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格斯:一个纽约人的造就
除了精通别的很多事情之外,拉格斯还是个诗人。他被人们称为流浪者;可这只不过是个简称,事实上,它意味着他是一个哲学家、艺术家、旅行者、自然主义者和探险家。但他首先是个诗人。他这一生从没写过一句诗;可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首诗。要是把他的经历写下来,那准会是又一部《奥德赛》,只不过在他这儿变成了五行打油诗而已。可是,话又说回来,拉格斯终究还是个诗人。
要是他被逼着要写点什么,那他的专长就是有关城市的十四行诗。他研究城市,就如同女人们打量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子;孩子们琢磨脱臼的洋娃娃身上的粘胶和木屑;专门描写野生动物的人们观察动物园里的笼子。对拉格斯来说,城市不仅仅是住满了许多居民的一堆砖块和灰浆;而是具有自己独特的灵魂的东西;是一团生活的混合物,有它自己特殊的本质、味道和情绪。满怀着诗人的热情,拉格斯朝东南西北漫游了二千英里,向每个城市敞开他的胸怀。他徒步走过城市尘土飞扬的大道,或是奢侈地搭乘运货车厢飞奔,根本不把时间当回事儿。当他找到了城市的心脏,倾听了它秘密的自白,他就会继续漫游,毫不停歇地奔向另一个城市。多么善变的拉格斯!——但这或许是因为他还没碰上那个能对得上他挑剔的品位的市政当局。
从古典诗人那儿我们得知城市都是女性化的。诗人拉格斯也这么认为;而他的头脑里装满了具体清晰的典型形象,象征着他所追寻过的每一个城市。
芝加哥似乎是朝他扑面而来的,让他愉快地想起帕廷顿太太、羽毛和广藿香水,并用高亢美妙的未来之歌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可拉格斯终究感到一种令人发颤的寒意,在土豆沙拉和鱼令人沮丧的气味中理想幻灭的景象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芝加哥就是这样影响了他。或许这番描述有些模糊和不准确;但那也是拉格斯的错。他应该把他的感受写成诗,登在杂志上。
匹兹堡给他留下的印象就像火车站里的一群多克斯塔德的说唱演员用俄语表演的剧目《奥赛罗》,他们用“贝克太太是黑人”作为开场小戏。这个城市就像一位高贵大方的女士,尽管朴素亲切,脸颊红润,但却穿着丝绸衣服和白色的小羊皮拖鞋洗碗碟,招呼拉格斯在火烧得正旺的壁炉前坐下,边喝香槟边吃猪腿和炸土豆。
新奥尔良只是从阳台上低头打量着他。他能看到她忧郁明亮的眼睛,捕捉到她的扇子的颤动,仅此而已。有那么一回他和她面对面了,那是在清晨,她正用一桶水冲洗人行道上的红砖。她笑着,哼着小调,把拉格斯的鞋子里灌满了冰冷的水。
波士顿以一种古怪独特的方式向诗人拉格斯引见自己。他似乎喝了冰冷的茶水,这城市也像是一块冷冰冰的白布,牢牢地绑在他的额头上,刺激着他做出一些不可知但却巨大的精神努力。终于,他为了生计开始铲雪;而那块白布渐渐湿了,结拧得更紧了,没法松开。
你会说,这尽是些不着边际、愚蠢无知的念头;可你的指责该用感激的心情来冲淡,因为这些都只是诗人的幻想——设想一下,你是在诗句中见到了这些场景!
一天,拉格斯来到曼哈顿,千方百计地想要讨她的欢心。她是所有城市中最了不起的;他想在音阶上找到她的音高;想体会她,评价她,把她归类,解开关于她的疑惑,描述她,把她和那些向他道出了他们的秘密的城市排列起来。到这里为止,我们就不再为拉格斯作翻译,而是记下他的经历。
一天早上,拉格斯乘渡船上岸,走进市中心,俨然一副见多识广的世界公民的样子。他穿着谨慎,扮演着“不明身份的人”的角色。没有国籍、种族、等级、派系、组织、政党、集团或是保龄球协会能限定他的身份。这天上午,他在纽华克市用摔碎的空酒瓶底的玻璃碎片刮净了胡子。他的衣服都是那些个子高矮不等,胸围大小差不多的公民一件件捐给他的,也还凑合着能穿,总还不至于像那些提着行李箱,穿着背带裤,带着丝手帕,衣服上镶着珍珠纽扣,到处漂泊的裁缝照着自己的尺寸做的衣服那样太不合身。拉格斯身无分文,——诗人大多如此——但却满怀热情地踱进了这个大都市,就像一个天文学家在璀璨的星河里发现了一颗新星,或是一个人猛然发现墨水从他的自来水笔端不断地涌出来。
傍晚时分,他从喧闹嘈杂的人流中抽身出来,脸上满是难以名状的畏惧。他被打败了,弄糊涂了,开始惊慌害怕了。对他来说,其他的城市就像识字课本那么简单易读,就像乡下姑娘那样很快就能摸清底细,就像随订阅费一同寄去答案的画谜一样好猜,也像牡蛎鸡尾酒那样好咽。但这个城市却冷若冰霜,寒光闪烁,一片寂静,就像橱窗里陈列的一颗四克拉的钻石,窗外的情人把裤兜里那一点在丝带柜台上挣的薪水都捏出汗来了,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他对其他城市的问候方式已经很熟悉了——淳朴的友好态度,人类天性中的仁慈,善意的咒骂,饶舌的好奇,还有很容易察觉的轻信或是冷淡。可曼哈顿市却没给他任何线索;它似乎是把他挡在高墙之外。它像一条固执的河,在街上和他擦身而过。从没正眼瞧过他;也从没开口和他说话。他的心里是多么怀念匹兹堡被煤烟熏得漆黑的手拍在他肩上;芝加哥恶狠狠但却热情地在他耳边叫嚷;波士顿人从眼镜片后面无神但却慈善地盯着他——甚至还怀念路易斯维尔或是圣路易斯那突如其来但却并无恶意的皮靴尖。
