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悲 剧

悲 剧

献给西德尼

人物

路易斯

让-克劳德

西蒙娜

(他们举止高雅,身着节日的盛装。路易斯,急步走着。让-克劳德,沉着脸,跟在她后面。穿过楼梯、走廊,他们在门上找着一个名字)

路 易 斯:“好!”你仅仅需要对她说一声“好”,仅此而已。

让-克劳德:(叹气)

路 易 斯:我并不是让你过度地阿谀奉承,我仅仅是想让你跟她说个小小的“好”。

让-克劳德:(叹气)

路 易 斯:听好了。毕竟,这“好”可说得响亮点儿,不必很强调,但她至少没必要让你重复它。

让-克劳德:我不能。

路 易 斯:你不能说“好”?

让-克劳德:不能。

路 易 斯:哪怕是一声轻轻的“好”。

让-克劳德:不能。

路 易 斯:这是怎么啦?这个词让你难受吗?

让-克劳德:不是。是因为这个词所表达的意思。

路 易 斯:噢!这个词所表达的意思,这个词所表达的意思,如果你像说“你好”一样把它说出来的话,这就已经减弱了很多这个词本来要表达的意思。

让-克劳德:不管怎么说,这个词有一点祝贺的意思,不是吗?

路 易 斯:是。但没有再多的意思了,真的没有了。

让-克劳德:我恨这场演出,这你知道?!路易斯。我恨所有的一切,那些服装,那些布景,这出戏和她,尤其是她本人。[1]

路 易 斯:正好,这样,你就没有必要跟她说你不喜欢,你不过跟她说声“好”,一声轻轻的“好”,就结束了,我们再也不说其他什么了,你也解脱,我也轻松——怎么样,瞧,她的化妆室就在那儿。

让-克劳德:我办不到。

路 易 斯:让-克劳德。你看到了她把我们安置到哪儿了,前座的第六排,在那些有名望的人中间,她可不是必须这样做的,我们并不有名,恐怕恰恰相反,她这样做是为了让我们高兴。

让-克劳德:我可没感觉到一点儿高兴。

路 易 斯: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没有求你跟她说“谢谢”,是的,“谢谢”可能有点儿近乎虚伪了,尤其是你已经感到很厌烦,但“好”,说实话!“好”,什么都不是,一个微笑,甚至不用,半个微笑,嘴唇稍稍翘起……

让-克劳德:我跟你说了我做不到。

路 易 斯:那么好吧,把它说两遍。

让-克劳德:两遍?!

路 易 斯:是的。“好”,“好”。两遍,一个人悄悄地说,其他人几乎不会注意到你说了什么,一带而过,人们根本没时间反应它的意思。这有点像“噢,对不起!”当你说“噢,对不起”的时候,你并没有真的请求对方原谅、绝对承认你的过失的感觉,没有,这只是从你嘴里滑出的一小句话,然而如果你不小心把啤酒洒到一位先生身上,当他正想掐着你的脖子找你算账时,一听到你说“噢,对不起”,他马上就会平静下来,他就会知道这不是一个流氓弄脏了他的衣服,而是一个有教养的人,这时候就轮到他跟你说“没关系”了。这句话同样也没有他本来的意思,不然,他就要跟你躬着手把他的全部意思表达出来了。毕竟,他把这句话说出来了!而后你们就分开了,没有辱骂也没有打斗,差不多都像朋友了,这就证明了万年的古文明并不是空洞无用的,因为它已成功地使人用礼貌代替了残暴,而就是为了这个,让-克劳德,我才希望你能跟西蒙娜说一声小小的“好”,仅仅为了向她表明我的丈夫没有脱离文明……你懂了吗?

让-克劳德:是谁让你这么说话的,还没完没了?我们刚刚听你妹妹演戏有三个半小时,说,说,说,我都要死了,而你呢,现在你也说上了?这不是很愚蠢的一件事吗?这是传染病还是怎么的?如果你还要继续下去,赶紧跟我说,因为我预先告诉你,跟你在一起,并不是跟西蒙娜在一起,我走,我离开这个剧院且再不来了,你听见我说的了吧,路易斯,我再也不来了……我受够了……

路 易 斯:所有这一切,都因为我请求你对你的小姨子礼貌一点!

