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星期天

星期天

献给朱丽叶·沙诺

人物

女儿

父亲

母亲

(昏暗中,一支巨大的圆珠笔刺穿天花板,插入地面。一阵哗啦声,石灰渣如雨点般倾泻下来,一阵震动,而后归于平静。

一扇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女儿的面孔出现了。她还没睡醒。她打开灯,默不作声,看着插在客厅中央地板上的奇怪物体,然后叫起来)

女儿:爸爸!……爸爸!

父亲:(画外音)我在浴室。

女儿:客厅里有支圆珠笔。

父亲:(画外音)什么?

女儿:客厅里有支圆珠笔……是立着的。

父亲:(画外音)是你拿了指甲刀吗,亲爱的?

女儿:(走近)它有三米长。

父亲:(画外音)我把它放在浴缸上的。

女儿:它捅破了天花板……是支大圆珠笔,爸爸。

   (父亲穿着浴衣走进客厅)

父亲:你在说什么呢……(在物体前僵住)上帝啊!可这是……?!?

女儿:一支大圆珠笔。

父亲:超巨大的你是想说(惊奇地绕着物体转)……它得有五六百公斤……

女儿:它是塑料的吗?

父亲:(摸圆珠笔)是的,是的,是个真家伙。(叫道)丽莲娜!

母亲:(画外音)我在厨房。

父亲:一支半吨重的圆珠笔刚刚掉到了客厅里。

   (母亲穿着睡衣走入)

母亲:我没听明白……(发现物体,发出一声叫喊)这是什么!!?

女儿:爸爸刚跟你说了,妈妈,一支半吨重的圆珠笔。

母亲:(处于震惊中)一支笔……你是说……弗雷德里克,你确定这是支圆珠笔?

父亲:嗯,你想让这是什么呢?

母亲:我,我不知道……星期天早上九点……这不一定是……

父亲:毕竟,丽莲娜,你又不是瞎子,你看得很清楚,这笔套,带墨油的笔身,还有笔尖的金属球。

   (母亲看着父亲)

母亲:是你?

父亲:我什么?

母亲:订了一支半吨重的圆珠笔?

父亲:为什么我要订一支半吨重的圆珠笔?

母亲:上周你不就订了一棵棕榈树?

女儿:那是花园里的,妈妈。

母亲:是的,但那毕竟是一株半吨重的棕榈树……你确定不是你?

父亲:你让我到谁那儿去订呢?我,我可不知道谁生产这玩意儿!你,你知道吗?

母亲:不知道……你按键敲定的吧?

父亲:按键敲定??

母亲:在网上敲定,就像一月份时,你不记得那些电热台球桌了吗?三个,网上的人给我们送来的,开着货车把草坪都糟蹋了。

父亲: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儿,丽莲娜!

母亲:现在他们把天花板捅破了!但谁是网上的司机呢?!

父亲:那次是个错误,那些电热台球桌,是个信息错误。他们马上就明白过来他们弄错了地址,那不是给我们的。

女儿:这个,你觉得是给我们的吗,爸爸?

父亲:我不知道……但我没敲定过。

母亲: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它是从哪儿来的吗?……连标签都没有。

女儿:可能是礼物。

母亲:谁的?

女儿:上天的。

母亲:求你了,塞弗琳娜,别什么都说!

女儿:该死的,理性主义!

母亲:好,弗雷德里克,我们怎么办?……叫消防员?

父亲:消防员!星期天早上九点你要去打扰消防员就为一支圆珠笔!

女儿:路上还有那么多死人……

      (顷刻)

母亲:那怎么办呢?……弗雷德里克,我在跟你说话!……那怎么办?

父亲:什么怎么办,什么都不怎么办,我们要利用它!

母亲:你想回收墨水?

父亲:我们不利用圆珠笔,丽莲娜,我们要利用这件事!这种型号的写字工具从上到下穿透了你的房子,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能发生的。

女儿:你得承认这很稀奇,妈妈……尤其在克勒兹省[1]

母亲:塞弗琳娜,你家五代以来都是原籍克勒兹,这是个极好的省,它给了我们很大的快乐,养育了美丽的孩子,有着充实的历史、地理环境,还有那么多上好的动物、多彩艳丽的花朵……所以,求你了,你应以它为骄傲而不应贬低它,听到它的名字“克勒兹”,大家就已经以为这是个向下斜的省了,以为它处在一个大洞的底端,而实际上它是非常大的凹面,比别的地方要高得多得多……

父亲:可能就是因为这,他才选择了克勒兹。

母亲:谁?

