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命运之路

◇命运之路

我在一条条道路上追寻人生的真谛。

让爱照亮我真诚而坚强的心——

在人生的战场上难道它还不能催我奋进让我主宰、逃避、把握或是改造我的命运?

——大卫·米尼奥特未发表的诗作

歌唱完了。歌词是大卫创作的;而曲调则是典型的乡间风格。一群人围在小酒馆的桌子旁,热情地拍手喝彩,因为年轻的诗人付了所有的酒钱。只有公证人帕皮尼奥先生摇了摇头,对这歌词不以为然,因为他知识渊博,也没像其他人那样喝得醉醺醺的。

大卫出门来到乡村街道上,晚间的新鲜空气让他脑子里的酒气蒸发掉了。他这才想起他刚和伊冯争吵过,并决定要在晚上离开家,到外面的广阔世界里去寻找名誉和荣耀。

“等人人都津津乐道着我的诗的时候,”他高兴地自言自语,“她也许就会后悔今天说了那些难听的话。”

除了小酒馆里吵闹着喝酒的人之外,村子里的人们都已经睡下了。大卫蹑手蹑脚地溜进父亲的农舍的棚子里,把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打了个包。他用一根木棍支起包袱,坚定地朝离开弗恩诺伊的路走去。

他经过父亲的羊圈,在夜色中羊群挤成一团——这是他每天都要放牧的羊群,他总是任它们四处溜达,好腾出空让自己在小纸片上写诗。他看见伊冯的窗户里还闪着光,决心突然之间动摇了一下。也许那灯光说明她后悔不该发火,睡不着觉,第二天一早可能就——但是,不行!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弗恩诺伊这个地方不适合他。这儿没人能理解他。而眼前的这条路就通向他的命运和未来。

这条路穿过月光照耀下暗淡的原野,足有三里格长,就像农夫犁过的犁沟一样笔直。村子里的人都相信这条路至少也能通向巴黎;而这正是诗人在走路时时常念叨的名字。大卫以前从没去过弗恩诺伊以外的地方。

☆左边的岔路

脚下的路延伸了三里格,然后难题出现了。它和另一条更宽的路成直角交汇在一起了。大卫停下来,犹豫了片刻,接着走上了左边的岔路。

这是一条更为重要的大路,路面的尘土中还留着车轮的印迹,仿佛有什么车辆刚从这儿经过。半个多钟头后,这些印迹就得到了证实,眼前出现了一辆笨重的马车,似乎陷进了陡峭的小山脚下的一条小溪里。车夫和骑在左边马上的人大声吆喝着,吃力地拽着马缰绳。路的一边站着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大个子男人,他身旁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裹着一件薄薄的长斗篷。

大卫看出这些仆人们尽管很卖力,但却缺少技巧。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接过了指挥的工作。他吩咐骑马侍从不要再对着马叫喊,把力气往车轮上使。他吩咐车夫用他熟悉的声音吆喝着牲口;而他自己则用有力的肩膀抵在马车后部,大家齐心协力,笨重的马车一下子就爬上了结实的路面。侍从们爬上马。

大卫斜着身子站了一会儿。大个子男人向他挥了挥手。“你可以到马车里去。”他说着,嗓门简直和他的块头一样大,但却因为技巧和习惯显得倒还温和。听到这样的声音你也只能顺从。年轻的诗人本来也只犹豫了片刻,这命令促使他很快采取了行动。大卫上了马车。在黑暗中他隐约看到一个女士坐在后座上。他正准备坐到她对面,那个声音又命令道:“你就坐在女士身边吧。”

男人沉重地坐在前座上。马车继续向小山上驶去。女人缩在她的角落里,沉默不语。大卫猜不出她的年龄,但她的衣服上却散发出幽幽的清香,激发了诗人的想象,他相信神秘的外表下藏着的一定是美丽的面孔。这正是他时常梦想的奇遇。可到现在他也还没弄清这一切,因为他和这些难以捉摸的同伴坐在一起,还不曾说过一句话。

一个钟头后,大卫透过车窗看见马车正穿过某个小镇的街道。接着它在一幢大门紧闭,一片漆黑的房子前停了下来,左边的骑手下了马,不耐烦地猛敲大门。楼上的一扇格子窗猛地推开了,一个戴着睡帽的脑袋伸了出来。

“是什么人深更半夜的打搅我们这些本分人?店已经关门了。已经这么晚了,不会还有旅客要掏钱投宿。别再敲了,走吧。”

“把门打开!”左骑手大声地喊着,“快给博普杜伊斯侯爵大人开门。”

“哦!”上面的声音喊着,“请饶恕我,大人。我不知道——都这么晚了——马上就来给您开门,房间随您挑。”

里面传来铁链和门闩叮当的碰撞声,门打开了。银酒壶旅店的老板站在门边,穿着单薄的衣服,手里举着蜡烛,因为寒冷和惶恐而抖个不停。

大卫跟在侯爵后面走出马车。“扶一下女士。”他命令道。诗人只能服从。他扶着她走下车的时候,他感到她的小手在颤抖着。“进去。”又传来另一个命令。

他们走进旅店长长的餐厅。一张巨大的橡木桌几乎占去了所有的地方。大个子绅士在靠近门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女士则倒进靠墙的椅子上,看上去疲惫不堪。大卫站在一边,考虑着他该怎样就此告别,继续上路。