让-克劳德:因为她曾是那个她,在舞台上?!因为这是艺术,就要礼貌?——因为这是经典,就要礼貌?因为有韵律,就要礼貌?是这样吗?

路 易 斯:你不是正在跟我解释拉辛没有受过良好的教养吧?

让-克劳德:你妹妹让我备受折磨,路易斯,你听见我所说的了,整整一晚上的折磨。

路 易 斯:我希望你听说过,在日本,受到致命伤的武士有一项巨大的荣誉,就是跟他的敌人说“好”。

让-克劳德:这可真是个坏例子。我恨日本。

路 易 斯:真可惜,一点点远东的知识可能帮了你。

让-克劳德:帮我什么?

路 易 斯:更好地理解、更好地了解你自己,暂时忘掉你那固执的西方脑袋。

让-克劳德:路易斯,别扯得太远,我告诉过你,我受够了。

路 易 斯:你自己想一想,当受伤的日本武士跟他的敌人说“好”的时候,并不是称赞他,而是羞辱他。

让-克劳德:啊,是吗?

路 易 斯:当然。这是最高明的复仇。你的刺刀刺伤我的身体,但我的灵魂却丝毫没有损伤,而且向你说“好”。这才是胜利,真正的胜利!“好”……因为实际上,对他的敌人说“好”就是对他自己说“好”,跟伤害他的人说“好”太“好”了……现在,如果你拒绝去跟西蒙娜说“好”从而来跟你说“好”,这是你自个儿的事儿……

让-克劳德:一个没有在演出中高喊喝彩的人是不可能说出“好”来的,路易斯!当我想到我像一个懦夫一样,承受着痛苦而不能抱怨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在整整二百八十三分钟十七秒的时间里。

路 易 斯:啊,是啊!这我看到了,在你看表的时候。

让-克劳德:漫长的时间!有一阵儿,我都甚至相信她要停下来了,在她和那个大胡子的丈夫长篇大论的时候,一切都停滞不前了。我告诉自己,她演的这个恶妇使得八百观众在她下边,坐在扶手椅上,被她拽住了时针一再拖延时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忍下来的,我不知道……

路 易 斯:是啊,但也不要夸张,你又没死。

让-克劳德:对啊,我没死——可你知道为什么吗?路易斯?因为我一直不停地跟自己说一个词儿,一个单单的词儿,一个神奇的词儿——幕间休息!幕间休息!但是它却一直没有出现,一直没有!五幕剧没有一分钟的停顿,路易斯,你叫这文化?

路 易 斯:十五年的等待,让-克劳德,十五年西蒙娜等待着进法兰西喜剧院![2]这下好了,成功了。她进去了!更神奇的是,人们让她演她梦寐以求的角色。今天晚上她人生第一次,在欧洲最好的剧院里刚刚演出《费德尔》,[3]而你呢,她的姐夫,你却拒绝跟她说声“好”,仅仅一声轻轻的“好”!你变成什么了,一个动物吗?

让-克劳德:她人生第一次演出《费德尔》吗?!你在开玩笑还是怎的?我们结婚那天,你可能忘了吧?她就在正餐中间朗诵了一段,就像这样,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孩子们都哭了起来,没有任何一位客人想跳舞了,我爸冲着你爸大声叫骂。她用她的才能和她的亚历山大体诗歌把我们的气氛弄得糟糕透顶。

路 易 斯:是妈妈让她这么做的,只为了给我们一个惊喜呀。

让-克劳德:这个惊喜几乎让我离开饭桌,路易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的饭桌。我真的爱你才能一直保持平静,有二十分钟,餐刀搁在羊肉上,任凭那位歇斯底里的家伙拍着胸脯吼叫她的诗歌!而二十年之后她又重演了这一切,而且是整出戏的上演,而你还想让我跟她说“好”,跟这头胖母牛!

路 易 斯:让-克劳德!

让-克劳德:让-克劳德怎么了?西蒙娜,她胖了有二十公斤,真的还是假的?

