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回 忆

回 忆

献给贝贝和让·科尔托

人物

莉莉

吕克

卡尔乐

理查尔

安娜

(博物馆。大展厅。一个晴朗的下午。

安娜、莉莉、卡尔乐和吕克从一幅画前闲逛到另一幅画前。莉莉,困惑地,在一幅画前迟疑着)

莉 莉:这是一条鲤鱼吗?

吕 克:是的,是一条鲤鱼,陪衬着些洋葱,还有风车的景色。这是弗拉芒风格的。

卡尔乐:十七世纪初。

安 娜:今天人们已经不再画鲤鱼了,我感觉。

卡尔乐:可以说是不再画了,是真的。

理查尔:在弗拉德尔[1]还是到处都是?

吕 克:到处都是。这是个国际现象。

莉 莉:可惜。

卡尔乐:总的说来,鲤鱼已经不再适于艺术了。

吕 克:另外也不适于文学。

安 娜:听听!

吕 克:我们这个时代,很难找到一本描写鲤鱼的小说……我是说一本真正的小说。

理查尔:探险小说也没有吗?

卡尔乐:这一切都结束了,可怜的老伙计。

吕 克:连哲学家也一样。

卡尔乐:尤其是新哲学家。一个字都不提那些或多或少属于水生脊椎动物的东西。什么都没有。鳞片、鳍、鳃,完全被淡忘了。

安 娜:这只是让我半点儿惊讶。

理查尔:不管怎么,这太过分了……

吕 克:就好像这些都不曾存在过!

莉 莉:应该说哲学家对思想尤其感兴趣,不是吗?

卡尔乐:是的,观念、思想、灵性,等等,等等。

安 娜:向前的逃亡!什么的!

吕 克:这就是个小小的问题。

安 娜:不管怎么说,我,我觉得今天的人太有思想了!头脑!头脑!现在只有智慧重要,大脑日夜飞速运转,思考,思考,直直地向前,但是到哪儿去呢?

卡尔乐:这就是个小小的问题。

安 娜:结果是,我们不画鲤鱼了。

莉 莉:对,太对了。

理查尔:事实是我们每天都离动物更远了一些。

卡尔乐:也就是说,更远离了我们自己。

莉 莉:因为事实上我们除了是动物,别的什么都不是。

安 娜:别的什么都不是?

卡尔乐:是的,别的什么都不是!这点我可以向你肯定,安娜。

安 娜:听起来挺奇怪。

吕 克:我们是哺乳动物,安娜,哺乳动物感叹号!

安 娜:我们的确来自鱼类。

卡尔乐:(突然激动起来)是,是,是,三次是!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第一个人是一条鱼!那儿是鳃,这儿是鳔、背鳍、腹鳍、尾鳍,极其简单的消化系统,还有那儿,对水中溶解分子敏感的口须,太阳穴上的两只大眼睛!真是点到为止!毕竟,孩子们,毕竟有时候得停止像鸵鸟似的装傻充愣!

理查尔:有道理。

卡尔乐:因为总是极力拒绝谈论,一直否认我们的来源,以此为耻,还搞些什么飞上月球的能耐玩意儿,这样会以悲惨告终的!我,我跟你们说,我们不能永远让人相信我们是从朱庇特的大腿裆中出来的![2]

莉 莉:我很同意。

      (顷刻)

安 娜:你是说我们太远离鱼类了?

卡尔乐:坦白地说……(五个人面面相觑)我们没有点儿太玄乎了吧?

理查尔:我们有了进展,这是真的。

莉 莉:可以说我们分散了。

安 娜:尤其是身体上的。

吕 克:(敲敲脑袋)这也动了,你知道,动了很多。

安 娜:而对我尤其是身体的触动(她对这幅画瞟了一眼),这相对于鲤鱼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卡尔乐:我们还是有点儿迷失了,不是吗?

吕 克:(困扰地)我们蜕变了,卡尔乐,没必要自己欺骗自己,我们都彻底地、良好地蜕变了。

莉 莉:大道理马上就上来了!

理查尔:前天,我梦到我是一只火鸡,整个夜晚……一只在山间草丛行走的火鸡……啊呀,我感觉好多了。

安 娜:好多了?

理查尔:比在办公室好多了……尽管我知道作为火鸡,我不会有我的第十三个月,[3]也没有新笔记本电脑,可我不在乎……为什么?因为突然,我看到了大海。

莉 莉:你不是在山里吗?

理查尔:是,可我看到了大海。

卡尔乐:你可能是在阿尔卑斯滨海省。[4]

理查尔:可能……

安 娜:那儿有火鸡吗,阿尔卑斯滨海省?

