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槲的买主
扬西·戈里律师事务所里最声名狼藉的东西就是懒洋洋地趴在他破旧的扶手椅上的戈里本人。那个摇摇晃晃、用红砖砌成的小事务所就坐落在贝瑟尔镇的大街上。
贝瑟尔镇位于蓝山山脉的山脚下。上面的山峰直插云霄,下面浑浊的卡托巴河在它忧郁的河谷里闪着黄色的光。
这是六月里一天中最闷热的时候。贝瑟尔镇在稍稍凉爽一点的树阴下打着盹儿。没有人还在做生意。四周一片寂静,戈里趴在他的椅子里,清楚地听到大陪审团的屋子里传来筹码的撞击声,那是“法院里的那帮家伙”在玩扑克牌。一条踩得光秃秃的小路从事务所敞开的后门伸出去,蜿蜒着穿过草地,一直通到法院。就是这条路让戈里变得一无所有——先是丢了几千美元的遗产,接着是家族的老房子,最后就连他仅有的那么一丁点儿自尊和男子气概也给折腾光了。“那帮家伙”把他弄得倾家荡产。输得精光的赌徒变成了酒鬼和寄生虫;他终于沦落到了这个地步,那些赢走了他的钱的家伙把他给撵了出来。他的话也没有人再肯相信了。每天的牌局还在一如既往地进行,只不过他却成了不光彩的旁观者。治安官、书记员、爱开玩笑的副警长、喜欢寻欢作乐的律师和一个“从山谷里来的”脸色灰白的家伙像往常一样坐在桌子旁,用沉默暗示着这个被榨干了的人,最好想办法去弄点钱再回来。
戈里很快就对这种排斥失去了耐心,于是他东倒西歪地走过那条倒霉的小路,一路嘀咕着回到了自己的事务所里。他从桌子下面找出细颈酒瓶,喝了一口威士忌酒,然后猛地倒进椅子里,冷漠地望着窗外夏日的薄雾笼罩下的山峰。他看到山上黑槲地旁边的一小片白色的地方就是月桂村,他就是在那儿出生并成长起来的。那里也是戈里和克尔特林两个家族间结下世仇的地方。现在,除了这个输得精光的倒霉蛋之外,戈里家族就没有任何直系后代了。克尔特林家族也只剩下一个男性子孙——艾布纳·克尔特林上校,他有钱有势,是州议会的议员,和戈里的父亲是同辈。两家间的世仇在这一带很出名;它留下了一连串仇恨、罪恶和屠杀的血腥记录。
但扬西·戈里这会儿想的并不是什么世仇。他迷迷糊糊的脑子里绝望地思索着以后该怎么维持自己的生活和他心爱的嗜好。最近,家里的一些老朋友帮他落实了吃饭和睡觉的问题——可他们却不能给他买威士忌酒,而酒是他不可缺少的东西。他的律师事务所也快要关门了;两年来他没有接过一个案子。他一直靠借债和混吃混喝过日子,走投无路对他来说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只要再有一次机会——他对自己说——只要让他再赌一把,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赢;可他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变卖了,借来的钱也花光了。
即便是在这么悲惨的情况下,他一想起六个月前从他手里买去戈里家老房子的那个人,还是忍不住微笑了。那是从山区“那边”来的两个最奇怪的家伙:一个叫派克·加维的男人和他的妻子。说到“那边”两个字时,他还用手指了指山那边,山地人一听就知道那边指的是遥远偏僻的地方,深不可测的峡谷,罪犯出没的地方,狼和熊的老窝。这对奇怪的夫妇在黑槲山顶的小屋里,在最荒凉僻静的地方一住就是二十年。他们没有养狗,也没有孩子能让他们排遣山地生活的沉闷。居住区里很少有人认识派克·加维,但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是个“疯子”。他没有职业,整天只知道打松鼠,偶尔也走私酒,好给自己解解闷。有一次,“税务官”把他从窝里拖了出来,他像猎犬一样一声不吭,拼命地搏斗了一番,结果被送到州监狱里待了两年。从牢里出来后,他又像一只愤怒的黄鼠狼一样钻回窝里。
命运之神对那些望眼欲穿的追求者不予理睬,却异想天开地飞进了黑槲地里矮树丛生的那一小块地方,对派克和他忠实的伴侣露出微笑。
