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啬的情人

比格斯特商场里有两千个女店员，梅西就是其中的一个。她今年十八岁，是男士手套柜台的店员。在那儿她渐渐熟悉了两种人——自己到商场来买手套的男人和给不幸的男人买手套的女人。除了对这两种人的深入了解之外，梅西还有别的收获。她从其他一千九百九十九个姑娘那儿听来了种种人生格言，并把它们一股脑儿全都存进了她的脑子里，而她的脑子简直就像马耳他猫的脑子一样诡秘而机警。或许造物主早已预见到她身边不会出现高明的顾问，所以在赐予她美丽的同时又给了她精明作为弥补，就像银狐，不仅有着珍贵的毛皮，还被赋予了其他动物所没有的狡猾特性。

毫无疑问，梅西是个地道的美人。深褐色的皮肤，金发碧眼，神态举止间都像橱窗里烤奶油蛋糕的女士一样镇定自若。她站在手套柜台后面，当你把手靠近卷尺量尺寸的时候，你准会想起赫柏，要是你再瞧上一眼，你就会纳闷她怎么会长了一双密涅瓦的眼睛。

趁巡视员不注意的时候，梅西会偷偷嚼几口什锦糖果；等他看过来的时候，她看上去就会好像是在凝视着云彩，还带着渴望的微笑。

那是女店员常挂在脸上的笑容，我劝你还是躲开为妙，除非你已经全副武装，硬起心肠，备足了卡拉梅尔糖，还和爱搞恶作剧的丘比特趣味相投。对梅西来说，那笑容是为了消遣而不是工作；可巡视员的微笑却另有含义。他是商场里的夏洛克。当他到处窥探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多弄点钱。可一看到漂亮姑娘，他的眼睛就会发直，像个白痴似的粘在那儿，迈不开步子。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巡视员都是这样，可不，就在几天前，报纸上还报道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巡视员的事迹呢。

一天，画家、旅行者、诗人、驾车高手兼百万富翁欧文·卡特凑巧走进了比格斯特商场。应该特别说明的是他本来并不打算逛商场，只是在他母亲欣赏青铜和陶瓷小雕像的时候，尽孝的责任抓住了他并把他给一起拽了进去。

为了消磨时间，他信步走到了对面的手套柜台。他倒的确是需要一副手套；出门时他忘了带上。他的行为倒也无可指责，因为他并不知道手套柜台边也会有逢场作戏这回事。

就在他快要靠近他的命运的时候，他犹豫了，猛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丘比特的圈套。

三四个穿得花里胡哨的低俗家伙靠在柜台边，专门跟那几副样品手套过不去，而咯咯地笑个不停的姑娘们也毫不示弱，快活地向他们卖弄风情。卡特本想退回来，可已经来不及了。他迎面撞上了柜台后梅西投来的询问的目光，她那双蓝眼睛是多么清冷、迷人而又温暖，就像夏日的阳光，在南方海上漂浮的冰山上闪耀。

就在那时，画家、百万富翁和还兼有其他头衔的欧文·卡特感到他那贵族式的苍白的脸上突然涌起了一阵热潮。但这绝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他已经加入了那些在别的柜台旁和笑个不停的女店员调情的家伙们的行列。他自己也靠在橡木柜台边——丘比特安排的幽会处——一心只想讨那个卖手套的女店员的欢心。他和比尔、杰克和米基他们比也好不到哪儿去。他突然发现他们的行为完全是可以容忍的，而他从小接受的传统观念才是该大胆地轻视的，他打定了主意，非要把这个美人弄到手不可。

卡特付了钱，手套也包好了，可他并没有马上就离开。梅西粉红色的嘴唇边的两个小酒窝漾得更深了。几乎所有来买手套的男人们都会这样磨蹭上一会儿。她弯起一只胳膊，把胳膊肘支在柜台边上，露出衣袖下面的一截手臂。

卡特以前从没碰到过他应付不了的场面，可这会儿跟比尔、杰克或是米基他们比起来，他简直差远了。他从没指望过能在社交场合遇上这样漂亮的姑娘。他努力地回想着他曾读过或是听说过的有关女店员的性格和习惯之类的东西。他隐约记得她们有时并不特别坚持要通过正式的介绍方式才能相识。一想到要和这位可爱纯洁的姑娘来一次不同寻常的约会，他的心怦怦直跳，然而满心的激动给了他勇气。

两人友好地闲聊了几句之后，他把自己的名片放到柜台上她的手边。

“请您原谅，”他说，“恕我冒昧，但我真诚地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您。这上面有我的名字；我向您保证，我郑重地请求能成为您的一个朋——不，能认识您。我能有这个荣幸吗？”

梅西了解男人——尤其是这些来买手套的男人。她注视着他，坦然地笑着说：

“当然，我想可以。不过，要知道我通常不会和陌生的男士出去，因为有教养的淑女可不会那样。您想什么时候再见我呢？”

“我希望能尽快，”卡特说，“如果您能允许我到您家里去拜访，那我——”

梅西的笑声动听极了。“哦，天哪，那可不行！”她很肯定地回答，“您一定从没见过我们住的那种公寓！一家五口人住在三间屋子里。要是我把您这样有身份的人带回家，妈妈准会给我脸色看的！”

“那么就随便什么地方吧，只要您觉得方便。”完全被迷住了的卡特说。

“那好吧，”梅西建议说，桃红色的脸上露出聪慧的神情，“我想星期四晚上我应该有空。要不您七点半到第八大道和四十八街的拐角处等我，我家离那儿很近。但我必须得在十一点之前回家，妈妈从不允许我十一点之后还待在外面。”

