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阿卡迪亚的过客

◇阿卡迪亚的过客

在百老汇有一家旅馆,刚巧躲过了那些做避暑胜地旅游推销的经纪人的视线。旅馆幽深、宽敞而且凉爽。所有的房间都刷了暗棕色的光漆,让人觉得凉爽。旅馆独特的格局所带来的阵阵微风和深绿色的灌木丛也为它平添了不少乐趣,而且你也不会像在艾迪朗戴克山那儿一样觉得有任何的不便。你可以爬上它宽阔的楼梯,也可以像做梦似的在电梯里飘上去,穿着铜纽扣制服的服务生会来招待你,在这儿你能享受到宁静的快乐,就连阿尔卑斯山的登山者也从没有体验过。厨房里的大厨还会给你准备一道溪红点鲑鱼,绝对比怀特山脉上的任何一家饭馆里做的都要美味;这里做的海鲜也准会让“老康福特角”的厨师嫉妒得要命,只能连声惊叹:“哦,天哪!”;而这里做的缅因州的鹿肉就连狩猎执法官的心都能融化掉。

也有少数人在七月的曼哈顿发现了这里,就像在沙漠里找到了绿洲。在这个月,旅馆里的客人少了许多,他们舒适地坐在光线暗淡的高大的餐厅里,越过铺着雪白桌布的空餐桌互相打量着,无声地彼此问候。

许多小心谨慎的服务生穿来穿去,飘到客人的身边,还不等你说完就端上你所需要的一切。气温永远是属于四月的。天花板刷上了水彩画的颜色,仿佛是夏日的天空,上面永远飘浮着轻柔的云彩,不像真实的云彩那样转瞬即逝,叫人惆怅。

远处传来百老汇愉快的喧闹声,在这些快乐的客人们的想象中,这声音变成了回响在森林中瀑布平静的流水声。一听到陌生的脚步声,客人们就会不安地侧耳倾听,生怕那些不安分的寻欢作乐的人发现了他们隐秘的休息地,破坏他们的宁静。那些人可是生性就爱探询大自然最深处秘密的。

于是,在炎热的季节里,一小群行家悄悄地把自己藏身在这家客人稀少的旅馆里,尽情地享受高山和海滨所带来的欢乐。是艺术和技巧把高山和海滨汇集到一起,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一年的七月,旅馆里来了一位客人,她递给接待员登记姓名的名片上写着:“海洛薇兹·达西·博蒙特夫人。”

博蒙特夫人正是忘忧旅馆所钟爱的客人。她有着上流社会的高贵气质,待人亲切和蔼,旅馆里的服务员都甘心情愿地做了她的仆人。只要她有什么需要,服务员们就争先恐后地抢着为她效劳;要不是因为所有权的问题,职员们早就把旅馆里所有的一切都转让给她了;其他的客人也认为她独特的女性美让整个旅馆都变得无可挑剔。

这位超凡脱俗的客人很少离开旅馆。她的习惯就和忘忧旅馆其他有品位的老主顾一样:为了充分享受愉快的旅馆生活,你必须要把城市完全抛在脑后,就好像它在很遥远的地方。通常在晚上,他们会到附近的地方溜达一会儿;可在酷热的白天里,他们就会待在忘忧旅馆凉爽的角落里,就像一只鲑鱼在他心爱的清澈见底的池塘里轻快地浮游着。

尽管博蒙特夫人孤身一人住在旅馆里,可她仍然保持着女王般的优雅,她的孤独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她在十点钟用早餐,她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柔恬静、怡然自得,就像黄昏中的一朵茉莉花在幽暗处熠熠生辉。

