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伯爵和婚礼上的客人

◇伯爵和婚礼上的客人

一天晚上,安迪·多诺万回到他在第二大街的公寓里吃晚餐的时候,斯科特太太向他介绍了一位新房客,年轻的康维小姐。康维小姐身材娇小,相貌平平。她穿着一件朴素的暗褐色外衣,看上去似乎有些疲倦,只是对她的餐具格外感兴趣。她羞怯地抬起眼睑,带着审视的目光扫了多诺万先生一眼,客气地问候了一声,然后注意力就又回到了她面前的那盘羊肉上。多诺万先生风度翩翩地躬了躬身子,笑容满面,就是凭着这优雅的形象,他在政治、商业和社交圈里名声大噪,因此此刻他并没有把眼前的这位穿暗褐色外衣的小姐放在心上。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安迪坐在公寓门前的台阶上享用着他的雪茄。身后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轻柔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安迪回过头——他的头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

从门里走出来的正是康维小姐。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绉纱外衣——哦,多么轻薄的黑衣裳!她的帽子也是黑色的,帽檐下还飘着一块乌黑的薄如蛛网似的面纱。她站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戴上黑色的丝手套。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白色或是其他的什么颜色。她浓密的金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在脑后低低地挽成光滑的发髻。她的脸庞说不上漂亮,但是,此时她灰色的大眼睛越过街对面的屋顶,眺望着天空,流露出忧郁悲伤的神情,她的脸上似乎也因此而有了神采,变得楚楚动人。

想想吧,一个从头到脚都是黑色打扮的姑娘,尤其还是绉纱料子——哦,没错,还是中国的绉纱。一身黑色的打扮,忧伤恍惚的神情,黑色面纱下面光亮的头发(当然啦,你得是个金发姑娘),尽可能看上去像是,就像是正当你准备来个三级跳,跳出生活的门槛,年轻的生命却遭到了挫折。到公园里去走走或许会对你有些好处,但一定要记得挑个合适的时间出门,然后——哦,只要这样每次都准能打动他们的心。但是,我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太尖刻,太玩世不恭了?——这样谈论穿着丧服的姑娘。

多诺万先生突然觉得应该再重新考虑一下康维小姐。于是,他扔掉手里剩余的、足可以再享受个八分钟的雪茄,迅速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登着浅口的黑色漆皮皮鞋站了起来。

“今天晚上的天气可真不错,康维小姐,”他说道。就算是气象局听到他如此肯定的口气,也准会升起方形的白色信号牌,把它钉在杆子上。

“是的,对那些有心情享受它的人来说是这样,多诺万先生。”康维小姐叹了口气说道。

于是多诺万先生打心底里诅咒起这好天气来。多么冷酷无情的天气!应该下冰雹,刮风下雪,这才能配得上康维小姐的心情。

“但愿不是您的什么亲戚——但愿您没有碰到什么不幸的事。”多诺万先生试探着问道。

“死神带走了,”康维小姐说着,迟疑了一会儿,“不是亲戚,而是——可是我不能把我的伤心事带给您,多诺万先生。”

“带给我?”多诺万先生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为什么不能呢,尽管说吧,康维小姐,我很高兴,我是说,我感到很遗憾——我是想说,没人能像我这样由衷地为您感到遗憾。”

康维小姐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可这一笑,比她平静的时候更让人觉得忧伤。

“你高兴的时候,全世界都跟着你一道高兴;你哭泣的时候,他们却对你一笑了之,”她引用了一句话,“我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了,多诺万先生。在这个城市里,我没有什么朋友或是熟人。但您一直对我这么好,我真感激不尽。”

有那么两回,吃饭的时候他给她递过胡椒瓶。

“孤身一人待在纽约确实不容易——的确是这样,”多诺万先生说,“但是,只要这个古老的小城市变得友好些,轻松些,情况或许就会不同了。到公园里去走走怎么样,康维小姐——您不觉得它能帮您赶走您的忧愁吗?如果您允许我——”

“谢谢您,多诺万先生。如果您不介意和一个心里装满了忧伤的人做伴的话,我很高兴能有您陪伴。”

