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五月
要是诗人在你面前赞美五月,就请你朝他的眼睛抡上一拳。五月是爱搞恶作剧的、胡作妄为的精灵们的天下。那些顽皮的,爱搬弄是非的小精灵们在春意盎然的树林里神出鬼没:喜欢恶作剧的小妖精和他的那些小矮人朋友们在城市和乡村里忙乎个不停。
五月,大自然不满地伸出她的指头吩咐我们,要我们牢牢记住,我们并不是神,而只不过是她的大家庭当中太过骄傲的成员。她提醒我们,我们是命里注定要拿来作杂烩汤的蛤蜊和驴子的兄弟;是三色堇和黑猩猩的直系子孙;只不过是咕咕叫的鸽子、呷呷叫的鸭子以及公园里的女仆和警察的堂兄表弟。
五月,丘比特用他的爱神之箭乱射一通——于是百万富翁娶了女速记员;博学的教授向快餐店柜台后面系着白围裙、嚼着口香糖的女店员大献殷勤;女教师让那些坏男孩放学了还迟迟不肯回家;小伙子架着梯子偷偷地爬过草坪,朱丽叶收拾好了她的望远镜,在格子窗边等候着;年轻的情侣们出去溜达一圈的工夫,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夫妇;上了年纪的男人们穿上了白色的鞋罩,在师范学校附近转悠;就连已婚的男人们也变得不同寻常的温柔多情,冲着妻子们的背上拳脚交加,咆哮着:“嘿,你是怎么搞的?”
可这个五月却并不是什么女神,而是女巫喀耳刻,她在夏天为初涉社交界的年轻姑娘们举办的舞会上戴着假面具,让所有的人都望而却步。
老库尔森先生呻吟了一下,然后在他的病人椅上直起身子。他有一只脚痛风得厉害。他在格瑞梅西公园附近有一所房子,有五十万美元,还有一个女儿。另外他还有一个女管家,威德普太太。以上的事实和人物都需要交代清楚,因此我就这么做了。
五月戳了库尔森先生一下,于是他变成了斑鸠的大哥。他坐在窗边,那里摆满了一盆盆的长寿花、风信子、天竺葵和三色堇。微风把它们的香味吹到了房间里。于是房间里的花香和痛风擦剂散发出来的刺鼻的臭气立刻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较量。擦剂的气味轻而易举地占了上风;但没过多久,花香就冲着老库尔森先生的鼻子挥了一记上勾拳。毫无疑问,这是不安分的、伪装的五月女巫的杰作。
其他明显的、典型的春天的气息,那些地铁之上的大都市特有的气息,也穿过公园钻进了库尔森先生的鼻子里。那是热沥青、地下洞穴、汽油、广藿香、橘皮、阴沟中发出的臭气、奥尔巴尼市的挖掘机、埃及卷烟、灰浆和报纸上还没干的油墨的气味。吹进来的气息是香甜而温和的。窗外的麻雀在欢快地啁啾。但你可别轻易地相信五月。
库尔森先生捻着他的白胡子末梢,咒骂着他的脚,使劲地按了一下旁边桌子上的铃。
威德普太太走了进来。她四十岁左右,肤色白皙,看上去非常迷人,似乎有些紧张。
“希金斯出去了,先生。”她微笑着说,那笑容不禁让人联想起振动式的按摩,“他去寄信去了。要我为您做点什么,先生?”
“我该来点止痛剂了,”老库尔森先生说,“给我倒一点儿。瓶子就在那儿。往水里倒三滴。倒——该死的希金斯!没人在乎我,就算我死在这把椅子上,这屋子里也没人会关心。”
威德普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
“别这么说,先生,”她说,“我们都很关心您,比任何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关心。您说的是十三滴,先生?”
