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雷夫斯的骗局
墨比尔市的彭德尔顿·塔尔博特少校先生和他的女儿莉迪亚·塔尔博特小姐来到华盛顿,在最安静的一条大街背后五十码左右的一所公寓里住下。这是一幢老式的砖房,高高的白色柱子撑起一道门廊。院子里,洋槐和榆树绿荫掩映,显得很是气派,还有一株正值开花时节的梓树,在草地上洒下无数粉红和白色的花瓣。篱笆和小路两旁是成排的杨树丛。正是这地方典型的南方风格让塔尔博特父女一下子就看中了它。
他们在这所惬意而僻静的公寓里租下了几个房间,其中一间作为塔尔博特少校的书房,他正打算写完《阿拉巴马军队、法官和律师团的轶事与回忆录》一书的最后几章。
塔尔博特少校属于古老的南方。在他眼里,现在的一切都乏味无趣,毫无可取之处。他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内战之前的那段时期,那时,塔尔博特家有数千英亩上等的棉花田,全都由奴隶们耕种;庄园里时常举办奢华的宴会,客人们尽是些南方的贵族。他也因此沿袭了那个时代的一切:昔日的骄傲、对荣誉的顾虑、陈旧刻板的礼节以及(你能想到的)那个时代的服饰。
这些服装无疑是五十年前的款式。少校个子很高,可是每当他行那种奇妙而古老的屈膝礼时(也就是他所说的鞠一个躬),他的长礼服的下摆就会擦到地板。尽管华盛顿的人们早已不再嘲笑南方议员的长礼服和宽边礼帽,但是看到这样的服装也不免会有些吃惊。公寓里的一个房客把它命名为“笋瓜神父”,因为它的确是腰部太高,下摆太宽。
可是,在瓦德曼太太挑剔的公寓里,尽管少校穿着奇怪的衣服,衬衫胸部有大片的褶皱,黑色的小蝶形领结总是滑到一边,大家仍然冲着他微笑,很喜欢他。几个年轻的职员经常会“戏弄他”,引他说起他最热衷的话题——他心爱的南方传统和历史。在讲述时,他时常会直接引用《轶事与回忆录》中的内容。不过,他们都十分小心,尽量不露出破绽,因为尽管少校已经有六十八岁了,但要是他那双敏锐的灰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你看,即使是最大胆的人也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莉迪亚小姐是个胖胖的小个子姑娘,今年三十五岁了,光滑的发髻紧紧地挽在脑后,让她显得更老成。她也是个老式人物;但却不像她父亲那样时常流露出对往日荣耀的自豪。她很节俭;家里的花销都是由她来管理,收账的人来了也总是她负责接待。在少校眼里,食宿费和洗衣费的账单简直令人讨厌,因为它们似乎总是没完没了。少校想知道,为什么就不能把它们存到一起,等到方便的时候一次付清?——比如说,等到《轶事与回忆录》出版了,拿到稿费的时候。莉迪亚小姐总会一边平静地做着缝纫,一边说:“只要有钱我们就把账付了,这样等没钱的时候,他们也许能宽容些。”
白天,瓦德曼太太公寓里的大多数房客都不在家,因为他们几乎都是些职员和商人;但有一个人却从早到晚地待在公寓里。这个年轻人名叫亨利·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公寓里的每一个人都用全名称呼他——他在一家很受欢迎的歌舞剧院里工作。近几年来,轻歌舞剧的地位日益上升,备受关注,而哈格雷夫斯先生又是如此谦逊有礼,因此瓦德曼太太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他加入房客的名单。
在剧院里,哈格雷夫斯是以会说各种方言而闻名的喜剧演员,擅长说德语、爱尔兰语、瑞典语和黑人语言。可哈格雷夫斯雄心勃勃,经常提起他一心想在正统喜剧中获得成功。
这个年轻人似乎特别喜欢塔尔博特少校。只要老绅士一讲起他关于南方的回忆,或是重复某些最生动的轶事时,哈格雷夫斯总会是听众里最专心致志的人。
少校一度尝试过不去理会这个“小丑”(他私下里这么叫他)的主动接近;但不久这个年轻人和蔼可亲的举止和对老绅士的故事不容置疑的欣赏就完全赢得了他的心。
