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鸥
献给埃迪·塞奥维西
人物
理发师
顾 客
(简陋的理发厅。只有一位顾客。顾客坐在扶手椅子里,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理发师身穿长衫,手拿剪刀、梳子,小心地为客人剪着头发。客人看起来有心事)
理发师:您经常这么想?
顾 客:每次我坐火车的时候。
理发师:可能是那种轰隆声。
顾 客:我不知道。
理发师:轰隆声常常使人陷入沉思。
顾 客:不管怎么说,只要我看见从车窗掠过那些城市、那些道路、那些乡村,我就会想,是什么促使人们走啊、驾着车、等着公共车、赶出牛来、朝一个方向走着,又朝另一个方向奔跑着……
理发师:请您稍稍低一下脑袋,谢谢……
顾 客:是什么力量推动他们做着这一切,而不是什么都不做?应该存在一种力量?!……他们不是自动做这一切的!
理发师:我先各处剪一厘米,然后您再告诉我……
顾 客:耕地、挤奶、补胶皮管、签署合同、贮存碳氢化合物……?!为什么人们做这些?人还是能给自己提出问题的,不是吗?……贮存碳氢化合物!!……
理发师:要是您愿意,可以再剪短一些……
顾 客:加佐料、粘连、涂清漆、脚踏着车,脚实实在在地踏着??您,您觉得这正常吗,脚踏着实地?
理发师:我没想过。
顾 客:那您还站着呢?
理发师:我站着?
顾 客:是的,您觉得您站着是正常的吗,两脚站立在地砖上?
理发师:是的……我觉得……是正常的。
顾 客:其实这是不正常的!
理发师:啊?
顾 客:不正常。您应该能飞的。
理发师:您是说……在空中!!?
顾 客:是的。只是有些东西拦住了您。
理发师:这是么!
顾 客:有一种力量,一种力量将您和六十亿人拦住了,都粘在了地球上。
理发师:不是吧!!
顾 客:是!
理发师:一种力量把我……??
顾 客:是的。地球吸引力?!牛顿看到苹果落地时发现的。
理发师:一个英国人?
顾 客:是的。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苹果落到地上?它朝地上落是自然的吗?
理发师:真是不可思议,这些英国人!
顾 客:我呢,我今天问您:使一个地区电气化、为肥肉的比例争论不休、改良马种……您觉得这些自然吗?
理发师:您是说……相对于苹果?
顾 客:相对于人,乔治!为什么要切裁纸张,为什么要飞行,为什么要重新锁边儿,为什么重新粉刷厨房?……为什么?
理发师:……生存的本能?
顾 客:生存的本能!
理发师:……是的……总之,除了锁边儿吧……我和您说这些有点儿不合适……这是一个理发师的印象……夏狄绒[1]的理发师,除此之外再没什么了。
顾 客:那我能知道是什么使我们遵循这种生存本能吗,如您所说?
理发师:沙茨伯格先生,您应该少坐火车……您看这都是我的错,我本不该提这些有关您放假回来了的问题。
顾 客:乔治,睁开眼睛瞧瞧!您在我身边蹦跶了二十分钟,裹在一件淡蓝的腈纶长衫里,不停地舞动剪刀,只关心我头发的长度……您觉得这正常吗?
理发师:您觉得我很奇怪,沙茨伯格先生?是这样吗?
顾 客:您得承认,确实有一种力量促使您把一生中所有的工作日都用来梳理您的同类人的头发,就用一把小小的合成的角质的梳子。别跟我说这种可笑的动作与您深刻的人生是共存的,您毕竟不是生来就要从早到晚在您同辈人的脖子上摆弄推子的!
理发师:这正是我妻子说的话,每当我回去晚时。
顾 客:她也曾说过您的基因没有一点运气,因为它只是被排列好来让您给人吹风、染发、剪头吗?
理发师:她没说过。
顾 客:您能记得起一点点对洗发水天生的渴望吗?
理发师:我……我不觉得……不。
顾 客:您不觉得还是您敢肯定?
理发师:啊,沙茨伯格先生,我很想回答您……通常我和顾客交流得很好。
顾 客:我很伤心,乔治,尽管您确信我并不伤心,我认为提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不会浪费您的时间,那就是:什么促使您做理发师?
