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妮克
献给瓦莱里·布歇
人物
父亲
女儿
（客厅。父亲在读报纸。女儿穿过房间。目光并不离开报纸，父亲叫住女儿）
父亲：莫妮克？
女儿：是，爸爸。
（父亲放下报纸，以异样的目光看着女儿）
父亲：我能知道为什么我一叫你莫妮克，你就回答我吗？
女儿：什么？
父亲：你很清楚地听到了我的问题。
女儿：我没明白，爸爸。
父亲：当我说“莫妮克”时，你为什么转向我？
女儿：你在开玩笑吧，爸爸？
父亲：噢，一点儿没有，我的小女儿，可真是一点儿没有……
女儿：（微笑着）因为我就叫莫妮克啊。[1]
父亲：你叫莫妮克！你，我唯一的女儿，你叫莫妮克？！
女儿：是的，爸爸，已经十八年了！
父亲：已经十八年了！……那你多大了？
女儿：正好十八岁。
父亲：正好！正好！我不是会计，我是你父亲，仅仅是你父亲，万一你忘记了的话……我能知道是谁给你起名叫莫妮克的吗？
女儿：是你，我想。
父亲：我！！……那么请问是什么时候？
女儿：可能是我出生的时候！
父亲：我，我会把我的孩子叫“莫妮克”，我的亲骨肉，“莫妮克”！好好听着，我的小女儿，我远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爱喝啤酒，对待邻居太粗暴，还偷吃白汁小牛肉块，是的，我不喜欢戏剧，然而以此就叫我的女儿莫妮克！况且还是在她出生时！一个无力抵抗的小婴儿！不，亲爱的，不，你父亲可没这个能力。
女儿：那么就是妈妈？
父亲：你母亲？！
女儿：既然不是父亲，那就是母亲起的名字，不是吗？
父亲：对你的回答要特别多加注意，亲爱的。你敢断定，在我面前，是你自己的母亲给你起名叫莫妮克的？
女儿：但是爸爸，你到底怎么了？
父亲：很好。我们要心平气和地弄清楚这个问题。（他拿起电话，烦躁地拨着号码）喂？喂，亲爱的，是我……我打扰你了吗？……我就说两分钟……是我们的好女儿……她刚刚向我断定说她叫莫妮克！是的，你听对了，“莫妮克”……我也是。（对她女儿）她很吃惊……（对他妻子）据她说，你在她出生时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是的，你！你知道这件事吗？……我当然相信你……但她的倔脾气你是知道的……好了，你去忙吧，去吧。（挂上电话）她店里人山人海……
女儿：她说什么？
父亲：她问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女儿：我也是，我也在问你这个，爸爸！！
父亲：那么你不会改口喽。
女儿：你想怎么样，让我给你看我的护照吗？
父亲：护照？啊，对呀，我懂了！我多傻！理所当然，这是你丈夫的姓，你叫莫妮克，莫妮克夫人！（微笑着）啊，小家伙！我不是在走，是被你牵着鼻子跑啊。
女儿：我没有丈夫，爸爸。
父亲：你没有丈夫？
女儿：没有，只有一个朋友。
父亲：那你怎么随他的姓？你有权叫莫妮克太太而并没嫁给莫妮克先生吗？你在那儿跟我说什么啊？
女儿：我什么也没跟你说。
父亲：啊，我知道了！是新法令，为同性恋制定的那部，没有婚姻的婚姻，是这样！……我明白多了……你丈夫是同性恋，你羞于对我说，这就是整个事情的全部！我可怜的小菜心，你太不了解你父亲了，要知道，你幸福我就幸福，你和谁生活并不重要！……这么说来，多亏我们没给你起名叫莫妮克，你想想，那样你今天就叫莫妮克·莫妮克了！[2]
女儿：爸爸，你应该休息一下。
父亲：休息？我自己的女儿拒绝告诉我她的名字，我却去休息！这可是，相信我，比嫁一个男同性恋还丢人。另外说到这儿，我建议你在告诉你母亲时要说得缓和一些，你知道她很苛刻的，我们离开规矩一毫米，她就会发疯的。你还记得我和她的婚礼吧。
女儿：我那时还没出生，爸爸。
父亲：你没出生？！我和你母亲结婚时，你还没出生？！！
女儿：没有，爸爸。
