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迷人的侧影

◇迷人的侧影

这世上的女哈里发少之又少。女人们的天性、爱好、本能和声带结构注定了她们都是些斯基切拉日迪丝。每一天宰相的女儿在给她的苏丹王讲着《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然而,只要她们当中有人一不留神,绞索就会套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我倒听说过一个女哈里发的故事。它并不完全是《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因为它引入了灰姑娘这个角色,要知道那个挥舞着她的洗碟布的灰姑娘可是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度里。因此,如果你不介意时间上的错乱的话(不管怎么说,这多少让故事染上了些东方色彩),我们就继续讲下去吧。

纽约有一家非常古老的旅馆。你甚至还在杂志上看到过它的木版画。它修建于——让我想想——很早很早以前,那时在第十四号大街上,除了一条印第安人开辟出来的通往波士顿的小路和哈默斯坦的事务所之外,几乎就没有其他的建筑物。不久,这家历史悠久的旅馆就要给拆掉了。当坚固的墙体被推倒,当砖块顺着斜槽呼啸而下,无数的市民都会聚集在最近的街角,哀悼着这座古老亲切的纪念碑。在新巴格达,市民的自尊心极其强烈;在反对攻击传统的人群中,哭得最伤心和抗议的呼声最大的,将会是对于古老的旅馆还残留着少许美好的回忆片段的人(最初来自于特雷霍特市),他依稀还记得在一八七三年曾经被人从免费午餐的柜台边赶出去的事。

玛吉·布朗夫人总会在这家旅馆里小住几日。她六十岁左右,骨瘦如柴,穿一身锈黑色的衣服,拎着一个手提包,显然是用最初亚当决定命名为鳄鱼的那种原始动物的皮制成的。她总是住在旅馆顶楼带小客厅的套间里,租金是每天两美元。她住在那儿的那段时间里,每天总有许多男人匆匆忙忙地赶来见她,他们神情严肃,焦虑不安,似乎只能抽出几秒钟的空闲。据说,玛吉·布朗是全世界第三大富婆;而这些满怀期望的绅士们也只不过是本市最富有的股票经纪人和商人,一心想从这个拎着老式手提包的邋遢老妇人手里弄到个六百万左右的小额贷款。

艾达·贝茨小姐是卫城旅馆(这下可好!我把旅馆的名字也给泄露了!)的速记员兼打字员。她简直就是古希腊女神的继承人。她的外表没有丝毫的瑕疵。过去曾有人这样夸奖一个女人说:“爱过她就等于接受了艺术的洗礼。”那么,就算朝贝茨小姐乌黑的头发和洁白的衬衫瞧上一眼,也就相当于是在这个国家的任何一所函授学校里修完了一门课程。她有时也会帮我打打字,因为她总是拒绝提前付款,也就渐渐地把我当成她的朋友和被保护人。她天性善良,待人总是很友好;在她面前,就连铅白推销员和皮毛进口商也不敢有丝毫不端的举动。卫城旅馆的全体成员,从住在维也纳的老板到卧床十六年之久的侍者领班,都会毫不迟疑地跳出来保护她。

一天,我从贝茨小姐的小屋子前经过,那儿放着她的雷明顿牌打字机,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黑头发的东西——没错,那准是个人——正用她两手的食指敲打着键盘。我一边想着世事无常,一边走开去了。第二天我就开始了为期两周的度假。回来的时候,当我悠闲地穿过卫城旅馆的大厅,我又见到了贝茨小姐,顿时有一种回想起美好往昔的温暖感觉,她还是那样优雅亲切,毫无瑕疵,正准备把护套盖在打字机上。下班的时间到了;但她请我进去,在口授人常坐的椅子上坐下来和她聊一会儿。贝茨小姐解释了她离开卫城旅馆又回来的前因后果,她的话大致如下:

“嘿,你的故事写得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我说,“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真抱歉,”她说,“打字是写故事的重要部分。你一定想我了,是吗?”

“那是当然,”我说,“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没人能像你这样有条不紊,把带扣、分号、旅馆的客人和发夹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可你也离开了。前几天我还看见一包薄荷消化药在你的位置上。”

“我正打算要告诉你这些,”贝茨小姐说,“要是你没有打断我的话。”

“你当然知道住在这里的那个玛吉·布朗。要知道,她身价四千万美元。她住在泽西城一个十美元的公寓里。她手里的现金总是比半打竞选副总统的商人还要多。我不知道她是否把钱放在长袜里,但我知道在金钱至上的那一带市区她相当出名。”

“就在两星期前,布朗夫人在门口停了下来,伸长脖子好奇地盯着我看了十分钟左右。我坐在那儿,侧对着她,正在给一个多诺帕来的和善的老先生打几份铜矿的建议书。但我总可以看到周围的一切。当我努力工作的时候,我可以穿过鬓边的发梳看东西;还可以留一颗衬衫后面的扣子不扣,趁机看看是谁在我背后。我从不左顾右盼,因为每周要挣个十八到二十美元,没空也不必这么做。”