“是三滴。”老库尔森说。
他服了药,然后抓住了威德普太太的手。她脸红了。哦,是的,你也可以那样做。只要屏住呼吸,缩紧你的横膈膜。
“威德普太太,”库尔森先生说,“我们的四周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可不是嘛,”威德普太太说,“天气真的暖和起来了。每一个街角都挂着博克啤酒的招牌。公园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我的腿上、身上也疼得厉害。”
“春天里,”库尔森先生摆弄着他的胡子,朗诵着,“一个年轻——应该说,一个男人的——脑子里很容易产生爱情的念头。”
“天哪,别说了!”威德普太太叫了起来,“可不是嘛,到处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春天里,”老库尔森先生继续念着,“一道美丽的彩虹映照着雪亮的鸽子。”
“他们的确很可爱,爱尔兰人。”威德普太太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威德普太太,”库尔森先生觉得自己痛风的脚一阵剧痛,他做了个鬼脸,说道,“要是没有你,这屋子里该有多寂寞。我是个——应该说,我是个老家伙了——但我有很大一笔钱。如果价值五十万美元的政府债券再加上内心真挚的感情——尽管我这颗心已经不再有年轻人的热情,却还能有力地搏动,因为真挚的——”
隔壁房间的门帘边砰地一响,像是弄翻了椅子的声音。这两个值得敬重的,几乎从不招人非议的人也成了五月的牺牲品,他们的谈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范·米克·康斯坦莎·库尔森小姐高傲地走了进来,她身材瘦削,高个子,高鼻梁,神情冷淡,很有教养,三十五岁,是住在格瑞梅西公园附近的典型居民。她戴上了长柄眼镜。威德普太太匆忙地弯下身去,假装整理着库尔森先生痛风的脚上的绷带。
“我以为和你在一起的是希金斯。”范·米克·康斯坦莎小姐说。
“希金斯出去了,”她的父亲解释着,“威德普太太听到我按铃才来的。现在好多了,威德普太太,谢谢你。不,这儿没什么需要做的了。”
在库尔森小姐冷冰冰的、责问的眼光的注视下,女管家红着脸离开了。
“今年春天的天气真好,不是吗,女儿?”老头儿故意问道。
“还算过得去,”范·米克·康斯坦莎·库尔森小姐的回答有那么点含糊,“威德普太太什么时候开始休假,爸爸?”
“我想她说是一星期之后。”库尔森先生说。
范·米克·康斯坦莎小姐在窗子边站了一会儿,凝视着沐浴在午后和煦的阳光下的小花园。她用植物学家的眼光审视着花园里的花儿——那是诱人的五月里最有杀伤力的武器。带着科隆少女冷漠的性情,她抵挡住了无形的柔情的进攻。温和的阳光射出的一道道金箭撞上了保护着她平静如水的内心的冰冷的盔甲,不得不退下阵来,凝固了。花朵的芳香也没能唤醒她沉睡的心灵深处一丝一毫的柔情。麻雀嘁嘁喳喳闹个没完,让她厌烦。她嘲笑五月。
但是,尽管库尔森小姐自己抵制住了这个季节的诱惑,凭着她的敏锐,她并没有低估它可能产生的威力。她知道,上了年纪的男人们和腰身变得粗大的女人们就像荒谬的五月列车上受过教育的跳蚤一样躁动不安。她以前也曾听说过愚蠢的老绅士娶了女管家之类的荒唐事。不管怎么说,这有多丢脸,居然也能把这种感情称作爱情!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的时候,送冰人来了,厨子告诉他库尔森小姐会在地窖里等他。
“嘿,就算我不是奥尔科特或是迪普,也该称呼一下我的名字吧?”送冰人有些自我解嘲地说。
他放下卷起的袖子,把冰钩丢在喷水器上,转身往回走。直到范·米克·康斯坦莎·库尔森小姐喊了他的名字,他才把帽子摘了下来。
“这间地窖有个后门,”库尔森小姐说,“经过隔壁的空地就能看到,他们正在挖地基准备修房子。我要你两个钟头之内从那个门搬一千磅冰进来。你或许得再找一两个人手帮忙。我会告诉你把冰放在哪儿。接下来的四天你也要每天按同样的方式搬一千磅冰到这儿来。你的公司可以把冰钱记在我们的账单上。这是给你的辛苦费。”
库尔森小姐给了一张十美元的钞票。送冰人双手拿着帽子放在身后,鞠了个躬。
“希望您能原谅我,小姐。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只要您满意就行。”
唉唷唷,都是为了五月!