但是晚餐的时候才是这位夫人最辉煌的时刻。她穿着华丽的晚礼服,那礼服简直就像山谷里隐藏着的瀑布上升起的一团薄薄的水雾。就连新闻记者也无法猜想这件礼服的来历。礼服胸前的饰带上总是别着几朵粉红色的玫瑰。这是服务生领班会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迎接的礼服。它会让你想起巴黎,或是神秘的伯爵夫人,当然还有凡尔赛、决斗时用的双刃长剑、菲斯克夫人和猜红黑的纸牌游戏。忘忧旅馆里不知从哪儿传出谣言,说这位夫人是一个世界公民,她用她纤细洁白的双手在各国间秘密地奔走,支持俄罗斯。由于能在世界各地畅通无阻地旅行,难怪她这么快就认定幽雅的忘忧旅馆是她在炎热的仲夏里在美国最理想的避暑胜地。

博蒙特夫人住进来的第三天,一个年轻人也住进了这家旅馆。他的穿着——按通常的顺序来描绘——款式适中,并不太时髦;他五官端正,神态镇定自若,一副精明老练的样子。他告诉职员他打算呆上三四天,还打听了到欧洲的船期,然后他就完全沉浸到这个美妙绝伦的旅馆幸福悠闲的时光当中去了,就像游客找到了他心爱的旅馆一样心满意足。

这个年轻人——先别管他登记的是否真实——名叫哈罗德·法林顿。他巧妙地不动声色地漂进忘忧旅馆平静独特的涓涓细流中,丝毫没有惊动其他追求宁静生活的客人们。他在旅馆里用餐,和其他幸运的水手一道沉醉于愉快宁静的生活。他一下子有了自己的餐桌,有了专门侍候的服务生,他生怕百老汇喧闹的人群稍作休息,就会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冲进来破坏这个相去不远但却隐蔽的港湾。

哈罗德·法林顿住进旅馆的第二天,晚饭后,博蒙特夫人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手帕掉到了地上。法林顿先生拾了起来,把它递给夫人,并没有表现出急于想结识的热情。

或许忘忧旅馆里有品位的客人们之间有种神秘的默契。又或许由于他们不约而同都幸运地在百老汇找到了最理想的避暑胜地,因此他们觉得彼此格外亲切。出于礼节,这两个人说了些客套话,道别的时候又谨慎地相互试探。而且,或许是因为在这个名副其实的避暑胜地宜人的环境里,彼此间的友谊渐渐成长起来,就这么开花结果了,就像魔术师手里神秘的植物一样。他们在走廊尽头的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你一言我一语轻松地交谈着。

“人们已经厌倦了那些毫无新鲜感的地方了,”博蒙特夫人说着,露出一丝甜美的微笑,“为了躲开喧嚣和烟尘跑到山上或是海滨,而那些制造了这一切的人们却跟着你凑热闹,那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在海上,”法林顿先生沮丧地说,“你也躲不开那些平庸的家伙。再豪华的游轮也比渡轮好不到哪儿去。多亏上帝的帮助,那些四处寻找避暑胜地的人们发现原来忘忧旅馆离百老汇比千岛群岛或是麦基诺克还要远得多。”

“无论如何,我希望我们的秘密能保持一周,”夫人说着,笑着叹了口气,“要是他们也突然跑到亲爱的忘忧旅馆来,我可真不知道还能上哪儿去。我只知道还有那么个迷人的避暑胜地,那就是乌拉尔山脉上的波林斯基伯爵的城堡。”

“我听说巴登巴登和戛纳在这个时候简直就快被人遗忘了,”法林顿说,“年复一年,这些已经失去新鲜感的地方名声坏极了。也许不少人正和我们一样四处寻找被大多数人忽略了的幽静隐蔽的地方。”

“我答应自己要再愉快地度过三天,”博蒙特夫人说,“星期一塞德里克号就要启航了。”

哈罗德·法林顿的眼睛里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星期一我也要离开了,”他说,“不过不是去国外。”

博蒙特夫人用外国人的姿态耸了耸她浑圆的肩膀。

“就算这儿再怎么迷人,你也不能永远都躲在这儿。庄园里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工作了,我还得回去举办那些家庭宴会——这真让人讨厌!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忘忧旅馆里度过的这一周。”

