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陀螺
治安法官贝纳加·威德普坐在办公室门口,抽着他的接骨木烟斗。在午后的薄雾中,高耸入云的坎伯兰山脉弥漫成灰蓝色的一片。一只花斑母鸡在“定居点”的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踱着步子,咯咯地傻叫个不停。
路的那一头传来了车轴嘎吱嘎吱的声音,渐渐扬起了一阵烟尘,紧接着出现了一辆牛车,车上坐着兰西·比尔布罗和他的老婆。牛车在治安法官门前停了下来,两人爬下车。兰西六英尺高,是个瘦高个,黄褐色的皮肤,黄色的头发。大山的沉静像一副盔甲一样罩在他整个人身上。女人穿着印花布衣裳,身材瘦削,脸色蜡黄,莫名的忧虑让她显得很倦怠。这一切似乎都隐含着一种对不知不觉间流逝的青春的微弱的抗议。
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治安法官把脚缩回鞋子里,起身让他们进来。
“我俩,”女人说,那声音就像风吹过松树枝,“要离婚。”她望着兰西,看他有没有觉得她的陈述里有任何漏洞、含糊、找借口、或是偏袒自己的地方。
“离婚。”兰西严肃地点了点头,重复说,“我俩没法过下去了。一男一女守在这大山里过日子本来就够难熬了,可她在屋子里还动不动就像个野猫似的唠叨个没完,要不就像个猫头鹰似的耷拉着个脸,你说一个男人还怎么能跟她过得下去。”
“他才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十分激动,“只会和那帮无赖和私酒贩子鬼混,喝了酒就挺在那儿,还养了一群讨厌的饿狗等着人来喂!”
“她动不动就摔锅盖,”兰西反击说,“把滚烫的开水往坎伯兰山里最棒的猎狗身上泼,死活不给男人弄吃的,还没日没夜地数落个不停,让人简直没法睡!”
“他可是这山里出了名的混混,成天到处逃税,这叫人怎么还能睡得着?”
治安法官从从容容地开始履行他的职责。他把唯一的一把椅子和一个木凳让给他的诉讼人坐,然后翻开桌上的条例书,查看索引部分。不一会儿,他擦了擦眼镜,挪动了一下墨水瓶。
“就本法庭的权限来说,法律条例上并没有提到过离婚的问题。但是,根据衡平法、宪法和金箴,双方都认同协议才能生效。既然治安法官能为人证婚,那么毫无疑问,他也能为人办理离婚。本法庭会做出离婚判决,并遵照最高法庭的裁决。”
兰西·比尔布罗从他的裤兜里摸出了一个小烟草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张五美元的钞票搁在桌上。“这是卖了一张熊皮和两张狐皮的钱,”他说,“我俩就这么多钱了。”
“本法庭办理离婚的费用,”治安法官说,“也就是五美元。”他做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把钞票塞进土布背心的口袋里。他很费了一番力气,绞尽脑汁,终于在半张大页书写纸上写下了离婚判决,然后又在另外半张上抄了一份。接下来,兰西·比尔布罗和他的老婆听他宣读了这份将给他们带来自由的公文:
兹有兰西·比尔布罗及其妻子阿里埃拉·比尔布罗于今日亲自来到本法官面前,在双方均身心健全的情况下做出承诺,无论今后境遇如何,双方都不再互敬互爱,彼此依从,鉴于本州治安和律法的尊严,自愿接受离婚判决。谨遵此判决,上帝为证。
田纳西州皮埃蒙特县治安法官贝纳加·威德普治安法官刚要把其中一份公文递给兰西,就被阿里埃拉发出的声音给打断了。两个男人都望着她,男性迟钝的感觉遭遇到了女人出人意料之外的突然变化。
“法官,先别忙把那张纸给他。事情还没完全定下来,我得先有我该得的权利。我得要我的生活费。男人一分钱不给就想和老婆离婚,那可没门。我准备去霍格柏克山我兄弟埃德家,总得有一双鞋,一些鼻烟和别的什么。兰西既然拿得出离婚费,就得给我生活费。”
兰西·比尔布罗一下子给搅糊涂了。这之前好像从没提过生活费的事。女人就是这样,总爱提出叫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治安法官贝纳加·威德普觉得这个问题还得靠司法判决才能解决。条例书里也从没提到过赡养费。可这女人的确是光着脚,而且去霍格柏克山的小路也陡得很,路上还尽是些硬石子。
“阿里埃拉·比尔布罗,”他官气十足地问,“在本庭受理的这个案子里,你认为要求多少赡养费才恰当够用?”