一天,一群戴着眼镜,穿着灯笼裤,总之看上去十分滑稽的勘探者入侵了加维家小屋附近的地方。派克以为他们是税务官,赶忙从挂钩上取下松鼠步枪,隔老远朝他们开了一枪。还好他没有打中,那些幸运的家伙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过来向他表明身份,说自己和司法毫不相干。后来,他们提出要用一大笔崭新的现钞买下加维家那三十英亩开垦地,还说了一些毫不相关的废话来解释他们这种疯狂的举动,说是这片田产下面有云母矿层什么的。
加维夫妇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他们颤抖着声音数都数不过来,于是黑槲生活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立刻显得十分突出了。派克开始说起要买双新鞋子,要在角落里放一大桶烟草,要给他的步枪换一个新扳机;他还领着马特拉来到山边的某一个地方,对她说如果有一门小炮——凭他们现在的财力,他们也完全办得到——就能控制和保护通向小屋的唯一一条小路,从此再也不受税务官和爱管闲事的陌生人的打扰。
可是亚当在盘算这些的时候却忘了他的夏娃。对他来说,这些东西代表了财富实际的用途,但是在他脏乱的小屋里却一直潜伏着一种野心,它远远胜过了他的这些原始需要。尽管在黑槲地区已经生活了二十年,但加维太太内心的某个地方仍然保留着一丝女性特有的东西。长久以来,她耳边听到的只有中午树林里树皮剥落的声音和夜里岩石间的狼嚎声,这些足以让她打消那些虚荣的念头。她变得越来越臃肿,整日里愁容满面,无精打采。但是当时机成熟的时候,她心里的欲望又苏醒了过来,要求享有女性的特权——坐在桌子边吃茶点;买些毫无用处的东西;用一些仪式和礼节来掩盖丑恶的现实生活。因此她冷淡地否决了派克关于防御工事的提议,宣布他们将降临尘世,到交际场上去转转。
最后,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并且开始付诸行动。加维太太喜欢大一些的山镇,而派克则向往原始僻静的地方,于是月桂村成了他们折中的选择。月桂村的社交娱乐不算太多,正符合加维太太的野心;对派克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因为它靠近山区,万一上流社会不欢迎他们,还可以很快地退回来。
他们来到月桂村的时候刚好赶上扬西·戈里迫切地希望把地产变成现钱,于是他们买下了戈里家的老房子,把四千美元现款交到那个败家子颤抖的手里。
就在戈里家声名狼藉的最后一个子孙趴在他那声名狼藉的事务所里,被那些赢走了他的钱的老朋友一脚踢开,走投无路的时候,陌生人却住进了他家的老房子里。
炎热的街道上慢慢地卷起一片尘土,尘土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着。一阵微风把烟尘吹到了一边,于是由一匹懒洋洋的灰马拉着的一辆崭新的、漆得鲜亮的马车出现在眼前。快到戈里的事务所时,马车离开了街心,在事务所门前的排水沟边停了下来。
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瘦削的高个子,穿着黑色的呢料衣服,僵硬的手上箍着黄色的羊皮手套。后面座位上的那位太太在六月的炎热里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她臃肿的身体上裹着一件紧身的据说是“可以变色”的丝绸衣服,色彩斑斓,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她笔直地坐着,手里摇着一把装饰得有些过了头的扇子,冷漠地盯着街道尽头。无论马特拉·加维的心里对于新生活的到来有多么欣喜,黑槲地区已经无可争议地影响了她的外表。它把她塑造成空虚无知的样子;让她沾染上了峭壁的迟钝和寂静的山林深处的冷淡。不管她走到哪儿,她仿佛总能听到树皮剥落和滑下山腰的声音;总能感觉到黑槲地区在最寂静的夜晚可怕的缄默。
