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挫败
罗伯特·沃姆斯利对城市的突然造访引起了一场激烈的混战。凭着多年的运气和声望,他从和城市的较量中凯旋。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被城市吞噬了。城市满足了他的需求,然后在他身上打上了它独特的烙印。城市按照它认同的模式改造、修剪、装饰着他,给他印上标记。社交界的大门向他敞开了,把他迎进一个精心修剪的草坪,那里云集着上流社会的精英。他的衣着、风度、举止、地方口音、舞步和精明让他显出迷人的傲慢,令人嫉恨的完美,成熟的粗犷和过分的冷静,这一切免不了使得曼哈顿的绅士们相形见绌。
北方边远地区的一个小乡村颇为自豪地指着这个成功的青年律师,说是家乡的土地孕育了他。六年前,村子里的人把麦秆从被越橘汁染黑了的牙齿间吐出来,发出乡下人粗野的嘲笑,因为老沃姆斯利那个满脸雀斑的儿子“鲍勃”放弃了某个简陋的小农场里的工作,跑到大城市的快餐柜台里去谋生。小农场还能提供一日三餐,而一天敲三次钟的大城市的工作却毫无保障。六年之后,没有哪一次谋杀案、棒球聚会、汽车事故或是正式舞会里不会出现罗伯特·沃姆斯利的大名。裁缝们在街上拦住他,想在他从不起皱的裤子款式上找出创新的点子。他出身于一个农场,结果却成了大城市里潮流的倡导者。俱乐部里归化了的美国移民和最古老的接到过传票的家族成员都会高兴地拍拍他的背,亲昵地叫着他的名字的前三个字母。
可是,直到罗伯特·沃姆斯利娶了艾丽西娅·范德普尔,他才终于登上了成功的马特豪恩峰。我提到马特豪恩峰是因为这位老公民的女儿就如同这山峰一样孤傲冷漠、洁白无瑕、高不可攀。社交界的阿尔卑斯山脉向她伸展过去——成百上千的登山者们在寒冷的山路上奋力攀登——结果却也只能刚刚够着她的膝盖。她以她独特的风格屹立在那儿,沉静、纯洁、高傲,从不在喷泉里玩耍,从不请猴子吃饭,从不为了参加狗展览会而养狗。她就是地地道道的范德普尔家的人。喷泉是要为她取乐的;猴子是其他那些人的祖先;至于狗,她十分明白,那是用来给盲人和令人厌恶的抽烟斗的人做伴的。
她就是罗伯特·沃姆斯利成功登上的马特豪恩峰。如果这个烫了头发、才华横溢、意志坚定的年轻人在他登上山顶之后,发现顶峰上云雾缭绕,白雪皑皑,他准会把冻疮隐藏在他勇敢地微笑着的外表下。尽管此刻他模仿着斯巴达男孩的样子,把冰淇淋机藏在紧身上衣下面,冰冻着他的心脏部位,他还是清楚地知道他是个幸运的男人。
短期的国外新婚旅行结束后,这对夫妇回来了,顿时在上流社会平静的池水(一向是如此平静、冷淡、阴郁)里激起了层层涟漪。客人们在夫妇俩住的如同古代建筑一样宏伟的红砖大厦里受到热情的款待。大厦坐落在一个埋葬着昔日荣耀的古老的广场上。罗伯特·沃姆斯利为他的妻子而感到自豪;当他的一只手同客人握着的时候,另一只手却始终紧紧地抓着他的登山杖和温度计。
一天,艾丽西娅发现了罗伯特的母亲写给他的一封信。这封信里没有什么太深奥的内容,只是充满了庄稼和农场的气息,还有浓浓的母爱。它记录了猪和刚出生的红色小牛犊的健康状况,还就罗伯特的去信问了些问题。这是一封直接来自于土地,来自于家乡的信,写满了蜜蜂的自传,萝卜的故事,刚下的蛋的赞歌,被忽略了的父母和干苹果价格的暴跌。
“为什么没给我看你母亲写来的信?”艾丽西娅问道。她的声音里总有某种东西会让你想到长柄望远镜,想到蒂凡尼的账单,想到沿着小路从道森一直滑到弗蒂迈尔的雪橇,想到老祖母的枝形吊灯上垂下来的玻璃灯架发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想到修道院屋顶上的积雪,想到拒绝保释的警官。“你母亲,”艾丽西娅接着说,“邀请我们到农场去。我还从没见过农场。我们要去那儿住上一两个星期,罗伯特。”
“好的,我们去,”罗伯特神情威严地说,就像最高法院的陪审法官在对某种观点表示赞同,“我以为你不会想去的,所以没有给你看邀请信。我很高兴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会亲自给她回信的,”艾丽西娅带着一丝热情答道,“菲利斯要立刻把我的行李箱都整理好。七个箱子,我想,应该足够了。我猜想你母亲不会有太多娱乐吧。她经常举办宴会吗?”