莉 莉:很多。

理查尔:从那一刻起,我,一只火鸡,我就只有一个愿望,跑向大海,进入大海,重回大海……

卡尔乐:透彻!重回大海,就是说重新见到你的母亲。

吕 克:我们的母亲。

莉 莉: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安 娜:地中海?

卡尔乐:不,是一个“e”的大海[5]

安 娜:什么,加一个“e”,不是已经有两个“e”了吗?[6]

吕 克:不是地中海加一个“e”,安娜,是给大海加一个“e”,给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加一个“e”。

安 娜:(跟不上趟)等等,把这个“e”加到哪儿?

卡尔乐:加到大海,大海的尽头……

安 娜:?!?

吕 克:大海一词的尽头,如果你更想这么说。

安 娜:大海一次尽头?!?[7]

莉 莉:安娜,卡尔乐是想说,因为理查尔想重回大海,实际上就是想重新见到他的妈妈。

安 娜:那为什么他不马上说呢?……你们看,这就是智慧,它向右,又向左,在剖析,在比较,最终呢,会大大地损害了理解,这智慧!

卡尔乐:不管怎么说,理查尔,你的梦值得提出一个真正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离开了大海?为什么我们从水中出来了?为什么呢?

安 娜:在我看来,还是智慧让我们做了这件蠢事。

吕 克:(迷茫状)你是说……??

安 娜:是思想的到来让我们漂浮起来了。

莉 莉:就像空气一样?

安 娜:正是,思想的空气。它使我们的脑袋膨胀,它成了救生圈,如果你愿意的话,嗨,一下!我们就升到了水面。

理查尔:并不完全蠢。

安 娜:一旦到了水面,当然,我们就一直游到了沙滩,由于智慧不懂得停下来,刚到沙滩就又向前走了,我们就成了亚里士多德、孔子、伏尔泰和整个这群人……结果就是我们现在的样子:在博物馆里,一个周六下午,在这儿绞尽脑汁,而不是去游泳池里欢闹。

    (顷刻。局促不安)

卡尔乐:我很抱歉,抱歉,我真不该和你们说这些……

莉 莉:已经说了就说了,卡尔乐。

理查尔:你让我们面对自己,没什么可遗憾的。

吕 克:我们可能不是鱼了,但我们是成年人,你知道。

莉 莉:另外也别太给画抹黑了,还是剩了一些鱼类的东西的。

卡尔乐:比如?

莉 莉:猪排……

大家:?!!?

莉 莉:是的。我爷爷去安德尔省钓欧鲌鱼,他用猪排作诱饵,特引鱼上钩,你们无法想象有多上钩,他每天带回来两公斤。整个假期我们都在吃欧鲌鱼。我还能听到奶奶对他说的话:“你知道,乔治,不是我们不喜欢吃你的鱼,隔三差五地,我们也想咬一咬猪排。”(沉浸在叙述中,她笑了起来,大家都看着她)不,这只是为了说明对于某些东西,我们还保留了相同的趣味。

卡尔乐:我没说我们丢失了一切,我是说我们迷失了。

安 娜:毕竟我们还是丢失了很多。当我想到我学游泳那会儿的痛苦时,就想,要是我们没做蠢事,我本来早就会的。

吕 克:就像我哥哥帕斯卡尔,他具备成为技工的一切条件,一切!长胳膊,肌肉发达的腿,双手能朝各个方向转,从小就喜欢机油、润滑脂、报废的轮胎。我和我姐姐骑小马驹时,他呢,他焊接、分解汽车的减震器,三岁时他甚至向圣诞老人要一顶道达尔头盔。[8]一个这么高的孩子,一个婴孩,向圣诞老人要个道达尔头盔,他父母放心了,他们想他有天赋,不用为他担心了,他的生活有走向了!好,初中二年级时,帕斯卡尔有一个小同学演奏大提琴,为什么,没人能知道,他想做同样的事?!今天,真是全毁了,我四十二岁的哥哥是西班牙一个无关紧要的斗牛士乐队的成员,是个打鼓的!

理查尔:不是大提琴?

吕 克:不是,他的左手从没能拨好弦,而他闭着眼睛二十秒钟就能卸下一个蒸发器……

安 娜:这么可怕……

      (顷刻)

卡尔乐:抱歉!抱歉!一千个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莉 莉:卡尔乐,求你了!