戈里冷漠地看着这辆隆重的马车来到他的门口。瘦削的赶车人把缰绳绕在鞭子上,笨拙地下了车,走进事务所里,戈里摇晃着站起身迎上去,发现来的竟然是派克·加维,最近刚刚步入文明社会,焕然一新的派克·加维。
山地人在戈里指给他的椅子上坐下来。那些怀疑加维的头脑是否健全的人,在他的容貌上找到了有力的证据。他的脸实在太长,颜色暗红,呆板得就如同一尊雕像。灰蓝色的圆眼睛上几乎没有睫毛,一眨也不眨,让他原本就十分可怕的容貌显得更奇特了。戈里想不出他们的来意。
“月桂村那边一切都还好吗,加维先生?”他问道。
“都好,先生,加维太太和我对房产十分满意。加维太太喜欢你的老房子,也喜欢邻居们。她想要的就是有些交际,事实上她也已经开始交际了。罗杰斯、哈普古德、普拉特和特洛伊家的人都来看过加维太太,她还到他们大多数人的家里吃过饭。上流社会的人请她参加过各种应酬。不过这些东西可并不合我的胃口,戈里先生——我嘛,我要的是那边,”加维戴着黄手套的大手朝山那边挥动了一下,“我是属于那儿的,我喜欢跟野蜜蜂和熊做伴。可我到这儿不是为了说这些,戈里先生。是加维太太和我想找你买一样东西。”
“买东西!”戈里重复着,“找我?”然后他刺耳地笑了起来,“我想你一定是弄错了。我的东西全卖给你了,就像你说的,‘通通都卖了’,就连一根通条都没剩下。”
“你有这样东西;而我们想买。‘带上钱,’加维太太对我说,‘光明正大地把它买下来。’”
戈里摇了摇头。“橱柜里是空的。”他说。
“我们有的是钱,”山地人紧咬着正题不放,“过去我们穷得像负鼠一样,可现在我们每天都能请人吃饭。加维太太说,我们已经得到了上流社会的认可。可我们还缺一样东西。她说本来应该列在清单上的,可清单上没有。‘那就带上钱,’她说,‘光明正大地把它买下来。’”
“明说吧。”戈里饱受折磨的神经已经不耐烦了。
加维把他的宽边软帽扔到桌上,身子向前靠过去,用他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戈里。
“你家和科尔特林家有古老的世仇。”他清晰缓慢地说。
戈里沉着脸皱了皱眉头。在世仇面前提起他的对手是山地礼节的大忌。对于这一点,这个从“那边”来的人应该和律师本人一样清楚。
“别生气,”他继续说,“只是谈生意。加维太太研究了关于世仇的一切。山区大部分上流人物都有世仇。塞特尔家和戈福斯家,兰金家和博伊德家,赛勒家和盖洛韦家,他们之间的世仇都持续了二十年到一百年。最后一次仇杀是你叔叔佩斯利·戈里法官退庭之后,从法官席上开枪打死了莱恩·科尔特林。加维太太和我是穷苦白人出身。没人会跟我们这样没有来头的人结仇。加维太太说,哪儿的上流人物都有世仇。我们不是上等人,可我们打算尽快成为上流人物。‘那就带上钱,’加维太太说,‘光明正大地买下戈里先生的世仇。’”
打松鼠的人伸直一条腿,几乎有半个屋子那么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扔到桌子上。
“这是两百元,戈里先生;对于传到你手里的世仇来说,这可是个不错的价钱。你们家只剩下你了,可你又不大会杀人。我会把它从你手里接过来,而加维太太和我从此也就成了上流人物。钱放在这儿了。”
桌上的那一小卷钞票慢慢地松开了,挣扎着,跳动着。加维话音刚落,法院里扑克牌筹码的撞击声在一片寂静中就显得格外清晰。戈里知道治安官刚赢了一局,因为他赢钱时发出的压低的叫喊声已经随着阵阵热浪飘过了院子。汗珠从戈里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他弯下身,从桌子底下找出柳条筐包着的细颈酒瓶,倒出一大杯酒。
“要来点威士忌酒吗,加维先生?你刚刚说的肯定是在开玩笑吧?找到一个新市场了,是吗?第一流的世仇,两百五到三百。稍次一点的世仇——两百,是这样吧,加维先生?”