“大人,”老板深深地鞠了个躬说,“要——要是我早——早知道您会大驾光临,一定会准备好款待您。现在只有酒和冷肉,也许——”

“蜡烛。”侯爵以他一贯的姿势摊开一只白胖的手说。

“是——是的,大人。”他拿来半打蜡烛,点燃了,放在桌上。

“要是大人肯屈尊尝尝勃艮地葡萄酒——这儿还有一桶——”

“蜡烛。”大人仍然摊着手说。

“遵命——马上——我这就去拿,大人。”

大厅里又亮起了一打蜡烛。侯爵庞大的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的。他从头到脚都是一身黑色打扮,就连他的剑柄和剑鞘都是黑色的,只有袖口和衣领的褶皱是雪白色。他流露出高傲轻蔑的神情。翘起来的胡子末梢几乎要碰到他的眼睛。

女士一动不动地坐着,大卫这才看出她很年轻,还有着忧伤动人的美丽。正当他沉浸在对她的美貌的遐思中时,侯爵的大嗓门把他惊醒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大卫·米尼奥特,我是个诗人。”

侯爵的胡子卷翘着,离他的眼睛更近了。

“你靠什么为生?”

“我还是个牧羊人;照看我父亲的羊群。”大卫高昂着头答道,可脸还是红了一下。

“那好,牧羊人兼诗人先生,今晚你可走运了。这是我的侄女露西·德瓦瑞内斯小姐。她出身高贵,每年在她名下有一万法郎的收入。至于说她的美貌,你大可以自己做出判断。要是这些条件能让你觉得满意,她马上就能成为你的妻子。别打断我的话。她原本答应嫁给德维勒莫伯爵,今晚我护送她到了伯爵的庄园。客人们都到了;牧师也等在那儿;眼看着就要成就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可在圣坛面前,这位一向温柔顺从的小姐竟然像母豹子一样对着我冲过来,指责我冷酷残暴,还当着目瞪口呆的牧师的面,取消了我为她订下的婚约。我当时就赌咒发誓,她一定要嫁给离开庄园后我们碰到的第一个男人,不管他是王子、烧木炭的还是小偷。而你,牧羊人,刚好就是第一个。小姐必须在今晚结婚。不是跟你,就是跟其他的人。你有十分钟的时间做出决定。别拿那些废话或是问题来烦我。就十分钟,牧羊人;时间可过得很快。”

侯爵白皙的手指打鼓似的猛敲着桌子。他开始无声地等待着,如同一所大房子关上所有的门窗,阻止人进入。大卫本想说些什么,可侯爵的这副架势又让他把话给咽了回去。他只好站在小姐的椅子边,鞠了一个躬。

“小姐,”他一边说着,一边惊异地发现自己在如此优雅美貌的小姐面前居然能说得如此流利,“你已经知道了,我是个牧羊人。有时我也会梦想自己是个诗人。如果说崇拜珍爱美丽的事物是对诗人的检验,那么现在我的梦想变得更为强烈了。我能为你效劳吗,小姐?”

年轻女人抬起头,用干涩哀伤的眼睛望着他。他坦率真诚、生气勃勃的脸庞因为这番重大的奇遇而显得严肃,他强壮挺拔的身材和蓝眼睛里透露出的同情,或许还有她长久以来对帮助和善意迫切的渴望,这一切似乎融化了她,她突然哭了起来。

“先生,”她低声说,“你看上去真诚而善良。他是我的叔叔,我父亲的兄弟,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他爱我的母亲,因为我长得像她,所以他很恨我。他让我整天生活在恐惧之中。我一看到他就害怕,以前从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可他今晚却要把我嫁给一个足足大我三倍的人。请原谅我给你带来了这样的麻烦,先生。这完全是他强加给你的疯狂的举动,你当然可以拒绝。但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这番慷慨大度的话。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了。”

可这会儿诗人的眼睛里不仅仅只有慷慨。他的确是位诗人,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伊冯;这张可爱迷人、清新优雅的新面孔已经俘获了他的心。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让他的心头涌起了异样的感情。他温柔的目光暖暖地包围着她。而她也满怀渴望地迎上去。

“只有十分钟,”大卫说,“我要完成原本要花上许多年才能做好的事。我不会说我同情你,小姐;那是假话——因为我爱你。我还不能要求你也能爱我,但先让我把你从这个残忍的人手中解救出来吧,到了时候,爱情自然就来了。我想我会有出息的;我不会永远都只是一个牧羊人。眼前,我要全心全意地珍爱你,让你的生活不再充满悲伤。你愿意把你的命运交给我吗,小姐?”

“啊,你会因为同情而牺牲了自己!”

“是因为爱。时间不多了,小姐。”

“你会后悔并鄙视我的。”

“我今后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让你幸福,让自己配得上你。”她纤细的小手从斗篷下面悄悄滑到了他的手里。

“我愿意把我的一生都交给你,”她低声说,“还有——还有爱情——或许也不像你想的那么遥远。答应他吧。只要离开他的视线,我也许就会忘记过去的一切。”

大卫走到侯爵面前。黑色的身躯动了一下,嘲笑的眼睛朝客厅的大钟瞟了瞟。

“还有两分钟。一个牧羊人居然需要八分钟来决定是否愿意接受美丽富有的新娘!说吧,牧羊人,你愿意娶这位小姐吗?”

“我非常荣幸,”大卫自豪地站着说,“小姐已经答应做我的妻子了。”

“好极了!”侯爵说,“你还真有求爱的天分,牧羊人先生。否则,小姐也许会碰上更糟的。现在让我们尽快把这事做个了结吧!”

