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骑士梦
骑士们死去了;
他们的剑也锈腐。
余下的几个终日忙忙碌碌扬起一片尘土。
亲爱的读者:这是在夏天里。太阳恶狠狠地照射着城市,毫不留情。指望这凶狠的太阳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可实在太困难了。这炎热——哦,该死的温度计!——谁还在乎标准测量?天气是如此炎热,以至于——
屋顶露天餐厅里到处晃动着服务生,因此你的杜松子酒马上就能送到你的面前——就像其他人立刻就拿到了他们的一样。医院为旁观者准备了额外的病床。因为当毛茸茸的小狗伸出舌头,冲着咬了它们的跳蚤“汪汪”地叫个不停,穿着黑色斜纹布衣服的老妇人就会惊慌失措地尖叫“疯狗!”于是警察开枪射击,有人准得受伤。从新泽西州蓬普顿来的那个男人,在七月里总是穿着一件外套,出现在百老汇的一家旅馆里,边喝着热苏格兰威士忌,边享受着一年一度的钙辐射。慈善家们正向立法机构请愿,希望他们能通过一项法案,要求建筑商把公寓里的安全出口修得宽敞些,好让那些住户要么就一家人一起热死,而不是一次死掉那么一两个。当公寓真正的租户回到城里,向那些替他们看房子的人表示感谢,很多人都跟你说起他们每天洗澡的次数,你不禁会感叹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在那家餐馆里,那个年轻人大声嚷嚷着他要冷牛肉和冰啤酒,抱怨在这样的天气里,烤仔鸡和勃艮地葡萄酒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但当他碰上你的眼睛,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因为在整个冬天里,你都听过他用谦恭的语调叫着同样的苦行者才吃的食物。汤越来越清了,钱袋越来越瘪了,衬衫越来越薄了,男演员越来越瘦了,棒球运动的理由也越来越不充足了。是的,这是在夏天里。
一个男人站在第三十四号大街上,等着向闹市区方向去的车。他四十岁上下,灰头发,红脸膛,衣着平常,敏锐又有些神经紧张,眼睛周围显得很疲倦。当一个正打算出门的胖子停下来和他说话,他擦了擦额头,大声地笑起来。
“不,先生,”他轻蔑地喊着,“我再也无法忍受你们那些蚊虫肆虐的破地方和没有电梯的摩天大楼了。当我打算躲开这酷热的天气,我就知道该怎么办了。纽约,先生,才是这个国家最美妙的避暑胜地。待在树阴下面,小心饮食,可别离电扇太远。尽管谈你们的阿迪朗戴克山和卡茨基尔山去吧!曼哈顿区的舒适可比全国其他所有的地方加起来还要可靠得多。不,先生!我再也无法忍受爬上陡峭的悬崖,凌晨四点被一大堆苍蝇弄醒,吃那些直接从城市里送来的罐装食品了。古老的纽约将会接纳几个经过挑选的避暑客人;像家一样舒适方便——这样的广告词我每次都会积极响应。”
“你是需要度假了,”胖子仔细地瞧着他说,“你在这个城市里呆了好些年了。跟我一起出去两个星期吧,怎么样。现在,比沃基尔的鳟鱼只要见到了像苍蝇一样的东西准会活蹦乱跳。哈丁写信来说上个星期他钓上了一条三磅重的褐色鳟鱼。”
“简直是胡扯!”他叫了起来,“要是你想去尽管去吧,套上橡胶靴子笨手笨脚地抓鱼,把自己累个半死。我要是想吃鱼的话,就会跑到一家凉快的餐馆点上一份现成的。每次我想到你们这些人在大热天里全国各地到处忙乎,还自以为过得很愉快,我就觉得可笑。至于我嘛,还是纽约祖先留下的整修过的小农场合我的胃口,中间还有一条林荫大道。”
胖子对着他的朋友叹了口气,走开了。认为纽约是全国最棒的避暑胜地的那个人上了车,向他的办公室赶去。在路上,他扔掉报纸,抬起头望着屋顶上一小片参差不齐的天空。
“三磅!”他心不在焉地嘀咕着,“哈丁不会骗人。我相信,如果我能——但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得在那儿再待上一个月——至少得一个月。”
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位在城市里享受仲夏的支持者义无反顾地扎进了商业事务的游泳池里。职员阿德金斯走了进来,于是又多了一堆信件、便函和电报。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忙碌的人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朝后一靠,把脚搁在桌子上,若有所思地叫着:
“我想知道哈丁用的是什么饵。”
那天她一身白色的打扮;康普顿因此输了这个赌局,而盖恩斯则赢了。康普顿打赌说她会穿淡蓝色的,因为她知道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康普顿是一个百万富翁的儿子,只要他下了注,那就准是稳操胜券。但不管怎么说,白色是她自己的选择,盖恩斯带着二十五美元的架势气派地昂着头。
那一年,山区的避暑小旅馆里来了一群生气勃勃的客人。一边是两三个年轻的大学生,几个艺术家和一个年轻的海军军官。另一边的年轻女士当中则尽是些美人儿——社交界的报纸记者通常都是这么称呼她们的。可玛丽·斯维尔才算是众星捧月。每一个年轻人都急切地想制造机会,好给她付帽子的账单,准备好炉子,要把她名字里的“斯维尔”那一部分永远去掉。那些只能待上一两个星期的人暗中使了一两招,就带着破碎的心离开了。但康普顿却留了下来,像岿然不动的山脉一样,因为他花得起钱。盖恩斯也留了下来,因为他是个勇士,不会怕什么百万富翁的儿子,还有——嗯,他热爱这个国家。
“你是怎么想的,玛丽小姐?”有一次他说,“我认识一个住在纽约的笨蛋,说他喜欢在城市里过夏天。还说待在那儿比在树林里更凉快。真是愚蠢透顶,不是吗?我觉得一到六月在百老汇简直就没法喘得过气来。”
“妈妈打算下下个星期就回去。”玛丽小姐说着,可爱地皱了皱眉头。
“可再仔细想想,”盖恩斯说,“夏天城里还是有许多好玩的地方。屋顶露天餐厅,你知道的,还有——呃——屋顶露天餐厅。”
那天,湖水一片湛蓝——就在那天,他们举行了一场模拟马上比武大赛。男人们骑着农场里笨拙的马,在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跑来跑去,争抢着长矛顶端的铃铛。多有趣啊!