没过多久,两人就完全像是老朋友了。少校专门空出每天下午的时间把自己的书稿念给他听。讲到轶事的时候,哈格雷夫斯总能在适当的时候开怀大笑。少校为此大为感动,一天,他对莉迪亚小姐说,年轻人哈格雷夫斯对旧体制有着非凡的理解力和令人满意的尊重。而且每次一谈起那些往事——只要塔尔博特少校乐意说下去,哈格雷夫斯先生就准会听得入迷。
就像所有谈起往事的老年人那样,少校总喜欢唠叨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在描述老庄园主那些辉煌、甚至是无与伦比的往事时,他总会踌躇片刻,直到他想起那个给他牵过马的黑人的名字,或是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确切日期,或是这一年里收获的棉花的包数;但是哈格雷夫斯从没因此而不耐烦或是失去兴趣。相反地,他总能就和那段时期的生活相关的不同话题提出一些问题,当然也总能得到及时的回答。
追猎狐狸,负鼠晚餐,黑人居住区的舞会和民歌,庄园大厅里的宴会,方圆五十英里的客人都接到了邀请;和附近地区的贵族偶尔的争斗;为了基蒂·查尔默斯,少校和拉斯伯恩·卡伯特森进行的一场决斗,而基蒂后来嫁给了南卡罗莱纳州一个叫思韦特的人;在墨尔比湾举行的耗资巨额的私人游艇比赛;老奴们奇特的信仰,只顾眼前的习惯和忠诚的美德——所有这些话题每次都能让少校和哈格雷夫斯兴致盎然地聊上几个钟头。
有时,年轻人晚上的表演结束后,正准备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去,少校就会出现在他书房的门口,神情诡谲地招呼他进去。每次一走进去,哈格雷夫斯就会看到一张小桌子,上面已经摆好了一只细颈酒瓶,一个糖钵,一些水果和一大束新鲜的薄荷叶。
“我想,”少校会开始说——他总是彬彬有礼的——“也许你会觉得你的工作——就你的职业而言——十分辛苦,这足以让你,哈格雷夫斯先生,学会欣赏诗人在写下‘疲惫的自然甜美的恢复剂’这句诗时脑海里所浮现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南方的冰镇薄荷酒。”
看着少校调酒也会让哈格雷夫斯心醉神迷。少校总是有条不紊地做着每一步,那手法能和任何艺术家媲美。他仔细地捣碎薄荷叶,精确地估计着每种成分的用量,小心翼翼地在混合物上加上鲜红色的水果,和边沿处深绿色的酒交相辉映。然后他把挑选好的麦秆吸管插进叮当做响的酒杯深处,优雅殷勤地递给客人。
在华盛顿呆了四个多月之后,一天早上,莉迪亚小姐发现他们的钱几乎都用光了。少校的书《轶事与回忆录》已经写完了,但是出版商却并没有欣然接受这部汇集了阿拉巴马州的见识和智慧的珍品。他们在墨比尔市仍然留着的小房子已经欠了两个月的租金。再过三天又要交这个月的食宿费了。莉迪亚小姐只能找父亲商量一下。
“没钱了?”他吃惊地说,“老是为这些小数目受到打扰可真让人烦心。真的,我——”
少校在口袋了摸了摸,只找到一张两美元的钞票,就又放回到背心口袋里。
“我得马上处理这件事,莉迪亚,”他说,“把雨伞给我,我要立刻去一趟城里。从我们那儿来的议员富勒姆将军前些日子向我担保,他要用他的影响让我的书早日出版。我这就去他住的旅馆看看情况怎么样。”
莉迪亚小姐露出一丝忧伤的笑容,看着父亲扣好他的“笋瓜神父”大衣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停了一下,深深地鞠了个躬。
那天晚上天黑的时候,他回来了。富勒姆议员似乎已经见过了那个正在审阅少校书稿的出版商。那人说如果能把书里轶事之类的细节认真删减掉一半,消除从头到尾渲染的地区和阶级偏见,那么他就可以考虑出版。
少校简直气得脸色发白,可是当他出现在莉迪亚小姐面前的时候,为了遵守一贯的行为准则,他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我们一定得想办法弄点钱来,”莉迪亚小姐说着,鼻子上方微微皱了一下,“把那两元钱给我,我今晚就给拉尔夫叔叔发电报,找他借一点。”
少校从背心上面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扔到桌子上。
