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餐馆和玫瑰花
泼西·卡林顿小姐已经成名了。她出生在那个叫做蔓越橘角的小镇,从一开始就背上了“博格斯”这么个倒霉的姓。十八岁那年,她改用了“卡林顿”这个姓,并在大城市的一家滑稽表演剧团的合唱队里找到了工作。从那时起,她的演艺事业便蒸蒸日上,在“歌舞女郎”正当而且愉快的阶梯上一路升上去,加入了著名的“小鸟”八重唱组合,参加了成功的音乐喜剧“一派胡言”的演出,在马铃薯甲虫舞“福德罗”里领舞,最后终于在“国王的浴袍”中出演了女仆端蒂特的角色。正是这个角色获得了评论家的青睐,给了她出名的机会。就在我们谈论着卡林顿小姐的时候,她正红极一时,大受追捧;那个精明的经纪人蒂莫西·戈尔茨坦先生让她签下了合约,在下一季度里在德·里奇的新剧本《煤气灯下》中担任主角。
很快便有一位姓海史密斯的时髦精干的年轻性格演员跑来找蒂莫西先生,恳求能在《煤气灯下》里出演“索尔·海托塞”这个角色,也就是该剧中主要的滑稽男演员。
“小子,”戈尔茨坦说,“只要你办得到,尽管试试。卡林顿小姐根本听不进我的任何建议。她已经否决了五六个本市最好的扮演乡巴佬的演员。她声称要是找不到最好的‘海托塞’,她绝不登台演出。要知道,她是在乡下长大的,哪怕百老汇的兰花在自己头上插根稻草,想硬充苜蓿花,也休想骗得了她。我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她,要是请登曼·汤普森来演这个角色,她觉得怎么样。‘哦,那可不行,’她说,‘我不要他,也不要约翰·德鲁或是吉姆·科贝特之流,像他们这样的大牌演员就连韭菜和麦苗都分不清。我要的是真正能演好这个角色的人。’所以,小子,要是你想演‘索尔·海托塞’,你就得先说服卡林顿小姐。祝你好运。”
第二天,海史密斯便搭上火车去了蔓越橘角。他在那个偏僻沉闷的小镇里一待就是三天。他找到了博格斯家,硬是把他们的家世探听到了祖父和曾祖父那一辈。他收集了蔓越橘角的事实情况和地方色彩。这个小镇的发展速度可赶不上卡林顿小姐。据他推测,自从泰斯庇斯唯一的追随者离开小镇之后,小镇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像在舞台上发生的那样,“四年一晃就过去了”。他吸收了蔓越橘角的一切,然后便回到了那个瞬息万变的城市。
正是在地下餐馆里海史密斯在他的戏剧生涯中大获成功。餐馆的具体位置就不用交代了;因为泼西·卡林顿小姐演完一场“国王的浴袍”之后,你只能在这家餐馆里找得到她。
几个人坐在一张引人注目的桌子旁。最先值得一提的当然是卡林顿小姐,她娇小迷人,兴高采烈,春风得意。其次是戈尔茨坦先生,他嗓音洪亮,满头鬈发,是个大块头的家伙,神情有些焦虑不安,像是一头抓住了一只蝴蝶,但却无所适从的熊。接下来的是个闷闷不乐的报社记者,显然是常受人奉承,却又表现得一本正经,一边自以为是、一声不吭地吃着纽堡酱大餐,一边煞有其事地分析着他所听到的每一句话,好给报纸上的废话搜集素材。最后是一个头发向两边梳的年轻人,他的大名在报纸和餐馆的账单上就等于是钱。他们坐在桌子旁,乐师演奏着曲子,侍者穿来穿去尽着他们的本分,而那些需要服务的客人只能看到他们匆匆来去的背影。所有的人都显得古怪而快活,因为这是在人行道下面九英尺深的地下餐馆里。
十一点三刻的时候,一个人走进了地下餐馆。第一小提琴师显然把该是C本位音的地方降了半个音;单簧管手也在该吹装饰音的地方吹出了个气泡;卡林顿小姐咯咯地笑了起来,而那个头发向两边梳的年轻人则吞下了一颗橄榄核。
刚进来的那个人是个十足的乡巴佬。他是个瘦长的年轻人,看上去有些踌躇不安,淡黄色的头发,嘴张得老开,像是被餐馆里的灯光和人群给吓着了,一副窘迫不堪的样子。他穿着一身灰胡桃色的衣服,打着一条鲜亮的蓝领带,衣服实在太不合身,瘦削的手腕和穿着白袜子的脚踝都露出了四英寸。他弄翻了一把椅子,在另一把上坐下,一只脚盘住桌子的一条腿,一看见侍者走过来,便立刻显出畏畏缩缩的样子。
“就给我来一杯窖藏啤酒吧。”当侍者周到地问他时,他这样回答道。
餐馆里的人们都望着他。他简直就像芥蓝菜一样新鲜,像窃听器一样富有独创性。他瞪大了眼睛,朝四周打量着,就像是看见肥猪闯进了土豆地里一样。最后,他的目光终于停在了卡林顿小姐身上。他咧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站起身朝她的桌子边走过来,又兴奋又惶恐,脸都涨红了。
“你好吗,泼西小姐?”他操着地道的乡下口音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比尔·萨默斯——住在铁匠铺后面的那个萨默斯家的。我想打从你离开蔓越橘角后,我又长大了一些。”
“莉莎·佩里跟我说,我没准会在城里见到你。你知道,莉莎嫁给了本尼·斯坦菲尔德,她还说”——
“哎,你说什么!”卡林顿小姐很感兴趣地打断说,“莉莎·佩里也能嫁得出去——哦,瞧她那一脸雀斑!”