他用剑柄使劲地敲着桌子。老板跑了过来,双膝抖个不停,拿来更多的蜡烛,自以为揣摩出了大人的心思。“去找个牧师来,”侯爵说,“牧师,你听明白了吗?十分钟之内找个牧师到这儿来,要不然——”

老板扔下蜡烛,飞快地跑开了。

牧师来了,一副睡眼惺忪、惶恐不安的样子。他宣布大卫·米尼奥特和露西·德瓦瑞内斯成为夫妇,把侯爵丢过来的一根金条收进口袋,然后又拖着步子走进夜色当中。

“拿酒来。”侯爵朝店主伸出他那可怕的手指,命令着。

“把酒倒上。”酒拿来后他又说。在烛光中他站在桌子的前面,犹如一座充满恶意和自负的黑色山脉。他的目光落在他侄女的身上,仿佛关于往昔情人的记忆在他的眼中已经变成了毒药。

“米尼奥特先生,”他举起酒杯说,“等我把话说完就干上一杯吧:你已经娶了她,这会让你倒霉一辈子。她的血液里生来就流淌着谎言和毁灭。她会给你带来耻辱和烦恼。她被魔鬼附身了,她的眼睛、皮肤和嘴巴全都着了魔,居然堕落到去引诱一个乡巴佬的地步。这就是你许诺的幸福生活,诗人先生。干杯!小姐,我终于摆脱掉你了。”

侯爵一饮而尽。姑娘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就像是受了伤。大卫拿着酒杯,朝前走了三步,面对着侯爵。他的举止风度完全不像是个牧羊人。

“刚才,”他冷静地说,“你叫我‘先生’,我感到十分荣幸。既然我娶了小姐,在地位上也算和你相差不远,因此理应在一件小事上和阁下享有同等的权利,是这样吧?”

“没错,牧羊人。”侯爵冷笑着说。

“那么,”大卫说着,猛地把他的那杯酒泼进那双轻蔑地嘲笑他的眼睛里,“或许你愿意屈尊跟我决斗。”

侯爵大人突然愤怒地咒骂了一声,就像一股气流从号角里喷涌而出。他从黑色的剑鞘里猛地抽出剑,冲着在一旁转来转去的老板叫着:“拿把剑来给这个笨蛋!”他发出让人心寒的笑声,转向那位小姐说:“小姐,你可太让我操心了。看来我得在同一个晚上又给你找一个丈夫,又让你成为寡妇。”

“我不懂剑术。”大卫说。在小姐面前承认这一点,他不禁脸红了。

“我不懂剑术,”侯爵模仿着他说,“难道我们要像乡巴佬一样用橡木棍打斗?弗朗科斯,把我的手枪拿来!”

左骑手从枪套里拿出两把闪闪发亮的刻着银饰的大手枪。侯爵抓起一把扔到桌上大卫的手边。“到桌子的另一头去,”他嚷着,“牧羊人总该会扣扳机吧。他们中没有几个能有这个荣幸死在博普杜伊斯的枪下。”

牧羊人和侯爵站在长桌子的两头对视着。老板吓得直发抖,手抓摸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我的房子里!——可别在我的房子里杀人——会吓跑我的客人的——”侯爵威胁的神情吓得他舌头打结了。

“胆小鬼!”博普杜伊斯大人叫着,“别再那儿磨牙了,要是你行,就给我们发令。”

店老板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他说不出话,甚至也出不了声。他还是靠着手势比划着,像是在恳求能放过他的旅店和客人。

“我来发令。”小姐清晰地说。她走到大卫身旁,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吻。她的眼睛里闪闪发亮,脸颊上也泛起了红晕。她靠墙站着,两个男人举起手枪等她计数。

“一——二——三!”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烛火却只闪烁了一下。侯爵微笑着站在那儿,左手舒展开放在桌子的一头上。大卫仍然笔直地站着,慢慢地转过头,寻找着他的妻子。然后,他瘫倒在地上,就像一件挂着的外衣掉了下去一样。

随着一声恐惧而绝望的尖叫,成了寡妇的小姐跑了过去,俯下身望着他。她发现了他的伤口,接着抬起头来,脸上又出现了从前那样苍白忧郁的神色。“穿过了他的心脏,”她喃喃自语着,“哦,他的心!”

“走吧!”侯爵洪亮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到外面的车上去!我要赶在天亮之前把你处理掉。今晚你得再嫁一次,嫁给一个活人。嫁给下一个我们碰到的人,小姐,不管他是强盗还是乡巴佬。要是路上碰不到人,就嫁给给我开门的下人。到外面的车上去!”