公园位于市中心的闹市区,四周围着铁栅栏,显得有些陈旧,过去常有上流社会的人物到这儿来兜风。他们穿过公园的大门,在一个幽静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这就是年轻人的忧伤不同于老年人的地方:年轻人只要有人能同他一起分担,身上的重担一下子就减轻了许多;而老年人不停地付出,悲伤却丝毫没有减少。

“他是我的未婚夫,”一个钟头之后康维小姐便倾诉衷肠了,“我们原本打算明年春天就结婚的。您不要认为我是在欺骗您,多诺万先生,他的确是个伯爵。他在意大利有产业和城堡,他就是费尔南多·马齐尼伯爵。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有风度的人。爸爸却反对我们在一起,有一次,我俩私奔了,但却被爸爸追上,给带了回来。我以为爸爸和费尔南多准会决斗一场。爸爸是做车辆出租生意的,——在波基普西,你知道的。”

“最后,爸爸终于回心转意了,同意我们明年春天举行婚礼。费尔南多给爸爸看了他的爵位和产业的凭证,然后就动身回意大利为我们的婚礼布置好城堡。爸爸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费尔南多本来想给我几千美元办嫁妆,却被爸爸训斥了一顿。他甚至不让我接受他的任何礼物,哪怕是一枚戒指。费尔南多坐船离开后,我就来到城里,在一家糖果店里当了出纳员。”

“三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从意大利来的信,是从波基普西转寄过来的,信上说费尔南多因为船只失事而遇难了。”

“这就是我正在服丧的原因。多诺万先生,我的心将永远埋葬在他的坟墓里。我想我不是个很好的伴儿,多诺万先生,可我的确对任何人都提不起兴趣了。我不能让您也跟着我不开心,您应该和那些能给您带来欢乐的朋友们在一起。或许这会儿您想回公寓去了?”

嘿,姑娘们,如果你想看到一个年轻人忙着到处找镐头和铁锹,只消告诉他你的心已经埋葬在另一个人的坟墓里了。小伙子们天生就是掘墓人。你大可以向任何一个寡妇打听打听。总得有人做点什么,把那些穿着绉纱衣服,伤心欲绝的天使们失落的心给找回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在这场较量中,死去的人显然是必输无疑。

“我感到非常遗憾,”多诺万先生温柔地说道,“不,我们这会儿不用急着回去。别再说什么您在这里没有朋友之类的话了,康维小姐。我为您感到难过,相信我,我就是您的朋友,我真心地为您感到难过。”

“我把他的照片放在我的项链坠子里,”康维小姐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说道,“我从没给任何人看过;但我要给您看看,多诺万先生,因为我相信您是我真正的朋友。”

多诺万先生很感兴趣地盯着康维小姐打开的坠子里的照片看了很久。马齐尼伯爵的相貌的确能引起人们的兴趣。那是一张光滑洁净、充满智慧,几乎算得上是英俊的脸庞——一看就是个强壮乐观、出类拔萃的小伙子。

“我的房间里还有张更大一些的,装在相框里,”康维小姐说,“待会儿回去了我再给您看。他们就是费尔南多给我留下的唯一的回忆了。但他会永远留在我的心里,永远。”

多诺万先生碰上了一项微妙的任务——要取代不幸的伯爵在康维小姐心目中的地位。对她的仰慕驱使着他要这么做,但他似乎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项任务的意义和艰巨性。他尝试着扮演一个富有同情心而又令人愉快的朋友;而他的演出又是如此成功,以至于半个钟头之后,他俩就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热切地交谈起来,尽管康维小姐那双灰色的大眼睛里仍然还流露着悲伤的神情。

当天晚上,他们在走廊里分别之前,她还跑上楼,把包在白色丝绸围巾里她钟爱的相框拿了下来。多诺万先生又仔细地审视了一番,眼神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这是他动身回意大利之前的那个晚上送给我的,”康维小姐说,“我用它洗了一张小的,放在我的坠子里。”

“真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多诺万先生由衷地感叹着,“如果方便的话,康维小姐,我能有幸请您下个星期六下午陪我一起去科尼岛吗?”