父亲：你知道我们是因你结婚的吗？你母亲很想要个孩子，当然了，是在规矩范围之内，所以，结婚！……我无法相信，我们为你结婚，你却没来？
女儿：没有，爸爸。
父亲：之后的鸡尾酒会都没去？都没碰杯？干一杯祝愿我们……怎么说呢……祝愿我们永远幸福快乐……真臭，我们毕竟是你的父母！
女儿：可是爸爸，那时还没怀上我……你知道的，妈妈永远不会同意怀着孕成婚。
父亲：噢！这是真的！……我不认为玥兰德会带着腹中的罪孽出现在市长面前，更别说在神甫面前了[3]……你有道理。
女儿：谁是玥兰德？
父亲：你母亲。
女儿：妈妈叫娜塔丽，爸爸……
父亲：不，亲爱的，你妈妈叫玥兰德。和她姐姐、她母亲、她祖母、她姨妈、她表姐妹一样。
女儿：可是……我本以为她是唯一一个不叫玥兰德的。
父亲：不，亲爱的，她也没能脱离，像家族里其他的女孩儿一样，她叫玥兰德……我知道这对你会是个打击。
女儿：啊！十八岁的时候才知道她母亲一直不叫娜塔丽，你能想象得出，但愿？！
（她失声痛哭）
父亲：我已经竭尽全力让你尽量地晚知道这事儿……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必须告诉你。
女儿：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骗了我？
父亲：是我让大家在你一出生时就叫你母亲娜塔丽的……我怕别人在学校里取笑你，怕你的女伴们知道你母亲和她母亲、表姐妹、姐姐一样都叫玥兰德，而她是她家族中第二十七个玥兰德，怕有人问你为什么你家不能给女孩取个别的名字……怕你由于不可能找到合理的答案，从而开始怀疑你家族人的心理健康，寻思自己是否属于一个有缺陷的部族，原封不动地照搬所有女人的名字，玥兰德之后还是玥兰德……你是我亲爱的小女孩，我不想让你有这种想法，这对一个小女孩是不利的。小女孩应该在田野奔跑，读读诗，学学西班牙语，准备庄严的领圣体仪式，梦想着迷人的白马王子终有一天来娶她，哪怕他是同性恋……顺便说一句，当我们看到迷人的白马王子们的穿戴，就不会惊异于他们偏爱男孩儿而女孩儿们只能白白等待……除了你，亲爱的，你，你成功地逮住了一个……为什么？因为你平衡健全，你平衡健全是因为你从不知道你母亲叫玥兰德……
女儿：就是为了向我隐瞒我也叫玥兰德，你才给我起名莫妮克的？！！
父亲：（崩溃地）但是你既不叫莫妮克，也不叫玥兰德！
女儿：（叫喊着）那我叫什么？！！
父亲：这就是问题所在……多好的问题！
女儿：你还是给我起了名字，在我出生那天给了我一个名字，你没吹口哨叫我吧！
父亲：你把我当成谁了！我当然给你起了一个名字。
女儿：而你却想不起来了？
父亲：已经十八年了，我的小宝贝，十八年！你记得十八年前你都做了什么吗，你？
女儿：我来到了世上。
父亲：太简单，太模糊了！我问你一件明确的记忆，一个声音，一种气味，一幅画面……比如你不记得我趴在你摇篮上的样子了吧？
女儿：不记得了。
父亲：那我叫你的那个名字呢……我低声对着你耳朵叫的那个……哪怕大概齐呢……？
女儿：想不起来。
父亲：只是一个音……一个元音……能给我们个提醒的大致方向？
女儿：想不起来。
父亲：你想想，以你全新的大脑，充满了崭新的神经元，你还想不起来你爸爸给你奶瓶时重复叫你的名字，然而你却指责我，已历经岁月磨损的我，想不起来了……
女儿：我请你原谅。
父亲：没什么……你处在忘恩负义的年龄……大家都经历过，对于十六岁的人这是正常的。
女儿：十八。
父亲：十八什么？
女儿：十八岁，爸爸！
父亲：啊，是的？！十八岁，对不起。你真是你母亲的女儿，精确，敏感……（女儿突然垂下了头）亲爱的？……怎么了？……不舒服吗？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女儿：一切都好，爸爸。
父亲：我太了解你了，你是我女儿，我唯一的孩子。我承认，我不记得你叫什么了，但其他的，你没什么能瞒得过我的，从头到脚……瞧，我清楚地看到你突然忧虑起来了。