侯爵仍然怒气冲天,身形庞大,而小姐又重新裹进神秘的斗篷里,左骑手带上武器——所有的人都走向外面等待着的马车。笨重的车轮滚动的声音在酣睡的村庄里回响着。在银酒壶旅店的大厅里,老板望着诗人的尸体,心烦意乱地搓着手;桌子上二十四根蜡烛的火苗舞动着,扑闪着。

☆右边的岔路

脚下的路延伸了三里格,然后难题出现了。它和另一条更宽的路成直角交汇在一起了。大卫停下来,犹豫了片刻,接着走上了右边的岔路。

他不知道这条路会通向哪里,但他下定决心要在那个晚上远离弗恩诺伊。他走了一里格,又经过了一所大庄园,看上去像是不久前刚刚款待过客人。每一扇窗户里都亮着光;门前宽阔的石头路上留下客人们的车轮碾过的纵横交错的印迹。

又走了三里格,大卫觉得有些累了。他在路边的一堆松树枝上睡了一会儿。然后又起身沿着那条未知的路继续向前走。

他就这样沿着大路走了五天,睡的是大自然的香脂床或是农夫们的干草堆,吃的是他们热情地提供的黑面包,喝的是溪水或是牧羊人主动送上的杯子里的水。

最后,他穿过一座大桥,来到笑容满面的城市里,这里埋没或是加冕过的诗人比世上的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多。巴黎低声吟唱着充满生机的问候曲——那是说话声、脚步声和车轮声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大卫来到卢昆蒂街一所老房子的屋檐下,付了房租,便在一张木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写诗。这条街上曾经住过地位显赫的大人物,可如今却落到了那些日渐衰败的人们手中。

那些老房子都很高大,尽管显得有些荒凉,但仍然还保留着昔日的尊严。大多数房子里除了灰尘和蜘蛛之外空无一物。到了晚上,只听见钢铁的撞击声和吵吵闹闹的人们从一家旅店游荡到另一家的叫喊声。这里过去曾是上流人物的住所,现在却成了肮脏粗俗的地方。可大卫却发现这里的房租和他干瘪的钱袋很相称。于是他日夜不分地奔忙在纸笔之间。

一天下午,他带着面包、凝乳和一小瓶酒从外面回来。刚走到漆黑的楼梯的一半,他碰到了——或者应该说是偶然碰上了,因为她正坐在楼梯上休息——一个年轻女人,她的美貌是诗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一件宽松的黑斗篷散开着,露出里面鲜艳的睡袍。她的眼睛随着思绪的每一种微小的变化而瞬息万变。刚刚还是孩子般的浑圆天真,转眼间就变成了吉卜赛人似的细长诡秘。她一只手掀起睡袍,露出一只小巧的高跟鞋,鞋子上的丝带松散着垂下来。她是如此圣洁,不容有丝毫对她的辱没,她生来就是施展魔力、发号施令的!也许她看到大卫正走过来,所以特地在那儿等候着他的帮助。

啊,先生也许能原谅她占了楼梯,可她那只鞋!——不安分的鞋子!哎呀!居然没系好。啊!要是先生能如此慷慨大方!

诗人在系那顽固的丝带时手指颤抖着。然后他本可以逃离这危险的地方,但那变得像吉卜赛人一样细长而诡秘的眼睛,完全俘虏了他。他靠着栏杆,手里还抓着那瓶酸味葡萄酒。

“你可真好,”她微笑说,“先生也住在这房子里吗?”

“是的,小姐。我——我想是的,小姐。”

“那么,是住在三楼吗?”

“不,小姐,还要高一些。”

小姐的手指舞动了一下,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

“请原谅。当然我不该这么打听。先生能原谅我吗?我实在不该打听先生住在哪儿。”

“小姐,请别这么说。我住在——”

“不,别说了,不用告诉我。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我无法摆脱对这所房子以及里面的一切的关心。这里曾经是我的家。我时常到这儿来,不过是想再回顾一下过去那些美好的日子。你能谅解我吗?”

“你不必感到抱歉,我要告诉你,”诗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住在顶楼——楼梯拐角处的那间小房子里。”

“是前面的那间?”小姐把头侧向一边问道。

“是后面的,小姐。”

小姐像是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

“那么我就不再打搅你了,先生,”她说着,眼睛又变成了浑圆而天真的,“好好照看我的房子。唉!现在只有关于它的回忆是属于我的了。再会,谢谢你的好心。”

她走了,只留下一个微笑和一缕幽香。大卫爬上楼梯,觉得恍然如梦。但他还是从梦中醒了过来,微笑和幽香依然萦绕在他身边,从此就仿佛一直如影随形地伴着他。这位他一无所知的小姐激发了他的灵感,让他写出赞美眼睛的抒情诗,歌颂一见钟情的爱情的颂歌,颂扬鬈发的赞美诗以及描写小巧的鞋子的十四行诗。

他的确是位诗人,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伊冯;这张可爱迷人、清新优雅的新面孔已经俘获了他的心。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幽香让他的心头涌起了异样的感情。

一天晚上,在这所房子三楼的一间屋子里,三个人凑在一张桌子边。这张桌子,三把椅子再加上桌子上燃着的蜡烛就是这屋子所有的摆设。其中一个人是个穿着黑衣的大个子,脸上显出傲慢轻蔑的神情,向上翘起的胡子末梢几乎要碰到他嘲弄的眼睛。另一个是位年轻貌美的小姐,眼睛一会儿是孩子般的浑圆天真,一会儿又像吉卜赛人一样细长诡秘,这会儿却和所有的密谋者一样目光敏锐,野心勃勃。第三个则是个斗士,暴躁大胆的行动者,冲动而刚强。其他的两个人管他叫德斯罗利斯上尉。

这人用拳头砸着桌子,强忍着愤怒说:

“今晚就行动。就在今晚趁他午夜去做弥撒的时候下手。我已经厌倦了毫无结果的计划。我讨厌暗号、密码和秘密会议之类的东西。让我们干脆就做叛国者。如果法兰西要除掉他,我们干脆就公开干掉他,不用设什么陷阱圈套。今晚就干,我决定了。我说到做到。我会亲手干掉他。就在今晚,他去做弥撒的时候。”

