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莱姆区的悲剧
哈莱姆区。
芬克太太到楼下的卡西迪太太家串门。
“瞧瞧,多美!”卡西迪太太说。
她得意地转过脸来,好让她的朋友芬克太太看个清楚。她一只眼睛几乎全闭上了,四周是一大片青紫色的瘀痕。嘴唇上开了口,渗着血,脖子两边还留着暗红的手指印儿。
“我的丈夫恐怕连想都没想过要那样对我。”芬克太太一个劲儿地掩饰着自己的羡慕。
“我可不要那种男人,”卡西迪太太宣称,“要是他不能每周至少揍我一顿。他揍我说明他还把我当回事,你说呢?不过这一回杰克出手可真不轻,现在我还两眼冒金星呢。可这一周接下来的几天,他就会是城里最温柔的男人,会好好弥补我的损失。这只好眼睛看场戏绝对没问题,至少还得加上一件绸子衬衣。”
“我绝对相信芬克先生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从不冲我动手。”芬克太太一副满足极了的样子,说道。
“哦,接着说,玛吉,”卡西迪太太边擦着金缕梅止痛水,边笑着说,“你准是在妒忌我。那家伙整天温吞吞的,绝不会出手的。他只会回到家坐下来,拿着份报纸锻炼身体——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没错,芬克先生回到家是会认真地看看报纸,”芬克太太扬了扬头承认,“不过他可从没为了自己快活就冲我动手——是这样的。”
卡西迪太太笑得就像是个幸福满足的家庭主妇。她拉开睡衣的领口,就像是想向人炫耀她的珠宝的科妮莉亚一样,露出了又一处珍藏的伤痕:暗紫色的,边上还泛着青色和橙色,差不多好了,只是当时还为它吃了不小的苦头。
芬克太太不得不让步了。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了,眼里充满了羡慕和嫉妒。一年前,她和卡西迪太太都还没结婚,在城里的一家纸箱厂上班,两人关系好极了。现在她和她的男人又刚好住在玛米和她的男人楼上的公寓里。所以她无法在玛米面前装模作样。
“他揍你的时候难道你不疼吗?”芬克太太好奇地问。
“疼!”卡西迪太太快活地尖叫了起来,“嗯,那就像——你在纽约正在施工的大楼下面走过吗?——就是那种感觉——就像他们正把你从一堆废墟中挖出来。杰克左手打的那一拳换来了两张白天场的戏票和一双新的牛津鞋——至于右手的那一拳嘛,得要去科尼岛玩一趟,外加六双网眼丝袜才能弥补。”
“可他干吗要揍你?”芬克太太眼睛瞪得老大,问道。
“你真傻!”卡西迪太太宽容地说,“干吗揍我?那是因为他吃饱喝足了呗。通常都是星期六晚上。”
“可总要有个什么理由?”芬克太太坚持要知道个究竟。
“理由?我不是摆在这儿吗?我不是嫁给他了吗?杰克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而我就在那儿。他还能有权利打谁呢?我还真想瞧瞧他揍别人是什么样子!有时候是因为晚饭还没做好,有时候是因为晚饭做好了。杰克可不管什么理由。他就只是喝个够直到他想起来自己已经结婚了,于是就回家来好好地揍我一顿。星期六晚上我总要把带尖角的家具挪动一下,这样他下手的时候我就不会磕破脑袋。他左手挥一拳就能让你吃不消!有时候我在第一个回合就认输了;可要是我想在那个星期里好好享受一下,或是想添几件新衣服,我就会爬起来继续让他揍。昨晚就是这样的。杰克知道我想要一件黑色的丝绸衬衣,都想了一个月了,而我估摸光打青一只眼睛恐怕还不够。玛吉,等着瞧,我跟你赌一个冰淇淋,他今晚准会把我的绸衬衣带回来。”
芬克太太听得入了迷。
“马丁从没动手打过我,”她说,“就像你说的,玛米;他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跑回家,什么话也不说。他从不带我出去,就只知道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他偶尔也给我买东西,可一看到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我就对那些东西毫无兴趣了。”
卡西迪太太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好朋友。
“可怜的小东西!”她说,“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像杰克这样的丈夫。要是他们都能像杰克那样,婚姻也就没什么不美满的了。那些一肚子牢骚的妻子们,她们需要的不就是男人们回到家,一星期踢断一次她们的肋骨,然后再用亲嘴和奶油夹心巧克力作为补偿。这就是她们生活的乐趣。而我要的是一个霸道的男人,喝醉了的时候会狠揍你一顿,没喝醉的时候会抱你一下。我可不要那种没胆量的家伙!”