一个月后,他俩向斯科特太太和其他的房客宣布了他们订婚的消息。不过,康维小姐仍然还穿着那身丧服。

宣布订婚消息一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两人又在闹市区公园里的那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月光下,飘动的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多诺万先生一整天都是一副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的神情。晚上也一直默不作声,终于,小姐的嘴唇再也忍不住要解开心中的疑惑。

“怎么了,安迪,今天晚上你老是一脸严肃,闷闷不乐的样子?”

“没什么,玛吉。”

“别瞒我了,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以前你从没这样过。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玛吉。”

“不,不是这样的;我想知道。我打赌你准是在想其他的姑娘了。好吧。要是你想着她,干吗不去找她?请把你的手拿开。”

“那好,我告诉你,”安迪机智地说,“不过我想你还是没法完全弄明白。你听说过迈克·沙利文这个人吗?大家都叫他迈克老大。”

“他是纽约的头号人物,”安迪带着一种虔诚的表情说着,“对坦慕尼协会或是任何其他由来已久的政治团体,他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他有一英里高,有东河那么宽。只要你说了任何不利于迈克老大的话,两秒钟之内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让你散架。你不知道,有一回,他只回老家转悠了一会儿,那些小头目们就都吓得像兔子一样躲进窝里了。”

“要知道,迈克老大是我的朋友。就势力影响来说,我在这个区算不上什么,但迈克老大交朋友不分大小,不管贫富。今天我在鲍威利区遇到他,你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他走上来握了握我的手,说:‘安迪,我一直都在注意你,你在你这条街上干得不赖,我为你感到骄傲。你要来点什么?’他要了一支雪茄,我来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我告诉他两个星期之内我就要结婚了。‘安迪,’他说,‘给我张请帖,好让我记在心上,到时候我要去参加婚礼。’迈克老大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他总是说话算话。”

“你不明白,玛吉,我宁愿被砍掉一只手,也要请迈克老大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这将是我这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一天。只要他去参加了哪个人的婚礼,那个新郎就准会发达。现在,你明白今晚我为什么会忧心忡忡了吧。”

“要是他真有这么了不起,那你干吗不请他呢?”玛吉轻松地说。

“我不能请他是有原因的,”安迪哭丧着脸说,“他不能参加我们的婚礼是有原因的。别问我是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哦,我无所谓,”玛吉说,“不就是和政治有关的事。但你也不能就为了这个愁眉苦脸的呀。”

“玛吉,”安迪立刻问道,“你觉得是我更重要还是你的——你的马齐尼伯爵更重要?”

他等了好一会儿,可玛吉并没有回答。然后,她突然靠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来——哭得浑身抖动个不停,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泪水把丧服都给打湿了。

“好啦,好啦,别哭了!”安迪安慰着她,把自己的烦恼放到了一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迪,”玛吉哽咽着说,“我对你撒了谎,你一定不会和我结婚了,也不会再爱我了。但我觉得我还是得跟你说实话。安迪,根本就没有伯爵这么个人。这一生还从没有人追求过我。可别的姑娘都有过;她们总是谈论着她们的男朋友;而这似乎让那些家伙更喜欢她们。安迪,我穿黑色的衣服还算漂亮——这你是知道的。于是,我去一家照相馆买下了那张照片,洗了一张小一些的放在我的坠子里,还编了关于伯爵所有的故事,包括他遇难,这样我就能一直穿着丧服。没人会爱一个骗子,你一定会跟我分手的,安迪,而我也会羞愧一辈子。哦,除了你,我从没喜欢过别人——我要说的就这些。”

然而,她发觉安迪并没有推开她,而是用胳膊把她搂得更紧了。她抬起头,发现他的脸上又有了笑容。

“你能——你能原谅我吗,安迪?”

“当然,”安迪说,“这算不了什么。把伯爵放回坟墓不就行了。你终于把一切都说出来了,玛吉。我还以为不到婚礼那一天你是不会说出来的呢,你这个傻姑娘!”

“安迪,”直到玛吉确信她已经得到原谅了,她才带着害羞的微笑说道,“你相信那个关于伯爵的故事吗?”

“这个嘛,不太相信,”安迪说着,伸手掏出他的雪茄烟盒,“因为你放在坠子里那张照片上的人就是迈克·沙利文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