小姐朝他投去热切的目光。女人不管多么善于密谋策划,对于这样的冲动敢为总是会无比敬佩的。大个子男人捋了捋他微微上翘的胡子。

“亲爱的上尉,”他嗓音洪亮,只是出于习惯稍微温和了些,“这一次我同意你的意见。等待只会一事无成。我们有足够多的宫廷卫兵,这次行动绝对安全。”

“今晚就干,”德斯罗利斯上尉又砸了砸桌子,重复说,“你听到了,侯爵。我会亲手干掉他。”

“可现在,”大个子男人温和地说,“还有一个问题。必须得有人送信去给我们在宫廷里的人,订好暗号。我们最忠诚的勇士必须跟随皇家马车。这个时候到哪儿去找信使能进宫廷的南门?里布特在那儿站岗;只要信交到他的手里,就一切顺利了。”

“我来送信。”夫人说。

“你,伯爵夫人?”侯爵扬了扬眉毛说,“我们知道,你的献身精神的确让人钦佩,但是——”

“听着!”夫人把手放在桌上叫起来,“这所房子的顶楼上住着一个乡下来的年轻人,就像他照看的小羊羔一样温柔天真。我在楼梯上碰到过他两三次。我担心他住得离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太近,曾经问过他。只要我乐意,他会听我的。他在顶楼上写诗,我想他还时常想着我。他会听我的吩咐的。他能把信送到宫廷里去。”

侯爵从椅子上站起来,鞠了一个躬。“你还没让我把话说完,伯爵夫人,”他说,“我本来想说:‘你的献身精神的确让人钦佩,但你的智慧和美丽无疑更让人惊叹。’”

当这三个密谋者聚会的时候,大卫正在润色他的《致楼梯爱人》中的几行诗。他听到一声怯生生的敲门声,走过去打开门,发现竟然是她站在那儿,心头一阵悸动。她气喘吁吁,像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事,眼睛像孩子一般瞪得大大的,天真无邪。

“先生,”她喘息着说,“我是来向你求助的。我相信你善良真诚,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可以帮我。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穿过街上那些大摇大摆的人群跑到这儿来的!先生,我的妈妈快要死了。我叔叔是宫廷里的护卫队队长。我必须得找个人赶快带信给他。你能——”

“小姐,”大卫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眼睛里熠熠生辉,仿佛等不及要为她效劳,“你的希望就是我的翅膀。告诉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夫人把一封密封了的信塞到他的手里。

“到南门去——记住,是南门——对那儿的卫兵说,‘猎鹰已经离巢’。他们就会让你进去,你就到宫廷南边的入口去。重复这个口令,把信交给这样回答的人:‘只要他愿意,就让他去干。’这是密码,先生,是我叔叔告诉我的,现在国家正动荡不安,有人密谋要杀死国王,没有密码,任何人都不能在黄昏后进入宫廷。如果你愿意,先生,帮我把这封信带给他,这样我妈妈就能在闭眼之前再见上他一面。”

“交给我吧,”大卫急切地说,“可我怎么能让你这么晚还孤身一人穿过大街回家去?我——”

“不,不用了——赶快去吧。每一秒都像宝石一样珍贵。”夫人说着,眼睛又变得像吉卜赛人一样细长诡秘,“以后我会对你的好心表示感谢的。”

诗人把信揣进胸口,匆匆跑下楼梯。当他离开后,夫人又回到了楼下的房间里。

侯爵那表情丰富的眉毛像是在询问她。

“他去了,”她说,“像他养的羊一样敏捷愚蠢,送信去了。”桌子又一次在德斯罗利斯上尉的拳头猛击下摇晃了起来。

“上帝!”他叫了起来,“我忘带手枪了!我可不相信任何人。”

“把这个拿去,”侯爵从他的斗篷里抽出一把闪闪发亮、刻有银饰的大手枪,说道,“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可靠的。但你要小心收好它,上面有我的纹章和饰章,我已经被怀疑上了。今晚我必须离开巴黎赶回庄园去。明天一定要到那儿。再会,亲爱的伯爵夫人。”

侯爵吹灭了蜡烛。夫人裹上斗篷,跟着两个男人一道轻轻地走下楼,拥进卢昆蒂街狭窄的人行道上嘈杂的人群中。

大卫加快了脚步。在宫廷的南门,一只戟伸到他胸前挡住了他,他说了口令:“猎鹰已经离巢”后,它就闪到了一边。

“过去吧,兄弟,”卫兵说,“快点跑。”

在宫廷南边入口的阶梯处,几个卫兵抓住了他,但一听到口令就如同着魔般地松开了手。一个人走上前说道:“只要他愿意——”话没说完,卫兵们就突然一阵忙乱。一个敏捷英勇的人迈着大步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抓起大卫手里的那封信。“跟我来。”他说着,便领着他走进了大厅。他撕开信看了一遍,然后朝身边走过的穿着步兵军官制服的人招了招手。“泰特洛上尉,你去把南边入口和南门的士兵抓起来看好。换上忠诚于王室的人。”然后他对大卫说:“跟我来。”

他带着大卫穿过走廊和前厅,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一个衣着黯淡、神色忧郁的人坐在一张宽大的皮椅上沉思着。他对那个人说:

“陛下,我对您说过,宫廷里充满了叛徒和密探,就像下水道里满是老鼠一样。您还认为这只是我想得太多了。这个人就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潜进了宫廷的大门。他带来一封信,被我给截下了。我把他带到您的面前,陛下就会相信我的话了。”

“让我来问他。”国王在椅子里动了一下说。他注视着大卫,目光阴沉呆滞,像是蒙着一层不透明的薄膜。诗人行了一个屈膝礼。

“你是从哪儿来的?”国王问。

“尤里—埃特—卢瓦省的弗恩诺伊村,陛下。”

“你在巴黎干什么?”