芬克太太叹了口气。
走廊里突然有了一阵响动。卡西迪先生一脚踹开了门,怀里抱满了大大小小的盒子。玛米冲了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她那只还完好的眼睛闪着爱情的光芒,就像一个毛利姑娘被她的追求者打昏了,拖进他的屋子后,刚刚苏醒过来的样子。
“嘿,宝贝!”卡西迪先生嚷着。他把那些盒子扔到地上,抱着她使劲地举了起来,“我弄到了巴纳姆贝利马戏团的票,要是你扯开其中一个盒子,我打赌你还能看到你的丝绸内衣——哦,晚上好,芬克太太,刚才没看见你。老马特最近怎么样?”
“他很好,卡西迪先生,谢谢。”芬克太太说,“我得上楼去了,马特快要回来吃晚饭了。玛米,我明天把你要的图案带下来给你。”
芬克太太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哭了一会儿。这是没有什么特别含义的哭泣,只有女人才能明白,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原因,说起来只会让人觉得可笑;这是在伤心的时候最绝望的哭泣,来得快去得也快。为什么马丁从不揍她呢?他和杰克·卡西迪一样高大强壮。难道他真的一点也不关心她?他从不吵架,回到家就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整天闷闷不乐。他是个不错的养家男人,可他却忽视了生活原本该有的情趣。
因为没有风浪,芬克太太的梦想之舟不得不停航了。她的船长只会在葡萄干布丁和吊床之间晃来晃去。要是他能打碎船骨或是时不时地在后甲板上狠狠地跺一跺脚,那该有多好!她还设想过会有愉快地航行,还能在快活岛的几个港口稍稍停留一会儿。可是现在,她已经筋疲力尽了,她和她的拳击对手平淡地交手了好多个回合,却没有留下一处可以向人炫耀的伤痕,她决定认输了。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开始讨厌起玛米来——可恶的玛米,她那些伤口和瘀痕,那些礼物和亲吻是她的药膏,她和她那好斗的、粗暴的、亲爱的伴侣在暴风雨中航行。
芬克先生七点到家。他对家务事痛恨极了。可除了舒适的家门口,他哪儿也不想去逛。他是那种坐有轨电车上下班的男人,就像是已经吞下了猎物的蟒蛇,或是倒下去的大树,只想舒舒服服地待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晚饭好吃吗,马丁?”忙乎完晚饭的芬克太太问道。
“唔——唔——是的。”芬克先生咕哝着说。
吃完晚饭,他找出报纸来看。他没穿鞋,只穿着袜子坐在那儿。
来吧,新时代的但丁,为那个只穿着袜子坐在屋子里的家伙在地狱里找一个适合的角落吧!耐心的姐妹们出于某种联系或是责任已经受够了,不管他的袜子是丝的、纱线的、棉线的、莱尔线的或是羊毛的——难道就不能开始新的诗章吗?