“我也不会忘记,”法林顿低声说,“我永远不能原谅塞德里克号。”

星期天的晚上,也就是三天后,两人又坐在这个阳台上的一张小桌边。殷勤的服务生端来冰淇淋和小杯红葡萄酒。

博蒙特夫人依旧穿着她那件每天晚餐时必穿的华贵的晚礼服,看上去似乎若有所思。餐桌上她的手边放着一个庄园女主人常用的小钱袋。吃完冰淇淋后,她打开钱袋,取出一张一美元的钞票。

“法林顿先生,”她说着,脸上又露出了让整个忘忧旅馆都为之倾倒的微笑,“我想告诉你,明天早餐前我就要离开了,因为我不得不回去工作。我在凯西·曼莫斯商店袜子柜台工作,我的假期到明天早上八点就该结束了。这是我最后的一点钱了,要到下个星期六晚上我才能领到八美元的薪水。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对我一直很好,所以在离开之前我得告诉你这些。”

“为了这个假期,我已经从我的薪水里省下一些,存了整整一年了。我想要像一个贵夫人那样过上一个星期,哪怕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我想要每天早上高兴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来,再也不用一到七点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我想要过最好的生活,有人服侍,需要什么就直管按铃,就像那些有钱人一样。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我已经度过了这一生中我所能盼望的最幸福的时光。我得回去工作了,回到我那个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去,心满意足地过上一年。我想告诉你这些,法林顿先生,因为我——我觉得你有那么点喜欢我,而我——我也喜欢你。但是,哦,我不得不瞒着你,因为这一切简直就像是个童话。因此我和你谈到欧洲,还有我在书上读到的关于其他国家的一些事情,好让你以为我是个贵夫人。”

“我身上的这件礼服——这是我唯一一件合身的衣服——是我从奥多德·莱文斯基公司分期付款买来的。”

“价格是七十五美元,是量身定做的。我付了十美元定金,这之后他们每周收一美元,直到全部付清为止。我要说的就这些了,法林顿先生,还有,我叫玛米·西维特,而不是什么博蒙特夫人,谢谢你耐心地听我说完这些话。这张钞票是我准备明天付衣服的分期付款用的。我想现在我该上楼到我的房间里去了。”

哈罗德·法林顿神情冷淡地听着忘忧旅馆里最可爱的客人的告白。当她说完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支票簿似的小本子,用一截铅笔头在其中的一张空白表格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把这页纸撕下来丢给他的同伴,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张钞票。

“我明天一早也得去工作,”他说,“或者现在就可以开始了。这是一美元分期付款的收据。我已经在奥多德·莱文斯基公司当了三年的收款员了。真有意思,不是吗,我俩对于如何度假居然有着同样的想法?我一直都想到一家最棒的旅馆里住上一段时间,我从每星期二十美元的薪水里攒下钱,居然也做到了。嘿,玛米,星期六晚上坐船到科尼岛去玩一趟——你觉得怎么样?”

冒牌的海洛薇兹·达西·博蒙特夫人的脸上神采奕奕。

“哦,我一定会去的,法林顿先生。商店星期六晚上十二点关门。我想,就算我们和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一起过了一周,科尼岛也一样不错。”

在阳台下面,酷热的城市在七月的夜色中低声地抱怨着。而忘忧旅馆里到处都是温和凉爽的角落,殷勤的服务生飞快地跑到低低的窗户边,只要点个头他就会忙不迭地走上前为夫人和他的同伴效劳。

在电梯门口法林顿准备道别,而博蒙特夫人也将最后一次乘坐电梯上楼。但当他们走近寂静的电梯间时,他开口说道:“忘了那个什么‘哈罗德·法林顿’好吗?——我叫麦克马纳斯——詹姆士·麦克马纳斯。也有人叫我吉米。”

“晚安,吉米。”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