“或许我这样做有些不妥当,”他温和地说,“不过这笔钱实在是微不足道,所以我拿它买了今晚的戏票。是一部新上演的战争剧,莉迪亚。我想你会很高兴能看到它在华盛顿的首场演出。听说戏里南方人有不错的表现。我得承认是我自己很想去看看这场表演。”
莉迪亚小姐没有做声,只是有些失望地摊了摊手。
既然票已经买了,总要把它用掉。于是那天晚上,当他们坐在剧院里听着欢快的序曲时,就连莉迪亚小姐也暂时把他们的烦恼放到了第二位。少校穿着洁白的亚麻衬衫,与众不同的外套扣得严严实实,一头白发向两边梳得整齐光洁,看上去的确显得优雅高贵。幕布升了上去,《一朵木兰花》的第一幕开始了,舞台上的背景是典型的南方种植园。塔尔博特少校有些感兴趣了。
“啊,您瞧!”莉迪亚小姐的手肘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指着手里的节目单叫出声来。
少校戴上眼镜,看着她手指指着的演员表中的一行。
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亨利·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是我们认识的哈格雷夫斯先生,”莉迪亚小姐说,“这一定是他第一次参加他所说的‘正统剧’的表演。我真为他高兴。”
直到第二幕韦伯斯特·卡尔霍恩上校才出场。他一出现,塔尔博特少校就猛地吸了一口气,呆呆地瞪着他,整个人就像是冻住了。莉迪亚小姐发出一声微弱含糊的尖叫,把手里的节目单都给揉皱了。原来卡尔霍恩上校打扮得简直跟塔尔博特少校一模一样。长长的稀疏的白发在发梢处卷起,贵族式的鹰钩鼻,宽大的有褶皱的衬衫前胸,蝶形领结几乎要歪到一边的耳朵下面了,这一切简直都模仿得分毫不差。此外,为了能模仿得更惟妙惟肖,他还穿了一件和少校那件举世无双的长大衣简直一模一样的衣服:高领,肥大,束腰,宽下摆,前片比后片短出一英尺,完全就是照着少校衣服的式样做出来的。从那时起,少校和莉迪亚小姐就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看着假冒的高傲的塔尔博特正如少校后来所说的那样,“在堕落的舞台诽谤的泥潭中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走去”。
哈格雷夫斯先生极好地把握住了他的机会。他抓住了少校的语言、口音、声调和自命不凡的仪态中细微的特质,把它们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加上为了达到舞台效果的夸张表演。当他表演到那绝妙的鞠躬时——少校一直自诩这是一切场合最完美的礼仪——观众席上顿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莉迪亚小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敢朝他的父亲望一眼。有时,她靠近父亲的那只手会遮住脸颊,仿佛想掩藏住她无法抑制的微笑,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哈格雷夫斯大胆的模仿在第三幕中达到了高潮。场景是卡尔霍恩上校在他的“书房”里款待几个邻近的种植园主。
他站在舞台中间的一张桌子旁,他的朋友们围着他。他一边熟练地为客人们调制冰镇薄荷酒,一边发表着独一无二、漫无边际的独白——这段独白在《一朵木兰花》这部剧里是如此闻名。
塔尔博特少校一言不发地坐着,听着他最精彩的故事被人复述,他最得意的理论和爱好被人发挥,《轶事与回忆录》中的梦想被人公开、夸大甚至歪曲,他的脸气得直发白。他最钟爱的那段叙述——就是他和拉斯伯恩·卡伯特森决斗的那一段——也没有被遗漏,那表演甚至比他本人的讲述更加充满激情,更加自以为是。
独白以一段离奇有趣、诙谐机智的简短演说收尾,内容是关于调制冰镇薄荷酒的艺术,还配上了动作演示。塔尔博特少校精巧但却显得有些卖弄的调酒技巧在这里得到了最绝妙的再现——从他对香草讲究的处理——“只要多用了千分之一格令的力气,先生们,你从这上天赐予的植物中榨出来的就会是苦味而不是香味了”——直到他小心翼翼地挑选麦秆吸管。