“我——我想做个诗人,陛下。”

“你在弗恩诺伊是干什么的?”

“帮我父亲照看羊群。”

国王又动了一下,眼睛里的薄膜似乎不见了。

“啊!在田里牧羊!”

“是的,陛下。”

“你生活在田野里;在早晨凉爽的空气里出去溜达,躺在草地上的树丛里。羊群在山边到处转悠;你喝着流淌的溪水,在树阴下吃着香甜的黑面包;毫无疑问,你还能听到山鸟在小树林里欢唱。是这样吗,牧羊人?”

“是的,陛下,”大卫叹了口气回答说,“还有蜜蜂在花丛中嗡鸣,也许还有采葡萄的人在山上唱歌。”

“是的,是的,”国王有些不耐烦地说,“或许是有的;但肯定有山鸟的欢唱。它们常常在小树林里啭鸣,不是吗?”

“陛下,没有比尤里—埃特—卢瓦省的山鸟唱得更婉转的了。我写了一些诗,想尽可能表现它们的歌声。”

“你能把那些诗念给我听听吗?”国王热切地说,“很早以前我曾听过山鸟的歌声。要是有人能弄懂它们在唱些什么,那简直比当国王更美妙。到了晚上,你赶着养群回到养栏里,然后坐下来,安静惬意地吃面包。你能念给我听听吗,牧羊人?”

“有一首是这样的,陛下。”大卫带着无比的敬意充满热情地念起来:

懒惰的牧羊人,看看你的小羊,

在草地上跳来跳去,欢天喜地;

瞧着冷杉在微风中起舞荡漾,

听着潘吹响他的芦笛。

听我们在树梢上唱个不停,

看我们在羊群中飞来飞去;

给我们羊毛温暖我们的小巢,

在树枝里——

“陛下,如果您同意,我想问这个诗人一两个问题。时间不多了。我恳求您的原谅,陛下,如果我对您的安全的忧虑冒犯了您的话。”

“德欧玛尔公爵的忠心无可指责,”国王说,“我不会生气的。”他缩进椅子里,那层薄膜又蒙上了他的眼睛。

“首先,”公爵说,“我要把他带来的信念给您听听:

‘今晚是王太子的忌辰。如果按照惯例,他在午夜去做弥撒,为他儿子的灵魂祈祷,猎鹰就会行动,地点在鲁伊斯普兰纳德的街角。如果他去做弥撒,就在宫廷西南角楼上亮起一盏红灯,猎鹰就能知道。’”

“很好,”公爵严厉地说,“你已经听见了。是谁让你送这封信的?”

“公爵大人,”大卫真诚地说,“我会告诉你的。一位夫人交给我这封信,说她的母亲病了,这封信能把她的叔叔带到她的床边。我不知道这封信的含义。但我发誓她的确是美丽善良。”

“形容一下那个女人,”公爵命令着,“还有你是怎么受她的蒙蔽的。”

“要形容她!”大卫温柔地笑着说,“除非你命令语言创造奇迹。好吧,她是阳光和幽暗的混合。她像桤木一样苗条婀娜。当你凝视着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瞬息万变;一会儿是浑圆的,一会儿又是半闭着的,就像太阳从两片云层的缝隙间窥视着。她来的时候,她的四周简直就是天堂;她离开的时候,一切就会混乱不堪,只留下山楂花的清香。她在卢昆蒂街二十九号出现在我的面前。”

“就是那所房子,”公爵转向国王说,“我们已经留意很久了。多谢诗人的美妙的形容,我们才有了声名狼藉的库伯多科斯伯爵夫人的肖像。”

“陛下,公爵大人,”大卫诚挚地说,“我希望我笨拙的描述没有损毁她的形象。我注视过那位夫人的眼睛。我敢拿生命担保,不管有没有那封信,她都是一位天使。”

公爵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我会向你证明的,”他慢慢地说,“你将穿上国王的衣服,在午夜坐着他的马车去参加弥撒。你愿意接受这个试验吗?”

大卫微笑着。“我凝视过她的眼睛,”他说,“在那儿我已经得到证实了。随你怎么试验。”

十一点半左右的时候,德欧玛尔公爵带着他的随从,在宫廷西南角的窗户点起了一盏红灯。十二点差十分的时候,大卫从头到脚打扮成国王的样子,只是在斗篷里低垂着头,靠在公爵的身上,慢慢地从宫廷走向等待着的马车。公爵扶着他坐了进去,关上门。马车沿着去教堂的路线疾驰而去。

在伊斯普兰纳德大街的拐角处,泰特洛上尉带着二十个人警戒着、随时准备袭击突然冒出来的密谋者。

但是,出于某种原因,密谋者似乎稍稍改变了他们的计划。当皇家马车到达克里斯托夫大街,离伊斯普兰纳德大街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德斯罗利斯上尉带着他的弑君队伍突然蹿了出来,向马车发起攻击。马车上的卫兵尽管对这提前到来的袭击感到十分吃惊,但还是下车来英勇搏斗。激烈的冲突声引来了泰特洛上尉的人马,他们飞驰着穿过街道前来救援。可就在那时,孤注一掷的德斯罗利斯已经踹开了国王马车的门,对着里面黑色的身躯开了一枪。