戈里很不自然地笑了。
山地人接过戈里递过来的杯子,瞪着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一口喝了下去。律师带着十分羡慕的神情对这种本领表示赞许。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像酒鬼一样一饮而尽,还不停地咂摸着酒的香味。
“两百元,”加维重复着,“就放在这儿了。”
戈里的心头突然蹿起一股无名之火。他用拳头往桌上一砸。一张钞票翻了个筋斗,碰到了他的手。他猛地缩回手,像是给什么东西蜇到了。
“你大模大样地跑来找我,”他叫起来,“就是为了向我提出这么荒唐无礼的要求,把我当傻瓜是不是?”
“价钱已经很公道了。”打松鼠的人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却伸出手去,好像要把钱拿回来;戈里这才意识到他的那阵怒火并不是出于自尊或是愤怒,而是对自己感到生气,因为他知道他将会沦落到更糟糕的地步。于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从一个愤怒的绅士变成了一个讨价还价的人,急不可耐地想推销自己的商品。
“别着急,加维,”他的脸涨得通红,舌头也不太听使唤了,“我接受你的建——建议,虽然两百元太便宜了点。既然买卖双方都满——满意,生——生意就谈成了。要我给你包——包起来吗,加维先生?”
加维站起来,抖了抖他的呢料大衣。“加维太太会满意的。现在没你的事了,从此就只有科尔特林家和加维家的世仇了。立个字据吧,戈里先生,你可是个律师,好为我们的买卖做个证明。”
戈里抓起了纸和笔。他湿乎乎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钱,突然之间,其他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了。
“买卖单据,那是当然。‘货名、所有权、买卖双方……’‘永远生效,还有——’不,加维,‘维护权益’这一项我们就不用了,”戈里大声地笑着说,“你得自己维护所有权了。”
山地人从律师手里接过这张惊人的字据,使劲地把它折好,小心地放进口袋里。
戈里站在窗子附近。“到这儿来,”他举起手指说,“我让你瞧瞧你新买的仇家。他刚走到街对面去了。”
山地人弯下他瘦长的身子,朝窗外戈里指的方向望过去。艾布纳·科尔特林上校正走在对面的人行道上,他魁梧挺拔,五十岁左右,穿着南方议员们典型的双排扣长礼服,戴着有些发旧的缎面高顶礼帽。加维看着他的时候,戈里朝他的脸瞥了一眼。如果这世上有黄狼这种畜生的话,那加维简直就是它的同类。加维那没有一点人性的眼睛紧跟着走动着的那个身影,他咆哮着,露出长长的、棕黄色的尖牙。
“就是他吗?嘿,就是这个家伙把我送进监狱里去的!”
“他过去曾是地方检察官,”戈里漫不经心地说,“顺便说一声,他的枪法也是一流的。”
“我在一百码远的地方就能打中松鼠的眼睛,”加维说,“原来他就是科尔特林!看来这笔交易比我想的可要好得多了。戈里先生,这个世仇就交给我来对付吧,包管比你干得出色!”
他朝门口走去,但却在那儿迟疑了一会,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今天还要什么别的东西吗?”戈里挖苦地问,“要不要家族的传统,祖先的幽灵或是壁橱里的骷髅之类的?价钱便宜极了。”
“是还有一件事,”打松鼠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回答说,“是加维太太想到的。我没这么想过,但她坚持让我问问,要是你愿意的话,她说,‘正大光明地买下来。’你知道,戈里先生,你家后院的雪松下面有一块墓地。躺在那儿的都是你家被科尔特林家干掉的人。墓碑上有他们的名字。加维太太说,一个家族的墓地也是身份的象征。她说如果我们买下了世仇,就该有些附带的东西。墓碑上的姓是‘戈里’,但是也可以改成我们的——”
“滚,滚出去!”戈里气得脸色发紫,大叫了起来。他朝山地人伸出了双手,手指蜷曲着,颤抖着,“滚出去,你这个混蛋!居然敢打起我家墓地的主意了——滚!”