中午时分,库尔森先生打翻了桌子上的两个玻璃杯,弄坏了按铃的弹簧,立刻扯着嗓子喊希金斯。
“去拿把斧子来,”库尔森先生用讽刺的口吻命令着,“要不就去找一夸脱氢氰酸来,或者干脆叫个警察来一枪打死我。总比我待在这儿冻死的要好。”
“天气好像确实变冷了,先生,”希金斯说,“怎么我以前从没发现。我这就去把窗子关上,先生。”
“去吧,”库尔森先生说,“他们管这样的天气叫春天,是吗?要是老是这样,我就回棕榈滩去。这房子简直就像个停尸间。”
没过一会儿,库尔森小姐走了进来,关切地询问父亲的痛风好些了没有。
“康斯坦莎,”老头儿说,“外面的天气怎么样?”
“还算晴朗,”库尔森小姐回答说,“但是冷得要命。”
“我觉得简直像是寒冬,”库尔森先生说。
“是个典型的例子,”康斯坦莎心不在焉地盯着窗外说道,“就像他们说的,‘冬天在春天的怀里徘徊’,尽管这个比喻本身并不太准确。”
过了一会儿,她沿着小公园的一边走过去,向西朝百老汇大街走去,打算逛一圈。
又过了一会儿,威德普太太走进病人的房间。
“您按铃了吗,先生?”她满面笑容地问道,“我叫希金斯去药店了,我好像听到您按铃了。”
“我没按。”库尔森先生说。
“我是不是打断了您的话,先生,”威德普太太说,“昨天您打算要说什么的时候。”
“这是怎么回事,威德普太太,”库尔森老头儿严厉地说,“这房子里怎么这么冷?”
“冷吗,先生?”女管家说,“怎么,是的,您这么一说,这屋子里确实有点冷。可这会儿外面的天气就像是六月一样暖和舒适,先生。这样的天气简直让人的心就像是要从衣服里跳出来似的,先生。房子侧边墙上的常春藤上长满了叶子,有人在弹奏手风琴,孩子们在人行道上跳舞——这真是把心里话说出来的最美妙的时刻。您昨天说,先生——”
“愚蠢的女人!”库尔森先生大声吼着,“我付钱给你是要你看管好这所房子。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快要冻死了,而你却跑进来,对我说什么常春藤、手风琴之类的无聊话。赶快去给我拿件大衣来。看看楼下的门窗是不是都关好了。像你这样又老又胖,不负责任,见识狭隘的蠢货,居然在大冬天里瞎扯什么春天和鲜花!等希金斯回来了,叫他给我拿一杯加糖的热朗姆酒进来。现在给我出去!”
可是又有谁能让五月明媚的脸庞黯然失色呢?或许她是有些放肆,打搅了头脑清醒的男人宁静的心绪,可就算是再狡黠的少女或是冰库都不能让她在众多耀眼的月份中低头认输。
哦,是的,故事还没完呢。
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希金斯帮老库尔森坐到窗边的椅子上。房间里的寒气消失了。美妙的香味和甜蜜的柔情涌了进来。
威德普太太匆匆忙忙地走进来,站在他的椅子旁。库尔森先生伸出他瘦削的手,抓住她滚圆的手。
“威德普太太,”他说,“要是没有你,这房子简直就不像是个家。我有五十万美元。要是这些再加上内心真挚的感情——尽管它不再有年轻人的热情,却还不曾冷却——能够——”
“我发现了是什么让房子变冷的,”威德普太太靠在他的椅子上说,“是冰——许多冰——在地窖和暖气炉间里,到处都是。我把送冷气进你房间的风门给关了。库尔森先生,可怜的人儿!现在又是五月了。”
“一颗真挚的心,”老库尔森接着说,神情显得有些恍惚,“春天让它又苏醒了,还有——可我的女儿会怎么说呢,威德普太太?”
“别担心,先生,”威德普太太兴奋地说,“库尔森小姐她,她昨晚就跟送冰人一道私奔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