这时,王室增援的队伍已经赶到,街上到处都是喊叫声和钢铁的撞击声,受惊的马四散跑开。坐垫上倒着可怜的假国王兼诗人,被博普杜伊斯侯爵大人手枪里的一颗子弹击中身亡了。

☆大路

脚下的路延伸了三里格,然后难题出现了。它和另一条更宽的路成直角交汇在一起。大卫停下来,犹豫了片刻,接着坐在路边休息了起来。

他不知道这些路会通向哪里。每一条路似乎都通向充满机会和危险的宽广世界。他坐在那儿,突然看到了一颗闪亮的星星,就是那颗用他和伊冯的名字命名的星星。这让他想起了伊冯,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难道只是因为他们争吵了几句,他就要离开她,离开自己的家?爱情难道就这么脆弱,仅仅是因为忌妒——恰好是爱情的证明——就能让它破裂?晚上的一点点心痛往往在早晨就能痊愈。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回去,酣然入睡的弗恩诺伊村里没有人会察觉这一切。他的心是属于伊冯的;在他一直生活着的这个地方,他能写诗,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大卫站起身,抖去曾一度引诱过他的狂热不安的情绪。他坚定地沿着原路往回走去。当他重新踏上通往弗恩诺伊的路,他想要四处闯荡的愿望已经荡然无存了。他经过羊圈,羊群听见他的脚步声急切地跑了过来,咩咩直叫。他悄无声息地溜进自己的小屋,躺了下来,暗自庆幸在这个晚上他的双脚逃脱了陌生道路的诱惑。

他是多么懂女人的心思啊!第二天晚上,伊冯来到路边的水井,那是年轻人聚在一起听牧师讲道的地方。虽然她抿着嘴唇,看上去仍然还没消气,但她的眼角却四处寻找着大卫。看到她的这副神情,大卫勇敢地走上前去,从她的嘴里听到了既往不咎的话,后来,在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上,他还得到了一个吻。

三个月后,他们举行了婚礼。大卫的父亲精明能干,手头也很阔绰。他为他们举办了一场传遍方圆三里格的盛大婚礼。两个年轻人在村子里都很讨人喜欢。街上的人群排起了队,草地上还举行了舞会;他们还从德里克斯请来牵线木偶和杂技演员给客人们助兴。

又过了一年,大卫的父亲去世了。羊群和农舍都传给了他。他已经有了村子里最能干的妻子。伊冯的羊奶桶和黄铜壶总是擦得闪闪发亮——哦!当你从那儿经过的时候,在太阳光下它们总会晃得你睁不开眼。可你还是要好好瞧瞧她家的院子,花床收拾得干净整洁,让你的视力又能重新恢复过来。你还要听听她悠扬的歌声,常常一直能传到格朗尼奥大叔铁匠铺旁的那棵重瓣栗树上。

可是有一天,大卫从关了很久的抽屉里又拿出了纸,开始咬笔头了。春天又来了,触动了他的心扉。他的确是个诗人,因为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伊冯。大地的清新可爱和优雅迷人已经俘获了他的心。树林和草地里散发的阵阵幽香让他感到莫名的激动。从前,他每天赶着羊群出去,晚上再把它们安全地带回来。可现在,他躺在树篱下,在纸片上拼凑着字句。羊群四处游荡,野狼瞅准了这个机会,冒险从树林里钻出来,偷走了他的小羊。

大卫的诗写得越来越多,可羊群却越来越少。伊冯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急躁,说话也越来越尖刻。她的锅和壶也渐渐变得暗淡无光,可是目光却越来越犀利。她跟诗人说,由于他的疏忽,羊群日渐减少,家庭生活也蒙上了阴影。大卫雇了一个男孩替他看守羊群,把自己锁在农舍顶上的小屋子里写更多的诗。小男孩天生也是个诗人,不能通过写作来抒发自己的感情,于是便在睡梦中打发时间。野狼发现诗歌和羊群原来是一回事,也瞅准了机会;因此羊群不断地减少。伊冯的脾气也随着越来越坏。有时她会站在院子里,冲着大卫高高的窗户大声抱怨。这时你就能听见她的责骂声,一直传到格朗尼奥大叔铁匠铺旁的那棵重瓣栗树上。

帕皮尼奥先生是个和蔼聪明、爱管闲事的老公证人,他鼻子所指的地方,没有任何事情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看到了这一切,便找到大卫,用一大撮鼻烟给自己鼓了鼓劲,说道:

“米尼奥特老弟,是我在你父亲的结婚证书上盖的章。如果我不得不为他儿子的破产做公证,我将会十分难过。可你正在走上这条路。我是作为一个老朋友才对你说这些话的。现在,听我说,我发现你的心思全在写诗上了。我在德里克斯有个朋友,布里尔先生——乔治·布里尔。他住的小房子里堆满了书。他学识渊博;每年都要去巴黎;他自己还写书。他会告诉你地下墓穴是怎么建成的,人们是怎样为星星命名的,还有为什么鸻鸟会有细长的嘴。对他来说,诗歌的形式和意义就像羊叫声对你而言一样一目了然。我会写封信让你带给他,你带上你的诗让他瞧瞧。然后你就会知道你是该继续写诗,还是把心思放在你的妻子和正事上。”