这一幕结束的时候,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对于这个典型人物的表现是如此准确,如此深入,如此令人信服,以至于剧中的主角们都被人们忽略了。在观众一再地要求下,哈格雷夫斯来到幕前,鞠了一个躬,有些孩子气的脸上流露出成功的喜悦和激动。
莉迪亚小姐终于转过脸来看了看少校。他窄窄的鼻孔就像鱼鳃一样抽动着。他用一双颤抖的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想要站起来。
“我们该走了,莉迪亚,”他声音哽咽地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还没起身,她又把他拉回到座位上。
“我们得坚持到最后,”她郑重地说,“难道您想展示您的大衣为他的模仿做宣传吗?”于是他们一直待到演出结束。
哈格雷夫斯的成功准是让他那天晚上兴奋得难以入眠,因为第二天的早餐和午餐时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
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候,他敲了敲塔尔博特少校书房的门。少校打开门,哈格雷夫斯捧着一沓早报走了进去——充满了成功的喜悦,丝毫没有注意到少校的举止有任何的异常。
“昨晚我成功了,少校,”他得意洋洋地说,“我的机会终于来了,而且,我还获得了成功。《邮报》上是这么说的:
“他对于昔日南方上校这一角色的把握,通过他可笑的夸张,古怪的服装,奇异的词汇,过时的家族自豪感,善良仁慈的心地,过分讲究的荣誉感和可爱的直率表现出来,堪称是当今舞台上对于人物角色刻画的典范。卡尔霍恩上校的那件大衣本身简直就是个奇迹。哈格雷夫斯先生已经赢得了无数观众的青睐。
“少校,您觉得对于初次上演的夜场,这评价听起来怎么样?”
“昨晚,我有幸”——少校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的冷淡——“亲眼目睹了你非凡的表演,先生。”
哈格雷夫斯显得有些不安。
“您在哪儿?我不知道您还——我没想到您还会去剧院。哦,我是说,塔尔博特少校,”他坦白地说,“您不要生气。我承认我的确从您那儿获得了许多启示,它们帮助我成功地扮演了我的角色。但那只不过是个典型,您知道的——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观众的热烈反应就说明了这一点。那家剧院半数的观众都是南方人。他们肯定了这个角色。”
“哈格雷夫斯先生,”少校仍然还站在那儿说道,“你对我的侮辱是不可宽恕的。你讽刺了我本人,完全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还利用了我的热情好客。要是过去我知道你根本不了解一个绅士的尊严意味着什么,或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那么先生,虽然我老了,我还是会和你决斗。请你离开这个房间,先生。”
这位演员有些不知所措,似乎还没完全理解这位老绅士所说的话。
“我很抱歉让您生气了,”他满怀歉意地说,“我们这儿看事情的方式和你们那儿的人不同。我还听说过,有的人为了能把自己的形象搬上舞台,得到观众的认可,宁愿变卖一半的家产。”
“可他们不是阿拉巴马人,先生。”少校傲慢地说。
“也许是这样。我的记性很好,先生;让我引用您的书里的几句话吧。在一次宴会上答祝酒词时——我想那是在米利齐维尔——您说过这些话,还打算把它们打印出来:
“北方人完全毫无感情或是热情可言,除非感情能给他带来商业利润。对于任何有损于他自己或是他所爱的人的名誉的诋毁,只要不会造成钱财的损失,他都将毫无怨言地忍受。在慈善事业上,他出手大方慷慨;但必须得有人大张旗鼓地为他宣传,还要把他的事迹刻在铜匾上留作纪念。
“您认为这番描绘就比您昨晚看到的卡尔霍恩上校的形象更公正一些吗?”