路 易 斯:可以理解,这是等待这个角色的焦虑,十五年的焦虑,她一定是饮食过度才这样的……但坦率地说,这并不算重要。

让-克劳德:可当她穿起正式晚装时,不管怎么说这都值得重视一下了。

路 易 斯:(打量了一下让-克劳德,平静地请求他)那你为什么来啊?让-克劳德?

让-克劳德:你说什么?

路 易 斯:为什么你要陪我来看这场演出呢?

让-克劳德:你在开玩笑吗?

路 易 斯:不管怎样,你很清楚西蒙娜的体形,你知道由她来演《费德尔》的,为什么你要来呢?

让-克劳德:(吼叫)因为已经有三个月了,你在我耳边白天黑夜地唠叨:这是你妹妹的第一次,无论有任何借口都不能错过,二月二十四号的这场晚会在所有的日历、记事本上都被用红笔标了出来,这成了一个家庭节日——今年对我们来说,我们有复活节、圣诞节还有《费德尔》!再说了,我告诉你,你爸、你妈、你弟弟今天晚上都没有来。

路 易 斯:她只有两张首场的票。

让-克劳德:可为什么这事儿落到了我们的头上?!为什么?

路 易 斯:那么“噢”?

让-克劳德:嗯?

路 易 斯:“噢”?你可不可以跟她仅仅说声“噢”?她从化妆间出来的时候,我敢肯定她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你,你马上拥抱住她跟她说“噢”,你甚至没有必要说得很高,你贴着她的耳朵轻轻说声“噢”!

让-克劳德:噢——?

路 易 斯:对,我想在“好噢”中,重要的尤其是“噢”,其他的都是没用的……你在戏的最后一定也听到了,那些观众鼓掌喊着“好噢”!“哇噢!哇噢!哇噢!”尤其是那个“哇噢”反复回荡,噢!噢!为了稍微有诚意一点,加一个“哇”!你看,“哇噢”!“哇噢”!这样会很好的。

让-克劳德:你请我跟你妹妹说声“哇噢”?

路 易 斯:求求你了。

(过了一会儿)

让-克劳德:哇噢?

路 易 斯:对呀。

(过了一会儿)

让-克劳德:路易斯,我们夫妻俩是不是该好好总结一下了。

路 易 斯:我早料到了!逃避,隐藏,躲闪,你又一次逃避我的请求,你从不能有多一点点的努力来让我满意。

让-克劳德:而你做出了努力?

路 易 斯:很多,让-克劳德,很多。

让-克劳德:我做梦呢!

路 易 斯:我提醒你,比如我已经把“好噢”中的百分之七十五的成分都去掉了。

让-克劳德:在你妹妹这儿浪费了我四个半小时之后。

路 易 斯:三个半小时。

让-克劳德:而现在我们还在她的化妆间前浪费时间,这就不算了?!

路 易 斯:她在洗澡呢。你总不能把西蒙娜洗澡的和她演《费德尔》的时间用一样的方式来计算。

让-克劳德:现在我是在算你的账,路易斯!你和你妹妹在台上一样让我筋疲力尽!加上你妹妹,我承受了双倍的分量!我知道了,你们在一出戏里是一样的,一个比一个地令人厌烦!

路 易 斯:(愤怒)你错了,让-克劳德,我和西蒙娜不一样,远不一样!因为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一天,有一个卷发的穿着高皮靴的年轻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立马就跟他走,立马!不会有一点儿犹豫,决不回头,我和伊波利特远走高飞——斯企亚德斯,斯科佩劳斯,米科诺——他想去的任何地方,而我,就把你和你的鱼木脑袋留在这儿!

      (让-克劳德无动于衷,没有回答。他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墙。路易斯狼狈地向让-克劳德迈上前一步)

路 易 斯:你什么也不说?

让-克劳德:不。

路 易 斯:这对你没起一点作用?

让-克劳德:什么?

路 易 斯:我跟你说的这些。

让-克劳德:没有。

路 易 斯:我和伊波利特一起走,你一点儿不在意?

让-克劳德:不在意。

路 易 斯:哪怕在一个希腊的小岛上?

让-克劳德:不会。(过了一会儿)“鱼木脑袋”,这是《费德尔》里边的?