“那就写信吧,”大卫说,“真遗憾你没有早一点提到这事。”

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的时候,他就踏上了去德里克斯的路,胳膊下夹着他珍爱的诗篇。中午时分,他在布里尔先生的门前掸了掸脚上的尘土。渊博的学者拆开帕皮尼奥先生的信,透过他闪闪发亮的眼镜吸收了其中的内容,就像太阳吸收水分一样。他把大卫带进他的书房,让他在书海中的一块小岛上坐了下来。

布里尔先生十分有责任心。面对着一大卷参差不齐、有一指厚的手稿,他丝毫没有退缩。他在膝上摊开诗卷,开始读起来。他一个字也没漏掉,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就像虫子钻进坚果里,努力寻找着果仁。

而大卫此时则坐在那儿,在浩瀚的书海中孤立无助,战战兢兢。波浪在他的耳边咆哮着。在这样茫茫的大海里航行,他没有航海图,也没有指南针。他想,这世上肯定有一半的人都在写书。

布里尔先生看完了诗篇的最后一页。接着他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

“我的老朋友帕皮尼奥还好吗?”他问。

“身体棒极了。”大卫说。

“你有多少只羊,米尼奥特先生?”

“我昨天点数的时候还有三百零九只。羊群最近很不走运。原来有八百五十只,现在只剩下这么多了。”

“你已经娶了妻子,生活得很舒适。羊群能带给你许多东西。你带着它们走到田野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满意足地吃着香甜的面包。你要做的只是提高警惕,然后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聆听小树林里山鸟的啭鸣。是这样吗?”

“是这样。”大卫说。

“我已经读完了你所有的诗,”布里尔先生继续说道,他的眼睛在书海里搜寻着,就像是要在地平线上寻找一艘帆船,“看那边,窗户外面,米尼奥特先生;告诉我你在那棵树上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一只乌鸦。”大卫瞧了瞧说。

“有一种鸟,”布里尔先生说,“能在我打算逃避责任的时候帮助我。你知道那种鸟,米尼奥特先生;他是天空中的哲学家。他高兴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没有谁能像它那样知足常乐,眼睛里藏着异想天开的念头,迈着无忧无虑的步子。田野为他提供了他想要的一切。他从不因为自己的羽毛没有黄鹂那么鲜艳而感到悲伤。你也听过大自然赐予给它的歌声,米尼奥特先生,不是吗?难道你认为夜莺就会比它过得更幸福吗?”

大卫站起身。树上的乌鸦发出刺耳的叫声。

“谢谢你,布里尔先生,”他慢慢地说,“难道在这些难听的声音里就没有夜莺婉转的高歌?”

“我绝不可能漏掉的,”布里尔先生叹了口气说,“我读了每一个字。去过你充满诗意的生活吧,年轻人;别再写什么诗了。”

“谢谢你,”大卫又说道,“现在我就回去照看我的羊群去。”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用餐,”学者说,“忘掉这些烦恼,我会详细地给你说明原因。”

“不用了,”诗人说,“我得回到田野里去对着我的羊群叫唤了。”

在返回弗恩诺伊的路上,他脚步沉重,胳膊下还夹着他的诗卷。当他到达村子的时候,他拐进了查格勒的铺子里。他是从亚美尼亚来的犹太人,凡是手头有的什么都卖。

“老兄,”大卫说,“林子里钻出来的野狼老是跑到山上来袭击我的羊群。我得买把枪保护它们。你这儿有什么枪?”

“今天我可真不走运,米尼奥特老弟,”查格勒摊了摊手说,“就便宜卖你一把吧,价钱只有原来的十分之一。我上个星期刚从一个小贩那儿买来一大车东西,据说他是从宫廷的守卫那里便宜弄来的。卖的是一个大贵族的庄园和财产——我不知道他的头衔——因为密谋杀害国王而被流放了。其中可有几把上好的手枪。这把手枪——哦,简直是给王子用的!——四十法郎卖给你吧,米尼奥特老弟——就算我少赚十法郎。但是这把火绳枪也许就——”

“有这把就行了,”大卫把钱扔在柜台上说,“上子弹了吗?”

“我会给你上好的,”查格勒说,“再加十法郎还可以买一包火药和子弹。”

大卫把手枪收在外衣里面,朝他的农舍走去。伊冯不在家。最近她喜欢到邻居家去串门。厨房的炉子上还生着火。大卫打开炉门,把诗稿丢到煤上。它们燃起熊熊的火焰,烟道里响起它们刺耳的歌声。

“乌鸦的歌声!”诗人说。

他走上顶楼的小屋子,关上门。村子里一片宁静,人们听到了大手枪发出的巨响。他们赶到那里,楼上冒出的烟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男人们把诗人的尸体放在床上,笨拙地收拾了一下,好遮住可怜的黑乌鸦被撕裂的羽毛。女人们满怀怜悯,在一旁小声嘀咕着。有几个还跑去给伊冯报信。

帕皮尼奥先生灵敏的鼻子让他加入了最先赶到那儿的人群,他拿起那把手枪,仔细地审视了一番镀银枪托,流露出混杂着鉴定和悲痛的复杂神情。

“上面刻着,”他对身旁的牧师解释说,“博普杜伊斯侯爵大人的纹章和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