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钟摆

◇钟摆

“八十一号大街到了——让他们下去。”穿着蓝色制服的牧羊人大声嚷着。

一群市民羊你推我挤地拥了下去,又一群你推我挤地拥了上来。叮——叮!曼哈顿高架电车公司的牲口车咔嗒咔嗒地开走了,而约翰·帕金斯则不由自主地随着重获自由的羊群走下车站的楼梯。

约翰慢悠悠地朝家里走去。这样慢悠悠地,是因为在他日常生活的词典里,压根就没有“或许”之类的词。对于一个住在公寓里,结婚已经两年了的人来说,还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等着他呢。他一边走着,一边郁闷而又自嘲地设想着这将又会是单调乏味的一天,一如往常。

凯蒂准会在门口迎接他,给他一个带着冷霜和奶油糖果味的吻。而他准会脱掉外套,坐在一张简陋的长椅上看报纸,晚报上登着俄国人和日本人的屠杀,排版也像平常一样沉闷乏味。至于晚餐,准会有炖肉,有加了“保证不会损坏皮革”这是鞋油广告上的用语。的调味汁的沙拉,还有炖大黄大黄:一种大黄属植物,尤指食用大黄,有绿色或微红色带酸味的长叶柄,加糖或烹制后可食用。和一瓶草莓果酱,瓶子因为标签上关于用料纯正的承诺都羞红了脸。吃完晚餐,凯蒂还会给他看用各色碎布缝成的被单上的新补丁,那是送冰人从他的活结领带的一头上剪下来给她的。七点半钟的时候,他们会在家具上铺上报纸,好接住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石灰屑,住在楼上的胖子这会儿又开始锻炼身体了。八点整的时候,住在走廊对面的稀奇和穆尼,这对没人请的歌舞杂耍团里的搭档因为酒精的作用开始精神错乱,幻想着哈默斯坦带着每周五百美元薪水的合约来找他们,兴奋得连椅子都踢翻了。接着,风井对面窗子里的那位先生又会拿出他的长笛;每晚都要漏的煤气也悄悄地溜了出去,在大街上嬉闹;送饭菜的升降机也滑脱了轨道;看门人又会把赞诺维茨基太太的五个孩子赶过鸭绿江去;穿着香槟色的鞋子,牵着一条斯凯狗的女士又会轻快地下楼来,在她的门铃和信箱上贴上她星期四用的名字——于是,弗罗格摩尔公寓每晚的例行活动又这样开始了。

约翰·帕金斯知道这些事情会一桩桩地接着来。他还知道,到了八点一刻的时候,他会鼓足勇气伸手去拿他的帽子,而他的妻子则会抱怨着说:

“我倒想知道,你这会儿打算去哪儿,约翰·帕金斯?”

“到麦克洛斯基那儿去,”他准会这么回答,“跟那些家伙打上一两盘台球。”

近来,约翰·帕金斯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总要玩到十点或是十一点才会回家。有时凯蒂已经睡着了;有时却还在等着,准备把婚姻精心锻造的钢链在她怒火的熔炉里再熔掉一点镀金层。而将来等丘比特和他住在弗罗格摩尔公寓里的受害人一同站在法庭上的时候,他得要为这些事情负责。

可今天晚上,当约翰·帕金斯回到家里,他却遭遇到了平常生活的剧变。没有凯蒂充满柔情,带着糖果味的吻等着他。三个房间里都乱糟糟的,仿佛预示着大事不妙。她的东西堆得到处都是。地板中间扔着鞋子,梳妆台和椅子上横七竖八地堆着卷发钳、发结、睡衣和粉盒——这可不像是凯蒂的风格。约翰的心突然沉了下去,因为他看到梳子齿上缠着一团她的棕色鬈发。她一定是碰上了特别紧急的事,平时她总会小心地把这些掉下来的头发收在壁炉架上的小蓝瓶子里,打算到时候凑在一起做成女人们格外钟爱的“发垫”。

煤气喷嘴上用一根绳子显眼地挂着一张折好的纸条。约翰一把扯下来。正是妻子留下的字条,上面写着:

亲爱的约翰:

我刚刚收到电报,说妈妈病得很厉害。我准备搭四点半的火车,山姆会到车站接我。冰箱里有冻羊肉。但愿她这次不会又是扁桃体发炎。记得给送奶人五角钱。去年春天她的病就犯得很厉害。别忘了写信给煤气公司,告诉他们煤气表出了问题。你的袜子放在最上面的抽屉里。明天我再写信。

凯蒂

在他们婚姻生活的两个年头里,他从没和凯蒂分开过一个晚上。约翰呆呆地把字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突然起了变化,他一下子茫然了。

椅子背上搭着她做饭时总会穿着的红底黑点的睡衣,一副空荡荡的、可怜巴巴的样子。她平时穿的衣服也在匆忙之间扔得到处都是。一小袋她最爱吃的奶油糖果丢在那儿,连绳子都没解开。一份日报懒洋洋地趴在地板上,火车时刻表给剪去了,留下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诉说着一种缺失,最重要的东西没了,灵魂和生活都离去了。约翰·帕金斯站在这些遗留下来的死气沉沉的东西当中,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

