民族文化的血液?这些问题都没有令人信服的阐释。第二是非体系化。电影意境作为一种事实是早已存在的,我们的任务是如何在理论上去准确地阐释它。以往的研究虽洋洋大观,但却缺乏系统的、严密的论证,因而难以形成一种自成体系的学说。打个比方说,就是只见砖瓦不见房屋。本书的目的旨在填充这两个空白点,即运用中国古典艺术的意境理论作为立论基础和研究方法来研究电影本体。从电影意境的物质构成因子、电影意境的镜语构成因子、电影意境的生成机制、电影意境的形态和体式等方面全面地、系统地研究和探讨中国电影意境的创造和审美,并试图建立一个系统的、体系化的理论框架。这显然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但本书试图在这方面做一番尝试。
【注释】
(1)以上诸材料均引自李准:《经济全球化和民族文化的选择》,载《文艺报》2006年2月21日。
(2)〔美〕鲁思·本尼迪克:《文化模式》;转引自丁亚平:《艺术文化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页。
(3)转引自易存国:《中国审美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页。
(4)罗艺军:《中国电影与中国文化》,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