“这段描写,”少校皱着眉头说,“不是毫无根据的。公开演说理应允许有一定的夸——一定的自由发挥。”
“公开演出时也是这样。”哈格雷夫斯答道。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儿,”少校丝毫不肯妥协,坚持说道,“这是对我个人拙劣的模仿和讽刺。我绝不能坐视不理,先生。”
“塔尔博特少校,”哈格雷夫斯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说道,“我希望您能理解我。我想让您知道我从没想过要侮辱您。对我的职业而言,所有的生活都属于我。我尽我所能的从中选取我所需要的,然后在舞台上把它们再现出来。现在,如果您愿意,我们就说到这儿吧。我来看您是为了别的事。这几个月来我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现在我又要再次冒着惹您生气的危险了。我知道您现在缺钱用——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情在公寓楼里是无法保密的——我希望您能允许我帮您渡过难关。我自己也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这段时间我的收入还算不错,也存了些钱。我很乐意借您二百元——或是更多——直到您拿到——”
“住口!”少校手臂一挥命令道,“看来我的书上的确没说错。你以为你的金钱药膏就能治好所有荣誉受损的伤口。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接受一个泛泛之交的贷款;至于你,先生,我宁可饿死,也绝不会考虑你为了缓和我们刚才的争论而提出的侮辱性的经济补偿。我再次请求你离开这个房间。”
哈格雷夫斯没再说些什么,离开了书房。就在那一天他也离开了公寓,瓦德曼太太在晚餐桌旁解释说,他搬到市区剧院附近的地方去了,在那儿《一朵木兰花》要上演一个星期。
塔尔博特少校和莉迪亚小姐的处境变得很危急。少校的犹豫不决使他在华盛顿找不到可以借款的人。莉迪亚小姐给拉尔夫叔叔写了封信,可这位亲戚手头也不宽裕,是否能提供帮助还很难说。少校不得不为拖欠的食宿费向瓦德曼太太表示歉意,含糊其辞地说是“别人拖欠了房租”和“汇款还没收到”。
解救来自于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途径。
一天下午,天色已晚,看门的女仆上来通报说有个老黑人想见塔尔博特少校。少校叫她把他领到他的书房。不久,一个年老的黑人就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帽子,鞠了个躬,一只脚还笨拙地擦着地板。他穿着一身十分体面的宽大的黑色套装。一双粗糙的大皮鞋闪着金属般的光泽,像是在暖房里擦亮的。浓密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应该是几乎全白了。黑人一旦过了中年,就很难估计出他的年纪了。这个人经历的岁月或许和塔尔博特少校差不多。
“您一定不认识我了,彭德尔顿老爷。”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听到这种熟悉的老式问候,少校站起身走了过去。毫无疑问,这一定是从前种植园里的一个黑人;但他们那时住得很分散,他也记不起他的声音或是模样了。
“我想我的确不记得了,”他温和地说——“除非你帮我回忆一下。”
“您还记得辛迪家的摩斯吗,彭德尔顿老爷,就是战争刚一结束就搬走了的?”
“等等,”少校用指尖擦了擦额头,说道。他喜欢回想和那些美好的往昔有关的一切事情。“辛迪家的摩斯,”他回忆着,“你在马群里干活——驯服小马。是的,我记起来了。南方投降后,你取了个名字——别提醒我——叫米切尔,还去了西部——到内布拉斯加州去了。”
“是的先生,是的先生,”——老人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是这样,是在那儿。内布拉斯加州。就是我——摩斯·米切尔。摩斯·米切尔大叔,他们现在都这么叫我。老老爷,就是您爸爸,在我离开的时候给了我一对小骡子,叫我带上。您还记得那对小骡子吗,彭德尔顿老爷?”
“我好像想不起来了,”少校说,“你知道战争开始的头一年我就结了婚,住到老弗林斯比那儿去了。但是,你坐下吧,坐下吧,摩斯大叔。我真高兴能见到你。希望你已经发财了。”
摩斯大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小心地把帽子放在旁边的地板上。
“是的先生,这一向我干得还不赖。我刚到内布拉斯加的时候,那儿的人都跑来看我的那对小骡子。他们在内布拉斯加从没见过那样的骡子。我把骡子卖了三百元。是的先生——三百元。”
“后来我开了家铁匠铺,没多久就赚了钱,买了地。我和我老婆生了七个孩子,除了两个死了,其余的都还不错。四年前有条铁路修过来,要在挨着我的那块地上建一个城镇,嘿,彭德尔顿老爷,摩斯大叔就这样一下子有了上千美元的现钱、财产和土地。”
“听到这些真让人高兴,”少校由衷地说,“真让人高兴。”
“您的那个小宝贝呢,彭德尔顿老爷——就是您叫她莉迪小姐的——那小家伙一定出落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吧。”
少校走到门边叫道:“莉迪亚,亲爱的,你能来一下吗?”
莉迪亚小姐从她的房间里走了过来,看上去的确是长大成人了,还有些焦虑的样子。
“您瞧!我怎么跟您说的来着?我就知道这孩子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你不记得摩斯大叔了吗,孩子?”