路 易 斯:不是。

让-克劳德:给人感觉好像是。

路 易 斯:这很简单,这个词是从希腊语中来的,“脑袋”,还有“刺”的意思……这是一种大鱼……是我们的祖先……在猴子之前……

让-克劳德:哦,毕竟……

路 易 斯: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好好想想自己说的这些话……你不再爱我了吗?(让-克劳德没有回答)况且你在法兰西喜剧院跟我说这个……

让-克劳德:我感觉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不会对这个地方保留美好记忆了。

      (他离开了,路易斯跳了起来)

路 易 斯:你去哪儿?

让-克劳德:外边,喝杯啤酒。

路 易 斯:你还回来吗?

让-克劳德:我想不会。

路 易 斯:注意别把酒洒到你旁边的人……

让-克劳德:我尽量……(他向出口走去)

路 易 斯:(六神无主,哭了起来)让-克劳德!

      (让-克劳德一句话都没有说,消失在夜幕中。路易斯泣不成声,她靠在墙上,整个人都崩溃了,任由自己滑落到地上。化妆间的门开了。西蒙娜身着一袭丝绸浴衣,满脸容光地走出来)

西蒙娜:哦,亲爱的,你在这儿啊!那么,你喜欢吗?(路易斯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哦,我亲爱的小可怜,你怎么六神无主的样子。

路 易 斯:(哽咽着说)是因为……是因为……

西蒙娜:我知道,是因为这是一出太打动女人心的戏。

路 易 斯:不。是因为……是因为……

西蒙娜:是因为看到你妹妹得到长达二十分钟的喝彩太激动了。

路 易 斯:让-克劳德离开我了……

西蒙娜:你丈夫?

路 易 斯:是……

西蒙娜:什么时候,他离开了你?

路 易 斯:就现在,他已经走了。

西蒙娜:在戏结束之前?

路 易 斯:不是……

西蒙娜:哦,你吓我一跳!

路 易 斯:让-克劳德。

西蒙娜:(突然想起来)简直无法相信,亲爱的!让-克劳德在我首演《费德尔》的晚上离开你,你还记得我在你们婚礼上所表演的吗?!

路 易 斯:我当然记得,可怜的蠢货。

      (她也向出口跑去)婊子!该死的!无赖!臭大粪!

      (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西蒙娜愣了一会儿,然后也喊着朝着她姐姐追去)

西蒙娜:亲爱的,亲爱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跟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路易斯……你对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没跟我说“好”呢?……路易斯,甚至没一个小小的“好”?

巴黎,二零零一年元月

【注释】

[1]法国习惯戏剧演出结束后,看戏的观众向剧中的演员表示祝贺,尤其是自己的熟人朋友,通常要到后台看望道喜,否则有失礼貌。而该剧中的丈夫因为讨厌自己亲戚的演出所以拒绝去说祝贺的话,妻子则因此费尽了口舌。——译注。

[2]法兰西喜剧院创建于1680年,即当初的莫里哀之家;是法国戏剧的最高殿堂,既有古典的传统剧目的演出,也有当代的创作剧目。它是法国唯一一家演员拿政府供奉月薪的剧院,所以竞争法兰西喜剧院的正式演员的职位是每个法国演员的梦想。——译注。

[3]《费德尔》:法国古典悲剧大师拉辛(1639~1699)的代表作,题材取自古希腊传说。女主人公费德尔爱上了自己的丈夫雅典王泰瑟的前妻的儿子伊波利特,费德尔因自己这丑陋的爱情而痛不欲生,在她乳母的恳求下向伊波利特吐露了心声;当下传来泰瑟王战死沙场的消息,伊波利特终于可以宣布他对父亲的女囚的爱情了。费德尔被嫉妒之火燃烧着,却又传来了泰瑟王死里逃生的消息。在乳母的唆使下,费德尔在泰瑟王面前抢先指控了伊波利特,纵使泰瑟王驱逐了儿子。伊波利特在出城的路中车马人翻被抬回了尸体,费德尔在万般懊悔中服毒自尽,临终前向丈夫吐露了真情。拉辛所塑造的费德尔是法国所有女演员梦寐以求的角色,能够成功扮演这个形象,说明演员已达到了一个至高的水准。——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