“是在六月里结的婚,”那个饶舌的人咧着嘴笑着说,“住在泰特姆老房子里。哈姆·赖利信了教;布里塞斯老太太把房子卖给了斯普纳上校;沃特斯家的小女儿跟一个音乐教师跑了;三月里法院大楼着了火;你的威利叔叔当上了治安官;马蒂尔达·霍斯金斯的手被针扎了一下死掉了;汤姆·比德尔在追求萨利·拉斯罗普——他们说他每天晚上都守在萨利家的门廊上。”
“那个斜眼的家伙!”卡林顿小姐刻薄地惊叫了起来,“哎,汤姆·比德尔以前不是——嘿,朋友们,我失陪一会儿——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你姓什么来着?哦,是的,萨默斯先生——这是戈尔茨坦先生,里基茨先生,还有——哦,你姓什么来着?——就叫你‘约翰尼’吧——到那边去,再说点别的给我听听。”
他们两人来到角落里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旁。戈尔茨坦先生耸了耸他肥胖的肩膀,招呼侍者过去。报社记者变得快活了些,点了份干酪。头发向两边梳的年轻人却突然伤感起来。餐馆里的客人大笑着,杯子碰得叮当直响,饶有趣味地欣赏着泼西·卡林顿在她的正式演出之后又用来款待他们的喜剧表演。有几个人小声挖苦着说这是“搞噱头”,还自作聪明地微笑着。
泼西·卡林顿把手支在她那有酒窝的、漂亮的下巴上,完全忘了她的观众——正是这个本事让她名声大噪。
“我好像想不起什么比尔·萨默斯了,”她望着那个乡下人率真的蓝眼睛,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倒是知道萨默斯一家。我想那个老镇子里应该没什么变化吧。最近你见过我的家里人吗?”
于是海史密斯亮出了他的王牌。“索尔·海托塞”这个角色不仅需要喜剧天分,还需要煽情的本事。卡林顿小姐会看到的,在这方面他也能表现得很出色。
“泼西小姐,”“比尔·萨默斯”说,“就在一两天前我还去了你家。哦,没什么变化可说的。厨房窗户下面的丁香花丛已经有一英尺多高了,前面院子里的那棵榆树死了,不得不砍掉。那地方和从前比起来还是有些不同了。”
“妈妈还好吗?”卡林顿小姐问。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坐在前门边,正用钩针织着台灯垫子。”“比尔”说,“她比过去老了一些,泼西小姐。可屋子里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你妈妈叫我坐下。‘别碰那把柳条摇椅,威廉,’她说,‘打从泼西走后,它就没挪动过;搭在扶手上的那条围裙,那时泼西还在给它缝边。我真希望,’她接着说,‘泼西有一天能把它缝好。’”
卡林顿小姐断然招呼一个侍者过来。
“来一品脱上好的姜汁干啤酒,”她简短地吩咐着,“把账单交给戈尔茨坦先生。”
“阳光照在门边,”从蔓越橘角来的编年史家继续说,“你妈妈正坐在阳光下面。我问她为什么不往后挪一点。‘威廉,’她说,‘我一坐下来,看着那条路的时候,我就不想动了。每天,’她说,‘我一有工夫就坐在这儿,望着那条路,等泼西回来。她是在晚上沿着那条路离开家的,因为我们第二天在土里发现了她的小鞋印。我知道,等她厌倦了外面的世界,开始想她的老妈妈了,她还会沿着那条路回来的。’”
“我离开你家出门的时候,”“比尔”最后说道,“在前面台阶边的花丛里摘下了这个。我想没准我能在城里碰到你,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从老家带来的东西。”
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朵玫瑰花——一朵芳香的、丝绒一般光滑的黄玫瑰,在地下餐馆污浊的空气里耷拉着脑袋,就像是一位少女在古罗马竞技场上一群呼着热气的狮子面前低着头一样。
在乐队演奏的“野风信子”的乐曲声中突然响起了卡林顿小姐尖锐但却悦耳的笑声。
“哦,天哪!”她高兴地叫着,“哪里还能找得到比那儿更沉闷的地方?我只知道,现在要是让我在蔓越橘角呆上两个钟头,我准会疯掉的。好吧,萨默斯先生,我真高兴能见到你。我想这会儿我该回旅馆去睡我的美容觉了。”
她把那朵黄玫瑰插进她优雅别致的丝绸衣服的前襟里,站起身,高傲地朝戈尔茨坦先生点了点头。
她的三个同伴和“比尔·萨默斯”把她送到马车边。当她衣服上的饰带和荷叶边都给小心地塞进了马车之后,她向他们道别,那明眸皓齿简直让他们头晕目眩。
“比尔,你离开城里之前,记得要到旅馆里来看我。”在那辆光芒四射的马车离开时,她叫道。
海史密斯和戈尔茨坦先生一同坐在一家小咖啡馆里,他依然还是那身打扮。
“这主意不赖吧,”演员笑眯眯地说,“这下总该让我演‘索尔·海托塞’了吧,你说呢?那位小姐可从没起过疑心。”
“我没听到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戈尔茨坦说,“可你的打扮和表演还不错。来,祝你成功。明天一早你最好再去拜访一下卡林顿小姐,叫她把这个角色定下来。我看不出她对你的表演才能还能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三刻的时候,海史密斯穿着最时髦的衣服,纽扣孔里还别了一朵倒挂金钟,风度翩翩地来到卡林顿小姐住的豪华旅馆里,自信地递上了他的名片。
出来接待他的是女演员的法国女仆。
“我很抱歉,”霍顿斯小姐说,“可我不管对谁都只能这么说。非常遗憾。卡林顿小姐已经取消了所有的演出合同,回到那个——上帝啊,那个什么——哦,那个蔓越橘角小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