卡特万分感激，许诺一定会准时赴约，然后赶忙回到母亲身边。母亲看中了一个黛安娜的铜像，正四处找他，等他来敲定。

一个小眼睛，圆鼻头的女店员友好地瞥了一眼梅西，朝她走过来。“你让那个有钱人动心了吗，梅西？”她亲热地问道。

“那位绅士请求我允许他登门拜访。”梅西把卡特的名片放进衬衫胸前的口袋里，骄傲地回答。

“允许登门拜访！”小眼睛重复说，忍不住暗自好笑，“他提没提要带你去沃尔多夫饭店吃饭，然后开车带你兜风？”

“哦，得了吧！”梅西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敢说你还没见过什么才是真正的时髦。自从那个开软管车的司机带你去了一次中国饭馆，你就觉得了不起了。不，他压根就没提什么沃尔多夫饭店，不过他名片上的地址是在第五大道上。他要是请我吃饭，饭店里绝不会有留着辫子的服务生。”

当卡特开着他的电动敞篷车带着他的母亲离开商场时，他咬着嘴唇，心头一阵隐隐作痛。二十九年来他生平头一回感到爱情已经向他走来了。而他的意中人竟然会欣然提出要在街道拐角和他约会，尽管这意味着离愿望的实现近了一步，可重重疑虑仍然折磨着他。

卡特并不了解这个女店员。他不知道她的家通常要不就是小得几乎没法住，要不就是塞满了亲戚朋友。对她来说，街角就是会客的地方，公园就是客厅，而大马路则是花园里散步的小道。可最为重要的是，她在这些地方的表现俨然就是一个不可冒犯的女主人，就像待在自己挂着绣帏的卧室里的高贵小姐。

第一次约会之后过了两个星期，一天傍晚，卡特和梅西手挽着手溜达进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小公园。他们在一处僻静的树阴下发现了一把长椅，就在那儿坐了下来。

他头一回伸出胳膊悄悄地轻柔地搂住她，于是她的一头金发就悠闲地滑到了他的肩膀上。

“唉，”梅西充满感激地叹了口气，“难道以前你就没想过吗？”

“梅西，”卡特恳切地说，“你一定知道我爱你。我郑重地请求你嫁给我。到现在你对我应该很了解了，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我要你，我一定要拥有你。我并不在乎我们身份上的悬殊。”

“有什么悬殊？”梅西好奇地问。

“唔，其实也没什么，”卡特连忙说，“只有那些愚蠢的人才会这么想。我完全有能力让你过上上流生活。我的社会地位无可挑剔，还有一大笔财产。”

“每个人都会这么说，”梅西说，“人人都拿这些把戏来欺骗你。要我猜，说不准你只不过是熟食店或是赛马场里的小工。可别以为我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

“我担保可以向你证明一切，”卡特温柔地解释，“记住，我要你，梅西，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爱上了你。”

“听起来怎么全是一个样儿，”梅西忍不住笑了，“要是有哪个男人见了我三次还能一心一意的话，没准我还真会爱上他呢。”

“请别这么说，”卡特恳求着，“听我说，亲爱的，自从我第一次遇上了你的眼睛，对我来说，你就是这世上的唯一了。”

“哦，你可真会糊弄人！”梅西笑着说，“你已经对多少个女孩说过这种话了？”

但卡特仍然不肯放弃。最后他终于能触摸到深藏在她可爱的胸脯里的那个纤弱不安的灵魂。他的甜言蜜语终于打动了她那因为聪颖而一直保护得很严密的心。她抬起头，柔情地注视着他，一抹红晕飞上了她冰冷的脸颊。她颤抖着收起了翅膀，似乎是下定决心要在这朵爱情之花上栖息了。她看到了美好生活的曙光以及手套柜台以外的种种可能发生的事。卡特察觉到了这个变化，赶忙抓住了机会。

“嫁给我吧，梅西，”他凑近她耳边轻柔地说，“让我们离开这个丑陋的城市，去一些美丽的地方。把工作、生意通通忘掉，生活对我们来说就成了悠长的假期。我知道该带你去什么地方——那些我经常去的地方。想象一下，有一个四季如夏的海滨，海浪在可爱的沙滩上卷起朵朵浪花，人们就像孩子一样快活自由。我们坐船驶向那些海滨，你想在那儿待多久就都行。在一个遥远的城市里有雄伟壮观的宫殿和塔楼，上面装饰着美丽的图案和雕刻。街道都在水上，你要观光得坐在”——

“我知道，”梅西突然挺直了身子，说道，“是刚朵拉嘛！”

“是的。”卡特微笑着。

“我早就知道了。”梅西说。

“接下来，”卡特继续说，“我们还会继续我们的旅行，去世界上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看完欧洲的城市之后，我们还会去印度游览那些古老的城市，骑着大象参观印度教和婆罗门教的美妙绝伦的寺庙。还有日本的庭园，波斯的驼队和马车比赛，和国外所有奇妙的地方。难道你不向往这些吗，梅西？”

梅西站了起来。

“我想我们该回家了，”她冷淡地说，“已经不早了。”

卡特只好顺着她的意思。他已经渐渐了解了她变化无常的情绪，知道跟她叫劲只能白费力气。但他已经真切地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悦。有那么一会儿，他已经抓住了这个难以接近的姑娘的心，尽管并不牢靠，但他更有信心了。她毕竟曾收起了她的翅膀，还用那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梅西被她的好朋友露露拦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

“你跟那个有钱的家伙谈得怎么样？”她问道。

“哦，他呀？”梅西弄了弄两边的鬈发，说，“他已经完蛋了。露露，你知道那家伙想叫我干什么吗？”

“去当演员？”露露猜测着，几乎屏住了呼吸。

“什么呀；他出手可没那么大方！他想要我嫁给他，然后带我去科尼岛，到露娜公园和梦幻世界去逛一圈就算是蜜月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