女儿：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关于亨利。
父亲：亨利？谁是亨利？
女儿：我的朋友。
父亲：他叫亨利？……你知道，这我很喜欢，如果你是个男孩儿，我就叫你亨利了……“亨利”！“亨利”！你得承认，这毕竟不同于“莫妮克”……
女儿：我正这么想。
父亲：什么？
女儿：我有时在想他是不是本该叫莫妮克。
父亲：亨利？
女儿：是的。
父亲：啊，不，求你了！
女儿：你刚才让我睁开了眼睛……我正在意识到他有时候做事儿像个女孩子……
父亲：亲爱的，我对你说过，这对我一点儿不成问题。
女儿：我什么也没看出来……什么也没有……我真是瞎眼了……而且……你知道他刚刚干了什么吗？
父亲：亨利？
女儿：是的，他刚刚邀请了一个正准备参加奥运会比赛的标枪运动员。
父亲：这，这是个好主意。
女儿：我觉得你没听明白。他把他安置在他的公寓里了。
父亲：连他的全套装备？……不，标枪运动员有着大量装备……人们常常以为他们只有一个装运动鞋和标枪的袋子，可这是完全错误的。
女儿：（惊愕）你对标枪感兴趣？
父亲：不真感兴趣，可以说不是我最喜欢的体育项目……但我一直关注着标枪比赛，我向你承认，我一直都不理解为什么在这一领域我们一块奖牌也没摘到过……一方面，我们不能在足球上成为世界的佼佼者；而另一方面，在标枪上则是名副其实的臭大粪！总有些事情不顺啊。你同意吗？
女儿：我无所谓。
父亲：你错了，亲爱的。我觉得我们不能继续这样把真相永远隐瞒下去，好像问题不存在一样……现在，要说我做了点儿什么事情来改变现状嘛，不，这倒没有。说真的，我的确连一个使我们走出困境的小指头都没动，而亨利，他，从你对我说的来看，却行动了……我不能朝他扔石头。
女儿：你想说你赞同他！！
父亲：听着，他在家里接待一个标枪运动员，给他一个住的地方，用爱包围着他，在比赛之前感觉被人爱着是非常重要的，他感觉不是他独自一人在这世上。我感觉亨利走上了能让大家冲出的路。
女儿：让谁冲出？
父亲：法国，亲爱的，法国的标枪。
女儿：那我在其中呢？
父亲：你是法国人，是不是？（女儿垂下眼睛）你和他在一起不幸福吗？非常不幸福吗？
女儿：是的。
父亲：这是肯定的，和一个运动员在一起生活是不容易，尤其是一个高水平的运动员。
女儿：可亨利不是运动员，爸爸。他和一个运动员睡在一起，这完全是两码事。
父亲：两码事，两码事，你说得轻松点儿了，亲爱的！运动员们经常要面对强烈的孤独感，尤其在这种所谓的充氧训练阶段，他们每天晚上独自待在山顶上，住在差劲的山间木屋那狭窄的阁楼房里，如果一个人懂得应该打破运动员们的苦闷和寂寞，这个人，亲爱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都是一个伟大的体育人！……如果他们人数更多一些，都像亨利那样，真正去爱这些年轻的运动员们，法国标枪早就崭露头角了！……所以我，要对亨利说“好样的”，我为我的女婿自豪？！
女儿：我怕他不会再回头了，爸爸……
父亲：别戏剧化。
女儿：他越来越躲着我了。
（顷刻）
父亲：你对他说你叫莫妮克了吗？
女儿：……你觉得是因为这个？
父亲：这可能对一些事没起好作用。
女儿：他从没因此责备我。我向你保证。
父亲：他可能在忍着？
女儿：忍我的名字？
父亲：是对你名字的厌恶……你知道和一个叫莫妮克的人生活在一起，整天叫她莫妮克是很难受的……我们甚至可能想杀人……于是我们抑制着……抑制着……我们改变行为以掩饰这种谋杀的冲动……我们寻找其他环境以忘记这些。
女儿：像是用标枪？
父亲：不是不可能。
女儿：那么是因为“莫妮克”。
父亲：什么？
女儿：他才成为同性恋的？
父亲：可以想象有一天，他寻思说：总之，所有女人都可能叫“莫妮克”啊！
女儿：我明白。
