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圆为方
冒着让你们觉得厌烦的风险,在开始讲述这个掺杂了强烈的感情色彩的故事之前,让我们先来聊聊几何学的问题。
大自然总是做着圆周运动;而艺术却总是做直线运动。自然的事物是圆形的;而人造的事物却是由无数个棱角构成的。在雪地里迷了路的人总会不知不觉地兜着圈子,徘徊不前;而城里人们的脚却因为有棱有角的街道和地板而迷失了本性,使他们远离了自己。
孩子的圆眼睛代表着天真无邪;卖弄风情时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则表明艺术的入侵。抿得扁平的嘴巴肯定透露着狡猾;有谁没有在噘起来等待着率真的一吻的嘴唇上读过大自然最优美的抒情诗?
美是自然最完美的状态;圆形则是它最重要的属性。看看天上的满月,迷人的金球,堂皇的庙宇的圆屋顶,越桔馅饼,结婚戒指,马戏场,召唤侍者的铃,还有喝酒时的“一轮”。
另一方面,直线还表明对自然的背离。想象一下,要是把维纳斯的腰带换成“笔直的前襟”会怎么样!
当我们开始沿着直线行走,绕着直角拐弯,我们的本性也随之开始变化。结果往往是自然努力遵守着艺术更为苛刻的规则,因为和艺术相比,自然的适应性更强。最终产生的常常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获奖的菊花,甲醇威士忌,拥护共和党的密苏里州,烧烤花椰菜和纽约人。
在大城市里,本性失去得最快。原因在于几何学,而不在于道德。街道和建筑物的直线条,法律和社会习俗的棱角,中规中矩的人行道,一切生活方式严厉、冷峻、压抑、毫不妥协的规则——即便是在娱乐和运动方面也是如此——所有这些都对大自然里的曲线表现出冷淡的嘲笑。
因此,或许可以说正是大城市证实了化圆为方的问题。或许还可以补充说,这个数学式的开头引出了关于肯塔基州一对世仇命运的故事,他们进入城市,而城市则习惯于让那些输入品遵循它的角度。
世仇是在坎伯兰山脉的福维尔家族和哈克尼斯家族间结下的。家族仇杀的第一个受害者是比尔·哈克尼斯的猎狗。面临这样惨痛的损失,哈克尼斯家族马上干掉了福维尔家族的首领。福维尔家族也迅速做出了反击。他们在松鼠步枪上抹了油,让比尔·哈克尼斯跟随着他的猎狗一起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里不用斧子,树就能倒下来,猎物也就轻而易举地到手了。
四十年来,两个家族的恩怨越结越深。哈克尼斯家的人一个个被枪杀,有死在犁边的,有死在点着灯的小屋窗下的,有死在从野外集会回来的路上的,有死在睡梦中的,有死在决斗中的,有死得清醒的和糊涂的,有单独死去的和同家人死在一块的,有做好准备的和毫无防备的。同样的,在当地的传统所规定和认可的条件下,福维尔家族大树上的枝条也被一根根地砍了下来。
渐渐地,经过这样的修剪,两个家族都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成员。这时,卡尔·哈克尼斯或许考虑到如果再这样争战下去,世仇难免会带上过于明确的个人色彩,于是他突然从坎伯兰山脉消失了,躲开了福维尔家族最后一个对手山姆的复仇之手。坎伯兰山脉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年后,山姆·福维尔听说他的世敌竟然还安然无恙地住在纽约市里。于是,他把院子里的大铁锅翻了个个,刮下一点煤灰,和猪油混在一起,把他的靴子擦得锃亮。他穿上买来时是浅褐色,现在却染成黑色的衣服,还有白衬衫和白领子,然后把几件简朴的亚麻布内衣塞进毡布包里。他从挂钩上取下松鼠步枪,可又叹了口气把它放了回去。不管这个习惯在坎伯兰山脉是多么合乎情理,但纽约也许没法忍受他在百老汇大街上的摩天大楼之间打松鼠的架势。他从衣柜抽屉里翻出一把老式但却耐用的科尔特式左轮手枪,对于大城市里的冒险和复仇而言,它无疑是最好的武器。山姆把它和一把套着皮鞘的猎刀一起塞进毡布包里。福维尔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孙就这样骑着骡子朝低地的火车站出发了,在鞍上他回头冷峻地看着雪松林里一小簇五针松木板,那是福维尔家族的墓地标志。
山姆·福维尔到达纽约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仍然遵循着大自然自由自在的圆周运动,丝毫没有察觉到大城市可怕、无情、不安分、残忍的角度正潜伏在黑暗中,要向他圆形的心脏和头脑包围过来,把他改造成城市无数变形了的受害者的模样。一辆出租马车把他从人流的旋涡中选了出来,就如同山姆自己经常从一堆随着秋风舞动的落叶中挑出一颗坚果一样,飞奔着把他送到一家和他的靴子和毡布包相配的旅馆。