“要我说,”她回答说,“算上买鞋子和其他的,就五美元吧。作为生活费,我可没要很多,不过,估摸着也够我去一趟埃德家了。”
“这个数目,”法官说,“也还合理。兰西·比尔布罗,在做出离婚判决之前,本法庭判你付给起诉人五美元。”
“我已经没有钱了,”兰西沮丧地小声说,“全都给你了。”“要是你不给的话,”法官从他的眼镜上方威严地盯着兰西说,“那就是藐视法庭。”
“我想要是你能宽限到明天,”丈夫哀求着,“没准我就能从什么地方搜罗点钱出来。真没想到还要付什么赡养费。”
“本案延期到明天再继续审理,”贝纳加·威德普宣布,“你俩明天到庭履行本庭宣判。之后才能发给离婚证书。”他在门边坐了下来,开始松开一只脚上的鞋带。
“我们还是到齐亚叔叔家去,在那儿过一夜吧。”兰西决定说。他爬上牛车,阿里埃拉从另一边爬了上去。他甩了甩缰绳,小红牛慢腾腾地掉转头,在车轮扬起的尘土中,牛车慢悠悠地向前挪动着。
治安法官贝纳加·威德普抽着他的接骨木烟斗。傍晚时分,他拿到了周报,一直看到暮色笼罩,光线微弱的时候。他点燃桌上的牛油蜡烛,又接着看,一直看到月亮升了起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住在山坡上一套两间的小木屋里,屋旁有棵剥了皮的白杨树。回家吃晚饭时,他得穿过一条月桂树丛遮盖下的小岔道。一个黑黑的人影突然从月桂树丛里蹿了出来,用来复枪对着治安法官的胸口。那人的帽子压得低低的,有什么东西把脸几乎也全遮住了。
“我要你的钱,”那人说,“别吱声。我紧张得很,手指头还在扳机上抖动着呢。”
“我只有五——五——五美元。”法官说着,从背心口袋里把钱掏了出来。
“把它卷起来,”那人命令着,“塞到我的枪口里。”
这是张崭新的钞票。即使法官的手指头笨拙得很,又在发颤,也没费太大劲儿把它卷起来,塞进枪口(塞的时候稍微有点困难)。
“现在你可以走了。”打劫的人说。
法官不敢耽搁,一溜烟跑开了。
第二天,小红牛拉着车又来到办公室的门口。治安法官贝纳加·威德普已经穿好了鞋子等着他们来。当着他的面,兰西·比尔布罗把一张五美元的钞票递给他的老婆。治安法官死死地盯着那张钞票,它看上去像是被卷起来过,还被塞进过枪口。但法官忍住了没吭声。没错,别的钞票也有可能会有些卷着的。他把离婚证书分别递给两人,两人站在那儿,尴尬地沉默着,慢慢地把那张保障自由的纸折了起来。女人显得很局促不安,羞怯地瞅了兰西一眼。
“我想你要赶着牛车回家了吧,”她说,“架子上的铁盒子里有面包。我把咸肉搁在锅里了,免得狗吃了。今天晚上别忘了给钟上发条。”
“你要去埃德兄弟家吗?”兰西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我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儿。我也没想过他们会特别欢迎我,只不过这会儿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这段路可不太好走,我想我还是赶早吧。该说再见了,兰西——要是你也愿意这么说的话。”
“要是连再见都不肯说,那不跟猎狗没有什么分别了——除非你急着要走,不想听我说。”兰西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殉道者。
阿里埃拉没有出声。她把那张五美元的钞票和离婚证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揣进怀里。贝纳加·威德普透过眼镜,眼瞅着钞票就这么没了,伤心不已。
他接下来说的话(他思绪澎湃),使他要么加入到世上富有同情心的那一大群人当中,要么就成为为数不多的伟大的金融家当中的一员。
“今晚待在老屋子里会有点儿寂寞了,兰西。”他说道。
兰西·比尔布罗凝视着坎伯兰山脉,在阳光的照射下,此时的大山一片蔚蓝。他并没有看阿里埃拉。
“我也知道会很寂寞的,”他说,“可有人疯着闹着要离婚,你也留不住别人。”
“是有人说要离婚,”阿里埃拉对着木凳子说,“再说,也没人说要我留下。”
“也没人说他不想啊。”
“可他也没说过想啊。我看我还是早点上路到埃德兄弟家去吧。”“没人会给那只老钟上发条了。”
“想让我跟你一块坐牛车回去给你上发条吗,兰西?”
山里人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感情,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握住了阿里埃拉褐色的瘦削的小手。她的内心世界一不留神在她冷淡的脸上闪现了一下,立刻就使它有了光彩。
“那些狗再也不会烦你了,”兰西说,“我承认过去我是太没出息,太坏了。还是你给钟上发条吧,阿里埃拉。”
“我的心留在那屋子里了,兰西,”她轻柔地说,“和你在一起。我再也不闹了。我们出发吧,兰西,等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就到家了。”
就在两人旁若无人,朝门口走去的时候,治安法官贝纳加·威德普插嘴了。
“以田纳西州政府的名义,”他说,“我不允许你们公然藐视本州的法律和条例。虽然本法庭十分乐意并且非常高兴能看到两颗相互爱恋的心能拨开误会的迷雾,言归于好,但维护本州的道德和尊严也是本法庭的职责所在。本法庭提醒你们,你们已经被判决离婚,不再是夫妻了,因此,你们也不能再享有婚姻关系中的所有权益。”
阿里埃拉抓住了兰西的胳膊。难道这些话意味着他们刚刚才得到了生活的教训,现在她又要失去他了吗?
“但本法庭也准备,”法官继续说,“消除离婚判决所造成的障碍。本法庭可以马上举行庄严的结婚仪式,妥当地解决好一切,使本案的双方都能恢复他们想要获得的光荣高尚的婚姻关系。至于举行以上所说的仪式的费用,就本案来说,是五美元。”
阿里埃拉在他的话里抓住了一线希望。她飞快地把手伸进怀里,那张钞票就像一只鸽子自在地扑扇着翅膀停在了治安法官的桌子上。当她和兰西手拉着手站在那儿,聆听着那些让他们重新结合的话时,一抹红晕飞上了她原本灰黄的脸颊。
兰西扶她上了车,自己也爬了上去坐在她身边。小红牛又一次掉转头,他俩手握着手,朝山里出发了。
治安法官贝纳加·威德普坐在门口,脱掉了鞋子。他又一次用手摸了摸背心口袋里的那张打着卷的钞票。他又一次抽起了他的接骨木烟斗。而那只花斑母鸡也又一次在“定居点”的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踱着步子,咯咯地傻叫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