罗伯特站了起来,如同一个乡村律师一样对七个箱子中的六个提出了异议。他尝试着用各种方式来描述一个农场。他的话在自己的耳朵里听起来都有些奇怪。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完全城市化了。
一个星期后,他们到达乡村的小火车站,那里离城市有五个钟头的路程。一个声音洪亮、咧着嘴傻笑的年轻人驾着一辆骡子拉的弹簧车粗鲁地朝罗伯特打招呼。
“你好啊,沃姆斯利先生。终于还是回来了,不是吗?很抱歉不能给你弄辆车来,可爸爸今天要用它犁那十英亩的地。我猜你准会原谅我没有穿着礼服来迎接你——还不到六点呢,你知道的。”
“很高兴见到你,汤姆,”罗伯特说着抓住了他哥哥的手,“是的,我终于回来了。你完全有理由用‘终于’这个词。已经有两年没回来了。可以后会常回来的,小子。”
艾丽西娅穿着轻薄的平纹细布衣服,撑着飘动着的花边阳伞,从车站的拐角处走了过来,在炎热的夏季里她却像北极的幽灵一样冷冰冰的,也像挪威的冰雪女王一样面色苍白;汤姆立刻失去了信心。他变成了穿着蓝色牛仔裤的家伙,在独自赶着骡子回家的路上,他的语言泄露了他内心的想法。
他们朝家的方向驶去。低沉的太阳在幸运的麦田上洒下一片奢侈的金黄色。城市越来越远了。道路沿着树林、山谷和小山蜿蜒着,就像从粗心的夏天的长袍上掉下来的一根丝带。风跟随着我们,就像一匹小马追赶着太阳神的骏马发出嘶嘶的鸣叫。
不一会儿,灰色的农庄就从它忠实的小树林里偷偷地瞧着他们;他们看到两旁种着胡桃树的长长的乡间小道从大路一直延伸到房子边;他们闻到溪谷里野玫瑰的芳香和凉爽潮湿的柳树的气息。紧接着,土地上所有的声音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开始对着罗伯特·沃姆斯利的灵魂吟唱。它们低沉的声音从幽暗的树林里倾斜的过道传来;它们在烤干的草地里唧唧嗡嗡地叫着;它们在小溪浅滩的波纹里啼啭;它们在渐渐变暗的牧场上潘清脆的笛声里飞扬;当它们在高空追逐着蚊蠓的时候,北美夜莺也加入进来了;轻缓悠扬的牛铃声也在做着家庭伴奏——它们每一个都这样说:“你终于还是回来了,不是吗?”
土地古老的声音呼唤着他。树叶、新芽和花朵用罗伯特熟悉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的词汇和他交谈着——没有生命的东西,熟悉的石头和围栏,大门、犁沟、屋顶和大路的拐弯——似乎也变得能说会道了。乡村笑了,他感到了它的气息,他的心被吸引过去了,如同在一瞬间回到了旧情人的怀抱。城市已经很遥远了。
突然之间,这种乡愁抓住了罗伯特·沃姆斯利,牢牢地支配着他的思想。接着他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坐在他身边的艾丽西娅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并不属于这个重复出现的阶段。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疏远、乏味和高傲——这样的难以捉摸,这样的不真实。他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崇拜过她,此刻,在摇摇晃晃的弹簧车上,她就坐在他身边,和他的情绪以及她周围的环境如此协调,就像马特豪恩峰和一个农夫的卷心菜园和谐相处一样。
那天晚上,当互相问候和晚餐结束之后,全家人,包括黄狗巴弗,都在前面的阳台上坐了下来。艾丽西娅穿着讲究的浅灰色茶会服坐在树阴下,不再显得那么高傲,而是变得有些沉默了。罗伯特的母亲愉快地跟她说着橘子果酱和腰痛病。汤姆坐在最上面的台阶上。米莉妹妹和帕姆妹妹坐在最下面的台阶上捉着萤火虫。妈妈坐在柳条摇椅上。爸爸坐在掉了一边扶手的大扶手椅上。巴弗懒洋洋地趴在阳台的中间,横在每个人面前。黄昏的小精灵和小妖精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把其他一些动人的回忆片段注入了罗伯特的心里。城市已经很遥远了。狂野的乡村浸润了他的灵魂。
出于礼节,爸爸没有抽烟斗,穿着笨重的靴子坐在那儿不安地扭来扭去。罗伯特叫了起来:“不,别这样!”他取来烟斗,点上火;他抓住老先生的靴子脱了下来。后一只突然滑了下来,于是来自于华盛顿广场的罗伯特·沃姆斯利先生,在阳台上朝后摔倒了,巴弗在他头顶上忧虑地大叫着。汤姆大声嘲笑着。
罗伯特脱掉他的外套和背心,一把扔到丁香花丛上。
“到这儿来,你这个旱鸭子,”他冲着汤姆喊着,“我要把草籽扔到你的背上。我想你刚刚还叫我‘花花公子’。过来,让你的玩笑见鬼去吧。”