父亲:(指着圆珠笔)他。

母亲:(惊愕地)你把它叫“他”?

父亲:那你让我叫他什么?……他又没名字。

母亲:名字!你还想让它有个名字?!

父亲:我没这么说……

女儿:一个大圆珠笔有个名字,那可太棒了!

母亲:弗雷德里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觉这玩意儿到我们家来让你很高兴。

父亲:好容易就这一次不是你姐姐带着她的孩子们上门,就算一个绝好的惊喜,不是吗?

母亲:绝好的惊喜?……你空着肚子呢吧,就因为这才……你没喝咖啡……

女儿:而对星期天来说,这简直是超级绝顶,往常星期天那么讨厌。

母亲:如果你是信徒,就不会这么说,塞弗琳娜,对于信徒来说,我可以保证星期天是快乐、光明的一天,是耶稣重现的日子。

父亲:这也的确是在星期天发生的。

母亲:(生气地)什么叫这“也”?

父亲:同一天,很奇怪,不是吗?

母亲:(愤慨地)弗雷德里克,你不会竟然将我主耶稣走出坟墓和这个塑料玩意儿闯进我们家作比较吧!!?

父亲:这毕竟是两个奥秘,丽莲娜,星期天的两个奥秘。

女儿:爸爸有道理,妈妈。

母亲:不,爸爸没理,因为爸爸忘记了耶稣复活不是一个奥秘,而是一个奇迹!抱歉,这根本不是一码事儿。耶稣在死后重现了,他与信徒们辩论后就升上了天。这之中没有什么奥秘的!所有人都看到他了。

女儿:圆珠笔也是,我们也看到它了。

母亲:求你了,塞弗琳娜!

父亲:承认吧,我们完全看到它了。

女儿:他妈的这恐怕是个现代的奇迹吧!

母亲:不,我严禁你说那个,塞弗琳娜!!

女儿:家里的一个奇迹,妈妈,那将是地狱!

母亲:停!现在停!

父亲:现在二十一世纪了,丽莲娜,你得同意奇迹是发展着的。

母亲:你不是要告诉我什么是奇迹吧?!我要提醒你我们家三十七代以来都是基督徒,没有过于狂热的,也没有只坐坐板凳空祈祷的,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克勒兹省的基督徒,在普瓦迪[2]拦截过阿拉伯人的。此外正是因此,我才砍掉了你花园里那株棕榈树,它唤醒人那太糟糕的回忆。

父亲:谁跟你说这是基督教的奇迹了?

母亲:(突然不安起来)你想说什么??

女儿:还有别的一些绝妙的宗教,妈妈!

母亲:(越来越不安)弗雷德里克……你在想什么呢……是安拉吗?你觉得是安拉……

父亲:一切都是可能的……(母亲恐慌不已,她奔向门口)你去哪儿?!

母亲:叫警察!

女儿:该死的,理性主义!

   (父亲奔向母亲,拦住她,试图劝服她)

父亲:警察能改变什么?他们会量一量圆珠笔,给它照照相,提取指纹,像对邻居家的母鸡那样问我们一些问题,最后怎么样?他们什么也找不到。

母亲:弗雷德里克,别说克勒兹省警察的坏话。

父亲:丽莲娜,有些事情世界上任何一个警察都弄不明白。

母亲:对安拉他们可以,他们已经习惯了……

   (他抓住妻子的手,盯着她的眼睛)

父亲:如果是别的什么……

母亲:(迷茫地)别的什么?

父亲:丽莲娜……想想看,是我们被选中了。

母亲:选中了?

父亲:中选了,如果你愿意说。

母亲:中选了……被谁?……被超级市场……因为我的会员卡……是文具柜台的?……你觉得是这样吗?

父亲:不完全是。

母亲:(吓坏了)那,弗雷德里克……被谁中选了?

父亲:可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

女儿: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太棒了!

母亲:弗雷德里克……你吓到我了。

女儿:我很喜欢!

父亲:不管怎么说,可能我们够资格。

母亲:可是……可是我们做了什么?