打松鼠的人垂头丧气地朝门口的马车走去。当他爬上车的时候,戈里正敏捷兴奋地捡起从他手上掉到地上去的钞票。车子慢腾腾地拐了个弯,那只刚长出一身毛的羊就很不体面地沿着小路匆忙向法院赶去。
第二天一早三点钟的时候,他们把他抬回事务所,他不省人事,新长的毛也给剃得精光。治安官、爱开玩笑的副警长、书记员和喜欢寻欢作乐的律师抬着他,而那个“从山谷里来的”脸色灰白的家伙则一路护送着。
“放在桌上。”其中一个人说,于是他们把他放到桌上乱糟糟的毫无用处的书和文件堆里。
“扬西这家伙一喝醉了,就老是想着那一对两点。”治安官思索着叹了口气。
“喝得太多了,”爱寻欢作乐的律师说,“像他那样的酒鬼就根本不该玩扑克牌。不知道他今晚又输了多少。”
“差不多两百吧。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到的钱。我听说,这家伙身无分文,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没准是撞上了个委托人。好吧,我们得在天亮前回去。等他醒过来就会没事的,除了脑子里会嗡嗡乱响。”
那帮家伙在黎明时分溜走了。接下来望着可怜的戈里的就只有太阳。它从没挂窗帘的窗子里偷偷探进来,起初只是用一片微弱的金光淹没了那个睡着的人,然而很快地它就把白花花的、无孔不入的夏日热浪倾泻到他满是红斑的身上。戈里在凌乱的桌子上迷迷糊糊地动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窗子。他无意中碰到一本厚厚的法律书,书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他这才睁开眼睛,猛然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礼服的人正朝他俯下身。他抬起头来,看见一顶有些发旧的缎面礼帽,下面是艾布纳·科尔特林上校温和光洁的脸。
上校不太确定戈里是否能认得出他,于是耐心地等待着。二十年来,这两个家族的男性成员从没心平气和地面对过彼此。戈里眯着眼睛,想看清楚这个人,然后他镇定地笑了起来。
“没带斯特拉和露西来玩吗?”他平静地说。
“你认识我吗,扬西?”科尔特林问。
“我当然认识。你给我买过一根头上有哨子的鞭子。”那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时扬西的父亲是科尔特林最好的朋友。戈里的眼睛在屋子里四处打量着。上校明白他的意思。“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弄点来。”他说。后院里有一个抽水机,戈里闭上眼睛,欣喜地听着机柄的咔哒声和汩汩的流水声。科尔特林拿来一罐冷水,送到戈里嘴边让他喝。戈里很快坐了起来——真是个悲惨的家伙,他的亚麻夏装脏兮兮、皱巴巴的,不争气的脑袋摇晃着,头发也乱成一团。他试着向上校挥了挥手。
“原谅我,”他说,“昨晚我一定是喝得太多了,所以才睡到桌子上了。”他的眉头困惑地拧到了一起。
“和朋友们出去玩了?”上校亲切地问。
“没有,我哪儿也没去。这两个月来,我身上一点钱也没有。我想大概是喝得太多了,我一向都是这样。”
科尔特林上校拍了拍他的肩膀。
“扬西,刚才,”他说道,“你问我怎么没带斯特拉和露西过来玩。你一定是还不太清醒,梦见自己又成了小孩子。现在你已经醒过来了,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我从斯特拉和露西那儿来是想找她们过去的玩伴,我老朋友的儿子。她们知道我打算把你带回去,你会看到她们还和过去一样欢迎你。我想让你去我家住,直到你恢复过来,你想待多久都行。我们听说你在这儿处境不太好,周围都是些诱惑,因此我们一致认为你应该过来,重新和我们待在一起。你愿意来吗,孩子?你愿意放下两家的世仇跟我走吗?”