站在第五大道上,这个成功地追求过许多城市的年轻人像个乡下情郎一样局促不安。他头一回领教到被人忽视的羞辱和痛苦。他试图找出这个光辉、善变、冷冰冰的城市的规律,可最终一无所获。尽管他是个诗人,可这城市压根儿没给他提供任何色彩,没有比喻,没有任何可比性,在它光滑的表面上找不出任何瑕疵,也没有他可以抓住的把手,好让他把它举起来仔细地研究它的形状和结构,它和那些他曾熟悉甚至是有些轻蔑地打过交道的城市截然不同。这里的房子就像漫无止尽的布满了枪孔的壁垒,戒备森严;这里的人就像快活但却冷酷的幽灵一样来来往往,凶恶自私。
让拉格斯的灵魂备受煎熬,阻碍了他诗人的想象力的正是极度的自负情绪,人们当中充满了这样的情绪,就像玩具上足了颜料。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令人生厌、傲慢无礼的自大狂。人性已经离他们而去;他们只不过是石头和清漆做成的摇摇晃晃的偶像,自我崇拜,渴望其他同伴也能崇拜他们。他们冷酷无情、桀骜不驯、无动于衷,被雕琢成一个模样,匆匆忙忙地各行其道,就像雕像遭遇到奇迹,不情愿地行动起来,但灵魂和感情却仍在沉睡。
渐渐地,拉格斯开始意识到了一些类型的存在。一类是老绅士们,留着花白的短胡子,红润光洁的脸庞,冷漠尖锐的蓝眼睛,打扮得就像纨绔子弟一样新潮,他们代表着这个城市的财富、老练和漠不关心。另一类是女人们,她们修长美丽,就像钢制雕版一样线条分明,又像高贵的女神,沉着冷静,打扮得像古代的公主,冷漠的蓝眼睛就像冰川上反射的阳光。第三类是这个满是木偶的城市的副产品——大个头,狂妄自大,沉着得令人生畏,下巴像丰收的麦田一样宽广,脸色像受洗的婴儿一样,指关节像职业拳击手一样。他们靠在雪茄广告招牌边,冷酷傲慢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诗人是生性敏感的动物,在难以辨认的阴冷环境的包围下,拉格斯不知所措。这座城市寒冷的、谜一样的、讽刺的、难以辨认的、不自然的、无情的表情让他垂头丧气,困惑极了。难道它没有心吗?比较起来,其他那些低俗、喧闹、粗鲁的城市都比这个冷酷无情的城市要好得多了,至少那里还有柴堆,尖酸刻薄的主妇站在后门口的责骂,乡下酒吧免费午餐柜台后面男招待亲热的坏脾气,乡村治安官亲切的呵斥,拳打脚踢,逮捕拘留,和那些逍遥自在的机会。
拉格斯鼓起勇气,想从平民那里寻求帮助。他们却毫不理会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存在。于是他自言自语说,曼哈顿这个美丽光鲜但却冷酷无情的城市压根儿就没有灵魂;它的居民只不过是些由金属丝和弹簧控制的模型,在这片荒原上,他孤独无助。
拉格斯开始穿过大道。突然一声巨响,呼叫声,紧急刹车声,撞击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倒了他,把他掀到六码远的地方。当他像火箭筒一样倒下来的时候,地球和地球上所有的城市都变成了一个破碎的梦。
拉格斯睁开了眼睛。迎面而来的首先是一种气息——那是天堂里早春的花朵的芳香。接着一只柔软得就像飘零的花瓣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朝他俯下身来的是那个打扮得像古代公主一样的女人,碧蓝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温柔而湿润,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他头下枕着的道路上铺满了丝绸和皮毛。那位代表着这个城市的财富和老练的老绅士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拉格斯的帽子,因为激动地教训那个横冲直撞的司机,他的脸色更红润了。那个有着宽大的下巴和婴儿般的肤色的副产品从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急匆匆地赶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盛满了深红色的液体的玻璃杯,让人不禁产生种种美好的联想。
“把这个喝了,朋友。”副产品把玻璃杯凑到拉格斯的唇边,说道。
突然间许许多多的人拥了过来,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深切的关怀。两个讨人喜欢的警察殷勤地挤进来,让那些心地善良的好心人往后靠。一个披着黑色披肩的老妇人大声地提到樟脑药膏可以止痛;一个报童把一份报纸塞到拉格斯搁在泥泞的人行道上的胳膊肘底下。一个活泼的小伙子正拿着记事本询问他的姓名。
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急促地响起,救护车在人群中开了一条小道。一个冷静的外科医生挤了进来。
“你觉得怎么样,伙计?”外科医生尽职地俯下身问道。穿着丝缎衣服的公主用芳香的丝巾擦去了拉格斯额头上渗出的一两滴血丝。
“我?”拉格斯说着,露出天使般纯洁的微笑,“我感觉挺好。”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新城市的心。
三天后,他们让他离开他原来的病床来到医院的康复病房。他刚到那儿不过一个钟头,护士们就听到了争吵声。原来拉格斯和另一个康复病友发生了冲突——那个愤怒地瞪着眼的人是因为货运列车相撞被送进来包扎的临时病人。
“这是怎么回事?”护士长问道。
“他说我老家的坏话。”拉格斯说。
“你的老家在哪儿?”护士问。
“纽约。”拉格斯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