“这是辛迪婶婶家的摩斯,莉迪亚,”少校解释说,“他离开桑尼米德去西部的时候你才两岁。”
“哦,”莉迪亚说,“在那个年纪,我恐怕很难记得您,摩斯大叔。就像您说的,我已经‘完全长大成人了’,很久以前还是个很幸福的人。不过,尽管我不记得您了,我还是很高兴能见到您。”
她的确很高兴。少校也是一样。某些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把他们和幸福的过去联系起来了。三个人坐下来谈论着过去的时光,少校和摩斯大叔回顾着种植园里的情景和那些日子,互相纠正着、提醒着对方。
少校问老人这么大老远从家里跑来干什么。
“摩斯大叔是个虔诚的教徒,”他解释说,“来参加这个城市盛大的洗礼大会。我从没传过道,但在那儿的教会里还算是个长老,而且还能自己支付开销,他们就派我来了。”
“那您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华盛顿的?”莉迪亚小姐问道。
“有个黑人在我住的旅馆里做工,他也是从墨比尔来的。他告诉我有天早上他看见彭德尔顿老爷从这公寓里出去。”
“我到这儿来,”摩斯大叔把手伸进口袋里,接着说——“除了是来看看家乡的人——还要把我欠彭德尔顿老爷的钱还给他。”
“欠我的?”少校吃惊地说。
“是的先生——三百元。”他把一卷钞票递给少校,“我离开的时候,老老爷跟我说:‘把这对小骡子带走吧,摩斯,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我。’是的先生——他就是这么说的。战争没给老老爷自己留下些什么。老老爷也去世多年了,这笔账就该传到彭德尔顿老爷这儿了。三百元。摩斯大叔现在有能力还账了。当年铁路公司买我的地时我就留出那笔钱准备还债了。您点点吧,彭德尔顿老爷。这就是我卖骡子的钱。是的先生。”
泪水涌进了塔尔博特少校的眼眶。他抓住摩斯大叔的手,另一只手则放在他的肩膀上。
“亲爱的、忠诚的老仆人,”他声音颤抖着说,“不瞒你说,‘彭德尔顿老爷’一星期之前就已经花光了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元钱。我们会收下这笔钱的,摩斯大叔,一方面,就算是还债,另一方面也是作为对旧制度的忠诚和热爱的纪念。莉迪亚,亲爱的,把钱收下吧。你比我更适合管理它的开销。”
“收下吧,孩子,”摩斯大叔说,“它属于你们。这是塔尔博特家的钱。”
摩斯大叔离开后,莉迪亚小姐大哭了一场——是因为高兴而哭的;少校也把脸转向墙角,使劲地抽着他的陶管烟斗。
接下来的几天里,塔尔博特一家人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安逸。莉迪亚小姐的脸上不再有焦虑的神色。少校也穿了一件崭新的长大衣,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缅怀着他的黄金时代的蜡像。另一位出版商读了《轶事与回忆录》的手稿,认为只要稍加润饰,再把突出的部分的口气缓和些,他就能让这本书有不错的销量。总而言之,情况很不错,也不是没有希望获得比已经到手的幸福更美好的东西。
在他们的好运降临的一个星期后,一天,女仆把一封信送到莉迪亚小姐的房间。邮戳表明这封信是从纽约寄来的。莉迪亚小姐觉得有些惊讶,她想不出她在纽约有什么认识的人。她在桌子边坐下来,用剪刀剪开信封。下面就是她所读到的:
亲爱的塔尔博特小姐:
我想你也许会高兴听到我的好运。我已经收到并接受了纽约一家专业剧团的邀请,他们请我在《一朵木兰花》中扮演卡尔霍恩上校这一角色,报酬是每周二百美元。
还有一件事我想让你知道。我想你最好不要告诉塔尔博特少校。为了在研究这个角色方面他所给予我的巨大帮助,以及为此而引起的不快,我恳切地希望能对他有所补偿。虽然他拒绝了我,但我还是想方设法做到了。对我来说,省下那三百元钱并不是什么难事。
你真诚的朋友,
亨利·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又及:摩斯大叔我演的怎么样?
塔尔博特少校经过走廊,看见莉迪亚小姐的房门开着,于是停了下来。
“今天早上有我们的信吗,莉迪亚,亲爱的?”他问道。
莉迪亚小姐赶紧把信藏进了衣服的褶皱里。
“《墨比尔时报》来了,”她迅速地回答说,“在您书房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