“世仇!”戈里瞪大了眼睛说,“我不知道我们两家有些什么世仇。我只知道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上帝啊,上校,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你家呢——我是个可怜的酒鬼,堕落的败家子,倒霉的赌徒——”
他突然从桌子上倒了下去,滑进扶手椅里,开始掉起眼泪来,泪水里混杂着懊悔和羞愧。科尔特林不断通情达理地和他说着话,让他回想起了他曾经如此喜欢的简朴的山区生活的乐趣,并一再向他发出真诚的邀请。
最后,他告诉戈里他要把一大批砍伐下来的木头从高山边运到水道去,希望他能帮他设计解决一下,戈里这才答应了。他知道戈里曾经有过这样的发明——一套滑道和斜槽——还因此而颇为自豪。这个可怜的家伙发现自己还能派上点用场,高兴极了,他立刻把纸铺在桌子上,用抖得可怜的手飞快地画出一些线条,说明他要做些什么和打算怎么做。
他已经厌倦了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浪子的心又转向山区了。他的脑子还是不太清楚,回忆一幕幕地向他涌过来,就像风大浪急的海面上飞过来的信鸽。但科尔特林对他的进步感到十分满意。
那天下午,当科尔特林和戈里两人骑着马,一同友善地穿过贝瑟尔镇的时候,人们都大吃一惊。他们并排骑在马上,离开了尘土飞扬的街道和目瞪口呆的小镇居民,穿过小桥,朝山区走去。浪子已经梳洗整齐了,看上去舒服了些,只是在马背上晃来晃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令人烦恼的问题。科尔特林没去打扰他,希望环境的改变能让他恢复平静。
有一次,戈里突然震动了一下,几乎要从马上掉下去。他不得不下马,在路边休息片刻。上校早就有了准备,带了一小瓶威士忌酒上路,但是当他把酒递给戈里的时候,戈里却几近粗暴地拒绝了,声称他以后再也不会碰酒了。不一会儿,他恢复了过来,一声不吭地骑上马走了一两英里。突然,他勒住马说:
“昨晚我玩扑克牌输了两百元。那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慢慢来,扬西。山区的空气很快就会让一切都清楚的。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顶峰瀑布钓鱼。那里的鳟鱼就像牛蛙似的活蹦乱跳。我们要带上斯特拉和露西,去鹰岩上野餐。扬西,你还记得饥饿的渔夫吃到山胡桃熏过的火腿三明治是什么味道吗?”
上校显然并不相信他输钱的故事;戈里又陷入了沉思。
从贝瑟尔镇到月桂村有十二英里,接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十英里远了。离月桂村不到半英里远的地方就是戈里家的老房子;而科尔特林家则住在村子那边一两英里远的地方。路开始变得陡起来,走在上面很费劲,但是沿路也有不少景致可以作为补偿。森林里枝繁叶茂,鸟语花香。清新的空气让药典也觉得自惭形秽。林中空地里青苔覆盖的地方一片幽暗,小溪在蕨类植物和月桂树丛间羞涩地眨着眼睛。他们从树丛间望过去,远处的山谷在乳白色的薄雾中酣睡,形成一幅优美的图画。
科尔特林很高兴地看到山林的魅力开始在他的同伴身上起作用了。现在,他们只要绕过画家崖,穿过埃尔德河,爬过那边的小山,戈里就能看到他卖掉的老房子。这里的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树,每一条路,他都是那么熟悉。尽管他已经忘记了山林,它们却像《甜蜜的家》那首曲子一样让他陶醉。
他们绕过悬崖,来到埃尔德河边,在那儿歇了一会儿,让马在湍急的河里喝点水。在他们右边有一道栅栏,拐了个弯,沿着路和小河伸展下去。栅栏里围着一个古老的苹果园;房子依然掩藏在陡峭的山脊后。栅栏里有高高的茂盛的商陆树、接骨木树、檫树和漆树。树丛里一阵沙沙的响动,戈里和科尔特林抬头一看,只见栅栏上出现了一张像狼一样蜡黄的长脸,一双眨也不眨的灰眼睛正瞪着他们。那张脸很快地又消失了;树丛猛烈地晃动了一下,一个笨拙的身影穿过苹果园,在树丛里穿来穿去,朝房子那边跑过去。
“那是加维,”科尔特林说,“你把房子卖给他的那个人。他的脑子准是出毛病了。几年前,我曾经以走私酒的罪名把他送进了监狱,尽管我相信这不全是他的责任。哎,怎么回事,扬西?”