理发师:……的确我父亲不同意……但是注意,他没阻拦我……从没有……我父亲有自己的想法,但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不喜欢争吵,您知道我想说什么吧……他不喜欢受打击,也不打击别人……他更倾向于赞同,他说这有利于健康……赞同别人可以有利于长寿……他甚至帮我买下了第一家发廊……但是,要说在他内心深处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干别的什么就……
顾 客:但您还是成了理发师!因此,您得同意,有些您控制不了的东西迫使您做了这一行,不仅您父亲排斥过,就是对您来说,诚实地讲,这也是完全不可理解的,即便是对于您的体型。
理发师:这是真的,我有一副歌唱家的体型。
顾 客:不是指这个,乔治,我是说您作为人、作为高级哺乳动物、作为双足大猴子似的身体,当有人看着您展露您一米八的身高时,相信我。
理发师:啊,您太客气了,刚刚一米七五。
顾 客:……您的上肢充满力量,胸廓壮实,下巴坚硬,能把任何食物变成糊状,当人们审视您的鼻子、耳朵和脚时,无法想象您生来就是为了给人喷发胶,就像苹果长出来是为了摔到草地被粉碎一样。
理发师:您认为我走错了路?……
顾 客:对!什么东西强迫了您!就好像这该死的地球引力定律迫使您贴在地砖上。可当人看到您的胳膊时,会知道只要您扇动那么一两下,就足可以飞翔到云端……
理发师:既然您现在这么说……的确我还真想过要飞……三四次呢……您知道,静静地在附近飞……在玛希池塘上,在让穆兰大道和那儿的梧桐树上……然后回来时经过市政府……注意!不快也不高……不像雨燕那样,不,而是像海鸥似的飞行,既洁白,又安静。
顾 客:所以您内心深处所感觉到的,就是一只海鸥。
理发师:一只大海鸥。
顾 客:不是理发师。
理发师:这是肯定的,理发师……怎么说呢……可我还没付完这家店的钱……我不能停……至少不能立刻停……但如果我有选择,我肯定……我更愿意(他笑了)做个海鸥……等着看我妻子的脸吧……
顾 客:为什么您没有选择?
理发师:因为……因为一定有种力量拦住了我……
顾 客:您开窍了,乔治!您开窍了!
理发师:多亏了您,沙茨伯格先生。
顾 客:您知道,乔治,我们都是囚徒,都是!
理发师:为什么我不经常多有一些您这样的客人呢,为什么?
顾 客:乔治?
理发师:沙茨伯格先生?
顾 客:您愿意和我一起抗击这压迫我们的力量吗?围捕它,迫使它显形,算计它继而毁灭它?
理发师:我!?
顾 客:我们是最先知道它存在的两个人……我们是开拓者,乔治,自由的开拓者,那个时刻将我们拒之门外的压力的开拓者。
理发师:如果我能想象……
顾 客:这一发现会冠上我们两人的名字。
理发师:不,沙茨伯格先生,是您……
顾 客:我们两人的名字!如果您没向我承认您想成为一只海鸥,我想我最终也只是怀疑。
理发师:我想如果拉洛夫人不取消她的预约的话,我就没法接待您了……还真是差一点儿。
顾 客:偶然性和必然性,乔治,人类就是这样前进的。我们没能脱离共性的规律。
理发师:是啊,而这一切竟然都发生在夏狄绒,在我简陋的发廊里!
顾 客:孕育了新发现的发廊,乔治!您接受吗?
理发师:如果有助于人类……我当然不会拒绝。
顾 客:谢谢,乔治。我不知道您怎么想,但我赞同有规律的工作,在固定的时间……每天一次会面对您合适吗?
理发师:在这儿?
顾 客:或者在火车上。主意还很娇嫩,别远离它们产生的地方。
理发师:那样的话,我更愿意在这儿……可是每天都见面吗?
顾 客:如果我们把目标定为年底出成果——您得承认,这是给地球的一份好的圣诞礼物——我认为每天工作三小时,那么一周六天,是最少的。
理发师:噢,是吗……
顾 客:乔治,您不会以为两三下就能变革人类三千万年的旧习吧!
理发师:当然不是……您认为可以在吃饭的时间做这些吗?
顾 客:您是指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
理发师:打个比方。
顾 客:为什么不呢!……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斋戒,这对活跃思想很有利。
理发师:这可以让我不……怎么说呢……失去很多客人。
顾 客:乔治,好好想想,当您告诉您的客人您决定一下子将他们从日常奴役中彻底解脱出来时,您会失去他们吗?您会赢得他们,乔治!将来有一天,当您和他们在荒废的城市上空飞翔时,相信我,他们会感恩您每天拒绝他们三个小时的梳子和剪刀……
理发师:您说得有理!您知道,沙茨伯格先生,没人,从没有人像您这样令我睁开双眼……
顾 客:太好了,我们明天开始!
(顾客起身)
理发师:那就中午吧……我马上记下来……
顾 客:我该付您多少钱?
理发师:您开玩笑,沙茨伯格先生……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只要拿回毛巾。(为顾客解下脖子上的毛巾)好了……(在顾客脑后放一面小镜子)您满意吗,这样?
顾 客:很好。
理发师:爽快而不短,因为说实话,我更喜欢您有些柔软的头发……那么流动……
顾 客:我们可以叫这种发型后动式的(他笑了,理发师也笑了),好,乔治……明天见。
(顾客握握理发师的手,走向门口)
理发师:沙茨伯格先生……我能问您个问题吗?
顾 客:您请便。
理发师:您觉得是否有另一种力量推动您发现这个力量或是两种力量是同一种呢?
顾 客:好,乔治!好!我们明天就从这个问题上开始讨论。
理发师:如果是同一种力量,一旦我们找到了,您就不必再去想了……一点儿都不必再想?
顾 客:很可能……我觉得我们的工作会开展得很好。
理发师:我都等不及了,沙茨伯格先生!(顾客走出。理发师回到座位,抓起扫帚,把四散的头发扫到地砖的一处。他惊讶地停住,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支白色的羽毛)
巴黎,二零零零年八月至九月
【注释】
[1]夏狄绒(Châtillon):巴黎近郊的一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