卡尔乐:我只是想让我们挺直些,重新找到背鳍,鳞状的结构,我们的鱼骨骼,我们的根源,什么的?!但却出现了相反的情况,我们现在既悲伤、又软弱。

莉 莉:完全不是。

安 娜:就是有点儿筋疲力尽。

理查尔:而且我的火鸡的故事可能也添了乱子……

卡尔乐:是因为我你才讲的,理查尔,因为我!……我很悲伤给你们带来了沮丧……

吕 克:与我们祖先的天性完全相反的情绪。

安 娜:鲤鱼从不沮丧吗?

吕 克:那呀,从不!

安 娜:它不总是神情快乐的,不管怎么说,在贩鱼船上不是的。

吕 克:这是一种感觉,安娜。没有一个鱼不是失落的,从没有。这些都是胡扯。闷闷不乐的鳟鱼,悲伤的鲨鱼,哀愁的鳕鱼,这是用来吓唬孩子的,这根本就不存在。

卡尔乐:以快乐闻名的金枪鱼,笑眯眯的江鳕,顽皮的海鳝,而火鱼总是一副好脾气,还有鲱鱼是个真正的小丑。

理查尔:红金鱼很幽默,这是真的。

莉 莉:还有比目鱼,看看它多幸福,比目鱼!

吕 克:它可能是所有鱼中最幸福的。

莉 莉: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 娜:我忘了。

吕 克:因为它是平的,是个平面,就是个平面。

莉 莉:它那么瘦,根本没有空间思考。

安 娜:这就是我说的,它没有因思想而膨胀,这是它的运气。

莉 莉:还得说它毕竟游得很深。

卡尔乐:是的,但它仍然保持着外表的平面,它从不深沉自己,比目鱼。

安 娜:再说,我呢,我也从不这样。

理查尔:看得出来,安娜,看得出来,我毫不拍你马屁地说吧,我觉得我们五个人中,你是保持得最接近的……怎么说呢,最少变异了的……

莉 莉:这是真的,你是最欢快的……最少进化了的……

吕 克:最持后的……

卡尔乐:最久远的……

莉 莉:幸运儿!

    (顷刻。安娜看着其他人)

安 娜: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

卡尔乐:好好接受,亲爱的,很好地接受……

安 娜:你们不是要试图对我说我像鱼那么蠢吧?

吕 克:安娜!安娜!安娜!我求你!

安 娜:不,如果你们所有的把戏就是要达到这一步,而我原本来博物馆就是想让你们高兴,这可真是蠢透了!

莉 莉:看看她!看看这个小动物叫的,看她勃然大怒的样子,看她那伶牙俐齿!

吕 克:你有一种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说很特殊的动物性,安娜,是极少有的,我很羡慕你!

理查尔:你只是在条件反射,在迸发,太棒了!

卡尔乐:你不会陷入沉思,沉浸在微妙之处和无尽的推理中……

莉 莉:幸运儿!

    (顷刻。安娜恢复平静)

安 娜:是的,你们说得有理,我身体还不错,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是尽管我运气好从不太沉思,我仍然是很敏感的……

莉 莉:那不太糟糕。

安 娜:可能吧,但我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从大海滑向了空中……而且我看得很清楚我们已到了死胡同。

卡尔乐:我不能反驳你。

安 娜:我很清楚,走出了水面,我们就失去了我们的地上天堂。

吕 克:还是说水上的吧,水上天堂。

安 娜:等等!这是个形象的比喻。你还是认为我很蠢还是怎么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对于比目鱼,地上天堂里有苹果树、草坪,再加上砾石小路,那就是地狱?!

吕 克:是我说错了。

安 娜:不,是我发火了。对不起,但那是因为这些都让我烦恼,我害怕这么异变下去,总有一天我们会像你哥哥一样以在西班牙演奏小号而告终。

吕 克:是打鼓。

安 娜:(一惊)你看滑向了吧!分岔了!人家对我说打鼓,两分钟以后我就到了小号……然后我们还惊讶于我们没了鱼鳞……真是让人害怕……

卡尔乐:我不能反驳你……

    (顷刻。大家默不作声,不安笼罩着他们。卡尔乐盯着自己的鞋,前后摇晃,吕克摸着脑袋,莉莉咬着嘴唇就地绕圈,理查尔面容苍白,安娜一动不动,神情沮丧。莉莉最后对卡尔乐开口了)

莉 莉:好,我们怎么办?卡尔乐,我们怎么办!连安娜都难受了!

吕 克: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不能再相信随着时间的移动一切都将能解决……

莉 莉:应该想想我们的孩子,不能骗他们啊……我们弄错了,我们弄错了。停!停!别再前进了!