第二天是劳动节。卡西迪先生和芬克先生要休息一整天。工人们要么参加游行狂欢,要么自己找乐子。
芬克太太一早就把卡西迪太太要的图案带了下来。玛米已经穿上了她的新丝绸衬衣,就连她那只受了伤的眼睛都勉强散发出了节日的光彩。杰克的悔改相当有收效,一天狂欢的计划已经诞生了,包括公园、野餐还有比尔森啤酒。
芬克太太回到楼上时,心中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嫉妒。噢,多么幸福的玛米,她的那些伤痕和随之而来的补偿!可是难道只有玛米才能享受这样的幸福吗?毫无疑问,马丁·芬克和杰克·卡西迪比起来一点也不逊色,难道他的妻子就该永远都不挨揍,也得不到爱抚吗?突然,一个了不起的,叫人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的念头出现在芬克太太的脑子里。她要叫玛米好好瞧着,她的丈夫也会动拳头,而过后也许会比什么杰克要柔情得多。
节日对芬克一家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芬克太太把堆了两个星期的脏衣服塞进厨房的洗衣槽里,衣服已经泡了一整夜了。芬克先生坐在那儿看报纸,和往常一样,脚上只穿着袜子。看来劳动节又要这么过去了。
芬克太太心中的妒火越来越猛烈;而更猛烈的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如果她的丈夫不肯揍她——如果说他到现在都还不愿意显示出他的男人气概,他的特权和他对婚姻关系的兴趣,那她就必须迫使他尽自己的责任。
芬克先生点燃了烟斗,用穿了袜子的脚指头轻轻擦着另一只脚的脚踝。他享受着安逸的婚姻生活,就像布丁当中一块还没融化的羊油。他只想自由自在地坐着,读着报纸在想象中环游世界,听着妻子洗衣服肥皂水溅出来的声音,闻着已经结束了的早餐和快要来的午餐的香味——这一切就是他安稳的极乐世界。有很多想法他从没有过,尤其是打妻子的念头。
芬克太太打开了热水龙头,把洗衣板放进肥皂水里。楼下传来了卡西迪太太快活的笑声。听起来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幸福,嘲笑楼上的这位从没挨揍过的新娘。现在该看芬克太太的了。
突然她转过身,像个泼妇似的冲着那个正在看报纸的男人。
“你这个懒鬼!”她尖叫起来,“难道我就该辛辛苦苦地忙个不停,就为了你这个可恶的东西?你到底是人还是厨房里的狗?”
芬克先生吃惊地放下了报纸,不知所措。她怕他还是不会动手——挑衅还不够分量,于是跳了上去,握紧了拳头朝他脸上狠狠地打了一拳。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受到了对他的一阵爱意,那是她好久以来都不曾感受到的。来吧,马丁·芬克,显示一下你的威力吧!哦,她就要体验到他拳头的分量了——只是为了说明他在乎她——只是为了说明他在乎!
芬克先生跳了起来——玛吉伸出另一只手朝他的下巴又挥了一拳。她闭上了眼睛,又害怕又兴奋地等待着他的回击——她低声地念着他的名字——她充满了渴望,朝着期待的拳头迎了上去。
楼下的公寓里,卡西迪先生正满心懊悔地给玛米的那只眼睛搽粉,准备去野餐。从楼上突然传来了女人尖厉的声音,碰撞声,绊倒声,椅子推倒了的声音——很显然是家庭冲突的声响。
“马丁和玛吉打起来了?”卡西迪先生猜测说,“想不到他们也会这样。我是不是该跑上去瞧瞧,看他们需不需要纱布什么的?”
卡西迪太太的一只眼睛闪亮得像颗钻石,而另一只至少也像人造宝石一样泛着光。
“哦,哦,”她突然轻柔地叫了起来,似乎这只是女性常有的大惊小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我想是不是——是不是,等等,杰克,让我先上去瞧瞧。”
她飞快地跑上楼。她刚来到楼上的走廊,就看见芬克太太猛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
“哦,玛吉,”卡西迪太太欢快地低声叫了起来,“他动手了吗?哦,他真的动手了吗?”
芬克太太跑了上来,把脸埋进好朋友的肩膀里,绝望地哭了起来。
卡西迪太太捧着玛吉的脸,轻轻地抬了起来。她的脸上挂满了泪珠,红一阵白一阵,柔软的白里透红的脸上已经有了雀斑,可上面却没有任何怯懦的芬克先生的拳头留下的痕迹。
“跟我说说,玛吉,”玛米恳求着,“要不我进去看看,怎么回事?他揍你了吗——他做了些什么?”
芬克太太的脸又一次绝望地埋进她朋友的怀里。
“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打开门,玛米,”她呜咽着,“也别对别人说——答应我别说出去。他——他从没碰过我,他——哦,上帝啊——他正在洗衣服——他在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