他开始尽他所能地收拾房间。当他碰到凯蒂的衣服时,突然有了一阵类似恐惧的感觉。他从没想过,要是没有了凯蒂,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就像他呼吸的空气一样——不可缺少,但却常常被他忽略。现在,她就这样走了,消失了,事先没有任何迹象,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就好像从来就没存在过似的。当然,也许就只有几天,最多不过一两个星期,但对他来说,死神似乎已经朝他平静安宁的家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约翰从冰箱里拖出了冻羊肉,煮了咖啡,面对着草莓果酱不知羞耻地承诺用料纯正的标签坐了下来,孤零零地吃着晚餐。炖肉和加了像鞋油一样的褐色调味汁的沙拉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着,此时也成了他失去的幸福中的亮点。他的家已经散了。扁桃体发炎的丈母娘把他的家庭守护神给踢飞了。孤独地吃完晚餐,约翰在靠近大街的窗边坐了下来。

他不想抽烟。窗外,城市的喧闹引诱着他,叫他加入纵情享乐的行列。这个晚上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大可以跑出去,像一个快活的单身汉一样无拘无束,寻欢作乐,没有人会盘问他要去哪儿。只要他乐意,他可以放肆地畅饮,四处游荡,尽情享乐到天亮;没有气冲冲的凯蒂在等着他,让他觉得扫兴。只要他乐意,他大可以在麦克洛斯基那儿和他那帮吵吵闹闹的朋友打台球,一直玩到曙光女神让电灯泡失去了光彩。婚姻的绳索一直束缚着他,他已经厌倦了弗罗格摩尔公寓里的生活,现在绳索松开了。凯蒂走了。

约翰·帕金斯不习惯于分析自己的感情。但是当他坐在没有了凯蒂,十英尺宽十英尺长的客厅里,他却准确地找到了让他觉得忧伤的症结所在。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凯蒂是他获得幸福生活所不可缺少的。日复一日枯燥的家庭生活让他对她的感情变得麻木了,现在她走了,他却突然醒悟了。总要等到歌声甜美的鸟儿已经飞走了,我们才能意识到它的歌声有多么美妙——或是类似的词语华丽但却寓意深远的谚语、说教和寓言难道不是一再地向我们强调过这些吗?

“我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约翰·帕金斯这样想着,“竟然一直这样对待凯蒂。每天晚上出去打台球,同那帮家伙胡闹,不肯待在家里陪她。可怜的凯蒂总是孤零零的,没什么乐趣,我还那样对她!约翰·帕金斯,你真是个最差劲的家伙。我要好好补偿一下这个小姑娘。我要带她出去,让她见识消遣一下。从现在起,我就要和麦克洛斯基那帮家伙一刀两断。”

是的,窗外城市的喧闹引诱着约翰·帕金斯,叫他跟着莫墨斯一起纵情享乐。在麦克洛斯基那儿,那帮家伙正悠闲地把台球击落进袋子里,消磨着每晚的时光。但是,无论是寻欢作乐还是球杆的喀哒声,都不再能吸引怅然若失、懊恼不已的帕金斯了。他失去了他曾经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些轻视的东西,现在他想把它找回来。从前有那么个叫亚当的人,被天使从果园里赶了出去,或许懊恼不已的帕金斯就是他的后裔吧。

靠约翰·帕金斯的右手边有一把椅子。椅背上搭着凯蒂的蓝色衬衫,多少还保留着她的轮廓。衣袖中间有些细小的皱纹,那是她为了他的安逸享乐操劳时手臂运动造成的。衬衫上还散发着野风信子袭人的幽香。约翰拿起衬衫,认真地盯着这件无动于衷的薄纱衣服看了许久。凯蒂从不会这样无动于衷。泪水——是的,是泪水——湿润了约翰·帕金斯的眼睛。等她回来,一切都会不同的。他要弥补他所有的过失。没有了她,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门突然开了。凯蒂拎着一个小提包走了进来。约翰傻愣愣地看着她。

“哎呀!真高兴回家了,”凯蒂说,“妈妈的病不太严重。山姆在车站接我,他说她只不过是稍微发作了一阵,他们发完电报之后不久她就全好了。所以我就搭下一班火车回来了。我现在真想喝上一杯咖啡。”

弗罗格摩尔公寓三楼靠前的房间的生活机器又恢复了它的正常状态,只是没有人听到它的齿轮咔哒咔哒的运转声。皮带滑脱了,弹簧碰到了,但调整了一下齿轮,轮子又沿着原来的轨道转了起来。

约翰·帕金斯看了看钟。正好八点一刻。他伸手拿起帽子,朝门口走去。

“我倒想知道,你这会儿想到哪儿去,约翰·帕金斯?”凯蒂抱怨地问道。

“到麦克洛斯基那儿去,”约翰说,“跟那些家伙打上一两盘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