理查尔:镇静,莉莉,镇静……

卡尔乐:她没错。

安 娜:我跟你们说,如果我们不干点儿什么,就会付出昂贵的代价的!

吕 克:我们已经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痢疾、麻风、秃头……

理查尔:税收……

莉 莉:圣经、梵蒂冈……

安 娜:八月份的蓝色海岸……[9]

卡尔乐:所有的战争……如果我们仍然还是鱼,就永远不会有一四年到一八年死去的六百万人。[10]

莉 莉:条件是战壕里毕竟得有水,卡尔乐,毕竟。

吕 克:雨从来没停过,你们记得吗,那些照片?

安 娜:的确看起来总是很泥泞。

卡尔乐:我们会摆脱困境的,这是肯定的!索恩河的游到大海,马恩河的游到塞纳河,塞纳河的游到罗讷河,罗讷河的游到卢瓦尔河、加龙河水渠,最后大家都游到比利牛斯山中的加瓦尼湖,[11]在那儿,静静地,没有一个普鲁士人,[12]我们能得救了。

理查尔:但我们这是怎么了!上帝啊,我们怎么了!

    (顷刻。不安又笼罩了他们)

安 娜:如果我们向后转呢?

莉 莉:我们向后转?

安 娜:是的。

吕 克:转向鲤鱼?

安 娜:是的。

卡尔乐:那太远了,安娜,太远了,即使是对你。

安 娜:不,但是轻一点儿……轻轻地,就这样你看……摇晃一下……别强迫自己……试着回想起来……看,你看这好像回来了吧……(不知不觉地,五个人开始摆动)……你感觉到我们是快到表面了吧……你感觉到了吗?

卡尔乐:没太感觉到。

安 娜:但有点儿……

理查尔:真的有点儿。

安 娜:轻轻地……别抖动……肚子放松……

吕 克:奇怪,我想起了海藻……

莉 莉:好像一切都更简单了。

安 娜:我们就慢慢地走到那边的大池子,外面的,广场上……

莉 莉:谢谢,安娜,谢谢!

安 娜:任自己被水流带走……

吕 克:我们抛下一切?

莉 莉:不,你可以带一块猪排。

卡尔乐:好了,来了,我感觉很好玩儿。

理查尔:我也是,一切看起来都很奇怪。

莉 莉:我们好多了,上帝啊,这都解决了!

安 娜:我们不是最幸福的吗?

吕 克:我感觉是!

安 娜:你们看着吧,我确信他们会重新画我们的……

    (他们任自己被一个大浪卷走,从博物馆消失了)

巴黎,二零零一年三月

【注释】

[1]弗拉德尔(Flandre)是位于法国和比利时之间的一大平原的名称。而弗拉芒(Flamand)风格的油画通常出自这一地区的画家之手。——译注。

[2]朱庇特(Jupiter):古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即对应的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是天王及雷电之神;西方天文学对木星的称呼也以其命名。在许多西方语言中,朱庇特的名字象征巨大无比的神力,从其大腿裆中出来则形容继承了他的神力的、非常了不起的人。——译注。

[3]法国一般的事业及企业公司到年终都为自己的固定职员多颁发一个月的工资,作为对雇员一年工作的奖赏;因为是在每年年底圣诞节期间,所以大家习惯上称之为雇主及老板的圣诞礼物或第十三个月。——译注。

[4]阿尔卑斯滨海省(Les Alpes-Maritimes):法国南部名城尼斯和嘎纳所在的省,为阿尔卑斯山脉地带和地中海沿岸地区,风景宜人,气候温和。——译注。

[5]法语中大海的写法只有一个“e”为mer,母亲的拼法则有两个“e”为mère;而两者在读法上一样,所以听起来大海和母亲并无区别。作者正是因此才有意做着文字游戏,以示大海是鱼类及人类的共同母亲。——译注。

[6]法语里地中海的拼法是Méditerranée,即结尾有两个“e”。——译注。

[7]原文为auboutdumomer,是安娜未听清卡尔乐解释的话,于是把它们连接起来还以为这是一个新名词,实际一点新意思都没有。翻译时只能就此尽量借助相同的汉语词汇诠释这一法语文字游戏。——译注。

[8]道达尔( otal):法国汽车加油站连锁店的牌子。——译注。

[9]指每年八月在法国南部尼斯、嘎纳的蓝色海岸沙滩上的那些拥挤不堪的度假的人们。——译注。

[10]指1914~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死去的人们。——译注。

[11]这些都是法国境内的几大河流及其支流和湖泊的名称。——译注。

[12]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法国人与德国普鲁士人针锋相对。——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