“那天晚上下班的时候,她派人叫我到她楼上的房间里去。我满以为是要打两千字左右的关于期票、留置权和合同之类的东西,外加一角钱的小费;可我还是去了。知道吗,我简直太吃惊了。老玛吉·布朗竟然变得有人情味儿了。”

“‘孩子,’她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儿了。我想让你辞掉工作,来和我一起住。我既没有亲属也没有朋友,’她说,‘除了我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我和他们也没有任何联系。对一个勤奋工作的女人来说,他们只能是奢侈浪费的负担。我想让你做我的女儿。他们都说我吝啬,报纸也散布谎言,说什么我自己做饭洗衣服之类的话。纯粹是谎言,’她接着说,‘我的衣服都是拿出去洗的,只有手帕、长袜、衬裙和护肩之类的小东西才自己洗。我有价值四千万美元的现金、股票和债券,像美孚石油公司的股份一样可以转让,在教堂的义卖会上也很受欢迎。我是个孤独的老女人,需要人做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儿了,’她说,‘你愿意来和我一起住吗?我倒要让他们瞧瞧我是不是会花钱,’”她说。

“嘿,要是你会怎么做呢?当然,我答应了。而且,说实话,我开始喜欢起老玛吉了。这并不全是因为那四千万美元和她所能为我做的一切。在这世上我也是个孤独的人。每一个人都需要有个能倾诉的对象,说说左肩膀有点痛,只要漆皮鞋开始裂口,它很快就会穿坏之类的话。你总不能和你在旅馆里碰到的那些男人聊这些——他们可是正等着这样的机会呢。”

“因此我辞掉了旅馆里的工作,跟布朗夫人去了。她的确很喜欢我。我坐着看书或是看杂志的时候,她每次都望着我,能看上半个多钟头。”

“有一次,我对她说:‘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了某个去世的亲戚或是儿时的朋友,布朗夫人?我发现你总是时不时地用眼睛审视我好一会儿。’”

“‘你长得和我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很像——我最好的朋友。但我喜欢你也是因为你本人,孩子,’她说。”

“嘿,你能猜出她都做了些什么?花起钱来大方极了,就像科尼岛翻卷起伏的波浪一样。她带我去见了一位很棒的裁缝师,吩咐她要把我好好打扮一下——钱不成问题。这些衣服都是马上就需要的,于是女裁缝师关上前门,让所有的店员都立刻投入工作。”

“然后,我们搬到了——你知道是哪儿吗?——不是;再猜猜看——对了——是邦顿旅馆。我们住在有六个房间的套间里;租金是每天一百美元。我看到了账单。我简直开始爱上老玛吉了。”

“接着,当我定做的衣服给送来的时候——哦,我才不会跟你说起它们!你不会明白的,我开始叫她玛吉姑姑。你肯定看过灰姑娘的故事。那么,和我讲的故事比起来,当王子为灰姑娘穿上那只三号半A型的鞋子时灰姑娘所说的话也就成了不幸的故事了。”

“然后,玛吉姑姑说她要在邦顿旅馆为我举办一次庆祝我进入社交界的宴会,第五大道上所有古老的荷兰籍名门望族都会来参加。”

“‘我已经成年了,玛吉姑姑,’我说,‘不过我将重新进入社交界。但是,你知道的,’我说,‘这是城里最棒的旅馆之一。你也知道——请原谅我——除非你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否则很难请到这些有名望的人。’”

“‘别担心,孩子,’玛吉姑姑说,‘我不用发请帖——只要下命令就行了。我将请来五十个贵宾,他们从不出席任何招待会,除非邀请他们的是爱德华国王或是威廉·特拉维斯·杰罗姆。当然,他们都是些已经借了我的钱或是马上要找我借钱的男人。他们有些人的妻子不会来,但大多数都会来的。’”

“哦,我真希望你也能参加那个宴会。晚宴用的餐具全是金子和雕花玻璃做的。除了玛吉姑姑和我之外,还有四十位男士和八位女士。你简直没法想象世界上第三大富婆那天是什么样子。她穿着一件崭新的黑色丝绸礼服,上面镶满了珠缀,走动起来发出的声音简直就像是在下冰雹,有一回,我和住在顶层画室里的女孩熬了一整夜时就听过这样的声音。”

“还有我的礼服!——哦,我可不想再白费口舌了。全是手工缝制的饰带——只要有饰带的地方——整整花了三百美元。我看过账单。来的都是些秃顶的或是胡子花白的男人,他们个个妙语连珠,能言善辩,谈论的尽是些年息百分之三的公债、布赖恩和棉花收成之类的话题。”

“坐在我左边的是个说起话来像个银行家之流的人物,我右边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说他是一家报社的美术编辑。他是唯一一个——哦,我正打算告诉你。”

“晚宴结束后,布朗夫人和我准备回到楼上的套间。大厅里挤满了新闻记者,我们不得不从拥挤的人流中一路挤出去。这也是钱的作用。嘿,你认识一个叫拉斯罗普的报社美术编辑吗?——高个子,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说话很随和的。不,我不记得他是在哪家报社工作了。那么好吧。”

“我们上楼后,布朗夫人打电话要他们立刻把账单送上来。账单来了,一共是六百美元。我看到账单了。玛吉姑姑晕了过去。我把她扶到长沙发上,替她解开镶满珠缀的衣服。”

“‘孩子,’她清醒过来之后说道,‘那是什么?是租金涨价了还是所得税?’”