汤姆领会了这个邀请的含义,于是欣然接受了。他们在草地上扭打了三个回合,就算是大力士来了也得“靠边站”。有两次,汤姆在这个著名的公司法律顾问的手下不得不啃草。头发蓬乱,喘着粗气,两人幽默地夸耀着自己的英勇,又扭打着滚回到门廊边。多嘴的米莉批评着城里回来的哥哥。罗伯特突然用手指捉住一个怕人的蝈蝈朝她逼过去。她大声尖叫起来,在复仇者的追赶下逃到门前的小路上。跑了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他们又折了回来,她对着获胜的“花花公子”不停地道歉。
“我能收拾一牛栏你们这样的笨乡巴佬,”他得意洋洋地宣称,“带上你们的斗牛犬,手下的雇工和滚木头的家伙。”
他在草地上翻了几个筋斗,引来汤姆忌妒的挖苦。然后,他大叫一声,咯噔咯噔地跑到后面,把艾克大叔给拉了出来,饱经风霜的艾克大叔是他家的黑仆,会弹班卓琴。艾克大叔把沙子撒在门廊上,随着“面包盘里的小鸡”的曲子跳起了舞,又表演了半个多钟头的快速踢踏舞。罗伯特还做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粗鲁狂野。他唱歌,他讲故事,大家都兴奋得尖叫了起来,只有一个人在一边独自沉没。他还扮演乡下佬,那些滑稽的泥腿子;他简直玩疯了,在他血液中流淌着的过去的生活又回来了。
他闹得有些太过分了,以至于有一回妈妈都准备温和地责备他。艾丽西娅也动了一下,似乎打算要说点什么,可她并没有这么做。在这整个过程中,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就像黄昏中一个纤瘦白皙的幽灵,没人能向她提问,也没人能看透她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她说她有点累了,想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去。她从罗伯特的身边经过。他站在门边,头发乱成一团,通红的脸庞,衣服也皱得不成样子,简直像粗俗滑稽剧里的角色,——在他身上丝毫找不出一丁点儿完美的罗伯特·沃姆斯利的影子,他不再是那个颇受欢迎的俱乐部会员,也不再是那个在上流社会的圈子里备受瞩目的人。他正用一些家庭用品变着魔术,现在,家里人全都被他拉拢过去了,都无限崇拜地望着他。
艾丽西娅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罗伯特突然惊醒了过来。他刚刚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径直走上楼去,没有朝他看一眼。
此后,嬉闹的人们安静了下来。他们又聊了一个多钟头,然后罗伯特自己也上楼去了。
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站在窗子边。她仍然还穿着刚才的衣服。窗外是一棵巨大的苹果树,树上满是盛开的花朵。
罗伯特叹了口气,朝窗子边走过去。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他的命运。他预见到了那个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全身雪白的法官将要做出的判决,他是一个被定了罪的粗人。他知道范德普尔家严格的标准。而他只不过是个在山谷里放肆地嬉闹着的农夫,马特豪恩峰纯洁、冷漠、苍白、还未解冻的顶峰只会朝他皱眉头。他的行为已经卸下了他的面具。城市曾经给予他的所有的优雅、冷静和风度就像一件不合身的披风,在乡村第一缕微风的吹拂下就从他身上掉了下去。他呆呆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宣判。
“罗伯特,”法官沉着冷静的声音说道,“我原以为我嫁了一个绅士。”
是的,它来了。但是,就在它到来的时候,罗伯特·沃姆斯利仍然热切地凝视着苹果树上的一截树枝,过去他曾借着它的帮助从这扇窗子里爬出去过。他相信现在他也还能做到。他想知道窗外的树上有多少朵花——一千万朵?但是,这儿有人又开口说话了:
“我原以为我嫁了个绅士,”那声音继续说道,“但是——”
为什么她走过来和他靠得这么近?
“但是我发现我嫁了个”——这是艾丽西娅在说话吗?——“更棒的——一个真正的男人——鲍勃,亲爱的,吻我一下,好吗?”
城市已经很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