父亲:我,不管怎么说,我做了很多,很多。我养活了家人,抚养了女儿。我每年夏天和你们去孔卡尔诺,我多年来一直雇着家政女工,我把汽车借给了你弟弟,他给我开到沟里去了,我每周二和你去你妈家吃饭,从她偏瘫以来,每周五也去,如果我没记错,一九八六年以来,我就再没有踏足过赛马场。

母亲:……那又怎样?

父亲:那么,可能今天有人来对我说了:“够了,弗雷德里克·波特龙,够了,你已尽了你的义务,你在别处有更好的事要做,去吧……”

母亲:去吧?……

父亲:又是新的一页空白纸,去书写吧,别再等了,去吧……离开克勒兹。

母亲:(不安地)弗雷德里克……这是不可能的。

父亲:有什么不可能的,丽莲娜?我们今天早上醒的时候,可能想到一支圆珠笔会从天上掉下来穿透我们的房子吗?

母亲:(眼中含泪)不,这是真的……

父亲:从今以后,一切皆有可能。

女儿:他妈的,绝!

父亲:好,我去收拾我的行李。

女儿:狂……太狂了!

母亲:(叫喊)弗雷德里克!!

父亲:我必须这样。

母亲:跟我说实话……他跟你说话了吗?

父亲:谁?

母亲:(指着圆珠笔)他……他和你说什么了吗?

父亲:这是支圆珠笔,丽莲娜,它没嘴。

母亲:那你怎么知道你应该离开?

父亲:丽莲娜,这次你应该永远记住了,你丈夫不是裹在浴衣里的一堆肉,我也有自己的灵魂、自己的命运,有着朝阳般的精神;是的,我总是试图掩饰自己和克勒兹居民的不同之处,而他们可以说是……乡巴佬……

女儿:好哎!!

母亲:(精疲力竭)塞弗琳娜,求你了……

女儿:怎么!看看他的动态,他多性感啊?!……好像摇滚明星!我喜欢被上帝召唤着的爸爸!

父亲:就是这个词:“召唤”……他一来,我就接收到了召唤,然后我一点一点儿破译了它:“离开吧,弗雷德里克·波特龙,离开吧……!”

   (女儿抓起照相机,接连拍摄父亲。闪光灯发出劈啪声)

母亲:你知道今天,是爸爸的生日……今晚我们庆祝他一百零二寿辰。

父亲:我知道。

母亲:大家都会去,高丽娜,弗朗索瓦兹,柔柔,让-卢,亨利,伊冯娜……

女儿:穆鲁去吗?

母亲:不,穆鲁不去!(接下去)弗朗索瓦和他哥哥,刚刚生了孩子的索菲,甚至克勒兹省南的堂兄弟也要来……

父亲:我真喜欢和你们在一起,尤其是家族人的生日我一次都没错过,一次都没有!……可是,这回,你得明白……

母亲:我跟他们怎么说?

父亲:实话!……就说我今天早上被选中了。

女儿:该死,这会让他们心碎的!

父亲:好,丽莲娜(指指圆珠笔),我害怕他生气……你知道,他们不会召唤你两次……

女儿:走,爸爸,go!

   (父亲冲向门口)

母亲:你不带上他吗?

父亲:不……不,我已经有一个了。(从兜里掏出一支圆珠笔)你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一支……之所以一切都事先写好了。行了,亲亲。

   (他走出去,女儿走向圆珠笔)

女儿:该死,妈妈,他写字了!

母亲:什么!!?

女儿:圆珠笔,他在地上写……

母亲:不!!

女儿:我发誓!

母亲:他写了什么?

女儿:(读道)“重新种一棵棕榈树”!

母亲:我早就知道肯定是这样!(流着泪瘫倒了,低语着)我本该叫警察的,我本该叫警察的……

女儿:该死,多可怕的星期天!

   (阿拉伯式的音乐突起。女儿跳着舞,母亲哭泣着,灯光渐渐转暗)

   (暗光)

巴黎,二零零一年五月

【注释】

[1]克勒兹省(Creuse)位于法国中部。Creuse在法语中的字面意思为凹陷、低谷。——译注。

[2]普瓦迪(Poitiers):法国西南部克勒兹省的省会,公元8世纪时,阿拉伯人曾试图入侵法国,普瓦迪市人发起了抵抗,在普瓦迪之战大获全胜,从此赶走了外侵的阿拉伯人。——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