父亲：你处在他的位置上想一想，我们真不能怪他……尤其是他逃到了一种积极的体育运动的同性恋中，我是说对衰落的投掷运动有利的同性恋，是法国田径运动的意外收获……你知道，他很可能把你掐死……不，相信我，整件事进展得还算好……你没什么可抱怨的。
女儿：我明白多了……可怜的亨利。
父亲：是啊，可怜的亨利，不是每天都那么玫瑰，对他来说也一样。
（顷刻）
女儿：爸爸？
父亲：嗯。
女儿：我觉得我们从没谈过这么多话。
父亲：可能吧。
女儿：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感觉离你这么近……
父亲：而我还是不知道你叫什么，这就更蠢了。
女儿：我很抱歉。
父亲：不，不，这也有我的错……我应该记得起来的。
女儿：我们两个都应该记得。
父亲：不管怎么说，生活中还有比名字更重要的事。
女儿：我们都很健康，你和我，爸爸，这才是重要的。
父亲：你知道怎么会让我开心，就是如果今天晚上我们都去餐馆，你，亨利，标枪投掷手，玥兰德和我。
女儿：这是个天才的想法，爸爸！
父亲：大家一起，聚在一块，一顿真正的家庭宴会！来，我们去找你丈夫和他朋友，然后去商店接你妈妈。
女儿：她喜欢惊喜，她会高兴得发疯的。
父亲：快，周三时她会提前离开商店。
女儿：今天周二，爸爸。
父亲：太好了！……今天周二，你确定吗？
女儿：确定……是今天我在大学有体育运动。
父亲：你在上大学？……哪所大学？
女儿：我们区的那所。
父亲：我们区？我们住在同一个区？
女儿：爸爸，我们住同一栋楼……
父亲：一栋楼？……
女儿：是的，爸爸。
（父亲想了一下）
父亲：真的，我们今天说了很多……我们把心里话都说了。
女儿：我的好爸爸。
（女儿拥抱父亲）
父亲：我希望我能记起把车停在哪了……
（他拿起大衣，拉着女儿走向门口。突然他停下，凝视着女儿）……埃莱娜？……不是埃莱娜吗？
女儿：不是。
父亲：特洛亚[4]的埃莱娜？
女儿：不是。
父亲：美蒂希思[5]的卡特琳？安蒂冈[6]的珂赛特？这些是我年轻时的名字，是我像你这么大，上学时的一些名字，那时我还小[7]……弗朗索瓦兹·多尔雷亚克？塞维尼侯爵夫人？（充满希望）塞维尼侯爵夫人，是这个吗？
女儿：不是，爸爸。
父亲：可惜。
女儿：是啊，可惜。
父亲：我爱你，我的女儿……你知道我爱你，不然我早就放弃了。
女儿：我也是，我爱你，爸爸。
父亲：安斯卡夫人？！……安斯卡夫人，巴尔扎克的情人……我觉得这次对了……不，不，回答我前好好想想。
女儿：我想想，爸爸……
父亲：吃甜点的时候再跟我说吧……就当我的生日礼物……我特喜欢巴尔扎克。
（父亲急匆匆地走出）
女儿：你生日不是二十六号吗？
（女儿跟上）
巴黎，二零零零年五月至六月
【注释】
[1]法国人的名字大多数来自西方传说或圣经故事，或是约定俗成世辈传袭下来的，所以有很多人叫同样的名字；父母给孩子取名时，通常为了纪念家族中上两辈的某个亲人就以此人的名字取给自己的新生婴儿。该剧的父亲似乎有健忘症，居然想不起来女儿的名字了。——译注。
[2]法国女人结婚后通常就不用自己未婚时的父姓了，而改用夫姓。通常习惯名字放在前边，姓放在后边。——译注。
[3]法国的现代民政婚礼仪式是在所住市区的市长或区长面前举行，而传统的宗教婚礼仪式则是在教堂由神甫主持。——译注。
[4]特洛亚（ roie）：古希腊传说中位于小亚细亚的一个著名城镇，为战争要地。西方文学中常有关于特洛亚之战的描写。——译注。
[5]美蒂希思：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佛罗伦萨的一大家族的姓名。——译注。
[6]安蒂冈：希腊传说中俄底普王的妹妹的名字。——译注。
[7]法国人给孩子取名字通常也带有一定的时尚性，一段时期内某些名字很流行，而另一些却不常见。——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