戈里擦着他的额头,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我看上去很奇怪吗?”他问道,想试着挤出一点笑容。“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他脑子里的酒精渐渐蒸发掉了一些。“现在我想起那两百元是从哪儿来的了。”
“别想了,”科尔特林高兴地说,“以后我们会一起把事情弄清楚的。”
他们骑马穿过小河,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戈里又停了下来。
“你有没有发现我是个非常爱慕虚荣的人,上校?”他问,“有些过分盲目地看重外表?”
上校实在不忍心去看他那脏兮兮的、走了样的亚麻衣服和褪了色的宽边软帽。
“我想,”他有些迷惑,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我似乎还记得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蓝山一带他的衣服穿得最合身,他的头发梳得最光滑,他的马跑得最神气。”
“你说的一点没错,”戈里急切地说,“虽然外表上看不出来,可我就是这样的。哦,我简直就像雄火鸡一样虚荣,像撒旦一样傲慢。我想请你迁就一下我的这个缺点,帮我一个小忙。”
“尽管说吧,扬西。只要你乐意,我们会让你成为月桂村的公爵,蓝山的男爵;还会从斯特拉的孔雀尾巴上拔下一根羽毛插在你的帽子上。”
“我可是认真的。再过几分钟,我们就要经过山上的那所房子,我在那儿出生,我的亲属们在那儿已经生活了将近一个世纪了。现在陌生人住在那儿——再瞧瞧我!衣服破旧,一副寒酸相,简直像个地道的败家子和乞丐。科尔特林上校,我实在觉得很丢脸。我想借你的衣服和帽子用一下,直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我知道你会认为这是愚蠢的虚荣,但是我希望在经过老地方的时候,能好好表现一下。”
“哎,这是什么意思?”科尔特林有些糊涂了,他的同伴看起来十分清醒,举止也很从容,但却提出如此奇怪的请求。然而,他还是欣然同意了,他解开上衣,仿佛这个想法一点儿也不奇怪。
衣服和帽子对戈里来说都很合适。他扣好衣服,流露出满意和自信的神情。他和科尔特林身材相仿——都是高个子,魁梧挺拔。他们之间相差二十五岁,可从外表上看起来简直就像兄弟一样。戈里显得很老成;他的脸有些浮肿,还有皱纹;而上校则脾气温和,生活优裕,因而显得容光焕发。他穿上戈里邋遢的旧亚麻衣服,戴上他褪色的宽边软帽。
“现在,”戈里抓起缰绳说,“我觉得棒极了。待会儿我们经过那里的时候,我想让你骑在后面,和我保持十英尺远的距离,上校,这样他们就能好好瞧瞧我。让他们瞧瞧,我可一点儿也不过时。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在他们面前再好好地表现一次。我们走吧。”
他骑着马快步地爬上小山,上校按照他的要求跟在后面。
戈里笔直地坐在鞍上,头昂得老高,眼睛却转向右边,敏锐地扫视着古老的院子里的灌木、栅栏以及每一处能藏身的地方。他还嘀咕着,“那个疯子真的会那么干吗,还是我自己在瞎想?”
就在他走到小墓地对面的时候,他看见了他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一阵白烟从角落里稠密的雪松林里冒了出来。他慢慢地倒向左边,上校赶忙骑马跑了上去,用一只胳膊抓住了他。
打松鼠的人并没有过分吹嘘他的枪法。他的子弹打中了他想命中的目标,戈里也预料到了会是这个地方——子弹刚好穿过艾布纳·科尔特林上校的黑礼服的胸部。
戈里沉重地靠在科尔特林的身上,但是并没有倒下去。两匹马并排走着,上校用胳膊扶着他。月桂村一排排白色的小房子在半英里外的树丛里闪闪发光。戈里伸出一只手摸索着,终于找到了科尔特林帮他抓住缰绳的手。
“好朋友。”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就这样,扬西·戈里在经过他家的老房子时,总的说来,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确表现得很不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