“‘只是一顿晚宴而已,’我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只不过是证券交易所里的一滴水罢了。坐起来瞧瞧——如果不是别的,那就准是张剥夺财产的通知书。’”

“可你知道玛吉姑姑都做了些什么吗?她简直吓坏了!第二天一早九点钟她就急匆匆地带着我离开了邦顿旅馆。我们来到下西区的一所公寓,她在那儿租了一间楼下漏水,楼上透光的房间。我们搬进去之后,房间里你所能看到的所有的东西就是一堆价值一千五百美元的崭新的时髦衣服和一个单灶煤气炉。”

“玛吉姑姑突然开始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我猜每个人在他一生当中都会放纵享受那么一次。男人通常会开怀畅饮,而女人则会为了衣服而疯狂。可要是有了四千万美元——那么,我就想要一张——对了,说到相片,你碰到过一个叫拉斯罗普的报社美术编辑吗?——高个子——哦,我刚问过你的,不是吗?在宴会上他对我好极了。我实在太喜欢他的声音了。我猜他准以为我会继承玛吉姑姑的一部分财产。”

“哎,先生,三天轻松的家务活就让我受够了。玛吉姑姑还是那样和蔼可亲。她几乎不让我离开她的视线。可我告诉你,她简直是吝啬县吝啬村里的吝啬鬼。每天七角五分的花销是她的限额。我们在房间里自己煮饭吃。在那里,我穿着价值一千美元的最新时装在单灶煤气炉上表演烹饪技巧。”

“到了第三天,我就从那笼子里跑了出来。我实在无法忍受一边炖着一角五分钱的腰子,一边穿着一百五十美元的镶着瓦朗谢讷花边的便服。于是我走进壁橱,换上了布朗夫人给我买的最便宜的衣服——就是我现在穿的这件——七十五美元买的,还不错吧?我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留在布鲁克林我姐姐家里了。”

“‘布朗夫人,也就是从前的玛吉姑姑,’我对她说,‘我将伸出我的脚,一只接着一只,在最短的时间里离开这屋子。我并不崇拜金钱,’我说,‘但有些事情我实在无法忍受。我能忍受我读过的神话里的能一口气吹倒热鸟和冷瓶子的怪物。但我无法忍受一个懦弱的人,’我说,‘他们说你有四千万美元——那么,你的钱一分也不会少。我原本还开始喜欢上你了,’我说。”

“从前的玛吉姑姑开始抱怨起来,眼泪都掉下来了。她提出要搬进一个带双灶煤气炉和自来水的好一些的房间。”

“‘我已经花了很大一笔钱了,孩子’她说,‘我们不得不节省一段时间了,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人儿了,’她说,‘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就这样,你又见到我了,不是吗?我直接回到卫城旅馆,要回了我的工作,我办到了。你说你的故事写得怎么样了?我知道没有我帮你打字,你一定损失了好些精彩片段。你给它们配上插图了吗?还有,顺便问一下,你认识一个报社的美术编辑吗——哦,真该死,我知道我已经问过你了。我想知道他在哪家报社工作?这可真滑稽,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在想,他应该不会把那笔我以为能从老玛吉·布朗那儿得到的钱放在心上的。要是我认识一些报社编辑的话,我就会——”

门口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艾达·贝茨通过她脑后的发梳看到了走过来的人。我看见她的脸红了,整个人变成了一尊完美的雕像——一个只有皮格梅隆才能和我一道分享的奇迹。

“能原谅我吗?”她对我说——她变成了可爱的请求者,“这是——这就是拉斯罗普先生。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是为了那笔钱——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

当然,我接到了婚礼的邀请。婚礼仪式过后,我把拉斯罗普拉到一边。

“你是个艺术家,”我说,“但却还没发现为什么玛吉·布朗会如此喜欢贝茨小姐——那是因为,还是让我带你去瞧瞧吧。”

新娘穿着一件简洁的白色礼服,上面还缀有褶皱饰边,简直就跟古希腊的服饰一样漂亮。我从小客厅的一个装饰花环上摘下几片叶子,做了一个小花冠,把它戴在贝茨小姐闪亮的栗色头发上,让她侧着身对着她的丈夫。

“哎呀!”他说,“艾达的侧影简直像极了银币上的贵妇头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