第二天一早,福维尔家族的最后一个子孙向庇护他的世仇的城市发起了进攻。他把科尔特式左轮手枪藏在外套里面,还用一根细皮带固定好;又把猎刀挂在肩胛骨之间,刀柄就在离衣领一英尺远的地方。他心里十分清楚——卡尔·哈克尼斯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驾驶运货马车,而他,山姆·福维尔,到这儿来是为了干掉他。山姆走上人行道,眼睛变得血红,世代相传的仇恨涌上了他的心头。
市中心大道上的喧闹声把他吸引了过去。他几乎做好了准备会撞上卡尔,卡尔只穿着一件衬衣从街上走过来,手里拿着酒壶和鞭子,就像他也有可能在法兰克福或是劳雷尔市碰上他一样。可一个钟头过去了,卡尔并没有出现。或许他正在一扇门或者窗子后面埋伏着,准备朝他开枪。山姆警惕地盯着形形色色的门窗看了好一会儿。
中午时分,城市厌倦了猫抓老鼠的游戏,突然用它的直线条朝他挤压过来。
山姆·福维尔站在城市两条垂直的大动脉交汇的地方。他四下里张望着,看到世界被甩出了轨道,在水平仪和卷尺的威逼下变成了一个有边有角的平面。生活中的一切都遵循着一定的体系,在一定的范围内机械地沿着轨道和凹槽运行。生命的基础是立方根;存在的尺寸则是平方面积制。人们排着笔直的队你来我往;可怕的喧嚣和轰响让他惊呆了。
山姆靠在一幢石头建筑的尖角上。成千上万的脸庞从他眼前掠过,却没有一张转过来看看他。一阵突如其来的荒唐的恐惧感攫住了他,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成了一个幽灵,所以人们才看不到他。紧接着,城市又用孤独袭击了他。
一个胖子从人群中滑了出来,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等车。山姆悄悄地凑到他身边,在吵闹声中冲着他的耳朵喊着:
“兰金斯家的猪个个比我们的都要肥,不过他们那边的猪草比我们也好得多——”
胖子不声不响地走开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惊慌,他跑去买了炒栗子。
山姆觉得他想来一口玉米威士忌酒。街对面的人们在推拉门里进进出出。隐约可以瞥见一家金光闪闪的酒吧间和里面的装饰。这个结下世仇的人穿过街道,准备走进去。艺术又一次除掉了熟悉的圆形。山姆的手找不到门的球形把手——只是徒然地滑到一块长方形的铜牌和抛光的橡木上,就连能让他的手指捏住的针头大小的东西都没有摸到。
他窘迫不安,面红耳赤,伤心欲绝地从无用的门边走开,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一根警棍戳了戳他的肋骨。
“到别处溜达去,”警察说,“你在这儿已经晃得够久了。”
在下一个拐角处,山姆的耳朵里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口哨声。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眉毛粗黑的家伙在堆着花生的热气腾腾的机器后面瞪着眼,愤怒地望着他。他赶忙穿过街道。一个巨大的、不用骡子牵着的车子,发出牛的叫声,带着冒烟的油灯似的气味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擦伤了他的膝盖。一个出租马车的车轱辘撞着了他,车夫辩解说这种场合是用不着客套话的。一个电车司机也冲着他猛踩铃,生平头一回和马车夫携手合作。一个穿着变色丝绸背心的胖太太用胳膊肘给了他的背一拳,一个报童不耐烦地朝他扔香蕉皮,嘴里还嘟哝着:“我可不想这么干——可你看见了就不该挡我的路!”
卡尔·哈克尼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停好了运货马车,从一幢房子的尖角边拐出来。多亏了建筑师,这房子的尖角才模仿了安全剃刀的形状。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认出了三码远的地方站着那个幸存下来、嗜血成性、不共戴天的世仇。
他突然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带武器,情况又是如此出人意料。但山里人山姆·福维尔敏锐的眼睛还是认出了他。
过往的人群里突然跳动了一下,水面上顿时起了涟漪,随即响起了山姆的喊声:
“你好啊,卡尔!见到你我可真高兴。”
于是,在百老汇大街,第五大道和第二十三号大街的交汇处,坎伯兰山脉的世仇握手言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