绿树成荫的林子里飘来干燥凉爽的气息,就像最甘醇的葡萄酒一样。透过一片乳白色的薄雾,下面的山谷如梦如幻。隐藏着的瀑布上升起一团白色的水雾,模糊了峡谷半山腰上一手多宽的树梢。年轻人和蓬勃的夏天手握着手尽情玩耍。百老汇那儿可从不会这样。
村民们围过来,看着这些城里人疯狂地寻欢作乐。树林里回响着小精灵和水仙女的笑声。盖恩斯抢到的铃铛最多,因此理所当然地享有给大赛女王加冕的特权。此刻他就是凯旋的骑士——就抢到的铃铛数目而言。他的手臂上缠着一条白色的围巾;而康普顿则缠了条淡蓝色。她说过她更喜欢蓝色,可她今天却是一身白色打扮。
盖恩斯四处寻找着女王要给她加冕。他听到了她欢快的笑声,那笑声仿佛来自云端。她悄悄溜掉了,爬上齐姆尼巨石——一小块花岗岩峭壁,站在那儿,就像是月桂树丛里的白衣仙女,离他们的头顶有五十英尺高。
他和康普顿立刻接受了这不言而喻的挑战。峭壁从后面很容易爬上去,可前面却几乎没有手脚可以立足的地方。两个人很快就选定了路线,开始朝上攀爬。一道裂缝,一片灌木丛,一小块凸起的地方,一条藤蔓或是树枝——所有这些都是可以在比赛中起作用的帮手。这真是愚蠢的行为——根本没有奖金;但这其中却有青春、对手和无忧无虑的心,还有克莱小姐曾经如此迷人地描绘过的东西。
盖恩斯使劲抓住一棵月桂树的根茎,把自己拉到了玛丽小姐的脚下。他的手臂上挂着玫瑰花环;在下面的村民和避暑的游客一片惊呼和喝彩声中,他把花环戴在了女王的头上。
“你真是个英勇的骑士。”玛丽小姐说。
“要是我能永远做你真正的骑士该有多好。”盖恩斯开口说,但玛丽小姐却嘲笑他的愚笨,因为康普顿也从岩石边爬了上来,只落后了一分钟。
当他们坐车回旅馆的时候,那是多么美的黄昏啊!山谷里乳白色的薄雾渐渐变成了紫色,幽暗的树林环绕着如镜的湖面,让人精神振奋的空气惹得人心醉神迷。山顶上初升的星星显得有些苍白,那儿还有一道微弱的亮光——
“对不起,盖恩斯先生。”阿德金斯说。
那个认为纽约是全国最棒的避暑胜地的人睁开了眼睛,一脚踢翻了桌上的胶水瓶。
“我——我想我是睡着了。”他说。
“是天气太热了,”阿德金斯说,“待在城市里真是糟糕”——
“胡扯!”他说,“夏天城市可比乡村要好得多。只有傻瓜才会在泥泞的小溪里瞎忙乎,为了抓和你的手指差不多的小鱼把自己累个半死。待在城里,舒舒服服地——这就是我的看法。”
“这些是刚送来的信,”阿德金斯说,“我想你走之前可能要看看。”
让我们越过他的肩膀,看看其中一封信上的几行:
我最最亲爱的丈夫:
刚刚收到你的来信,叮嘱我们要多待上一个月……丽塔的咳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约翰尼简直玩疯了,就像个小印第安人……是不是孩子们的成长……这么卖力地工作,我知道你的生意没法让我们在这儿待这么长时间……真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人……你总是假装喜欢待在城市里过夏天……你过去一直很喜欢钓鳟鱼……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健康快乐……如果不是为孩子们好,真想去你那儿……昨天晚上我站在齐姆尼巨石上,就在你给我戴上花环的同一个地方……整个世界……当你说你会是我真正的骑士……就在十五年前,亲爱的,想想看!……总是对我那么好……永远永远……
玛丽
那个曾说过他认为纽约是全国最棒的避暑胜地的人在回家的路上信步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吹着电扇,要了一杯啤酒。
“真想知道老哈丁用的到底是什么饵。”他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