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家具的房间
下西区那片红砖建筑群里住着一大批住户,他们就像时间一样来去无常,没有片刻的安定。他们似乎无家可归,却又好像有成百个家。从一个配备家具的房间跑到另一个配备家具的房间,他们永远只是匆匆的过客——住所上是这样,心灵上也是这样。他们用拉格泰姆调欢快地唱着《甜蜜的家》;他们把门神放在帽盒里随身带着;葡萄藤缠绕在女人的阔边帽上;一盆橡胶树就是他们的无花果树。
这个地区的房子里既然住着上千的住户,就该有上千的故事可讲。毫无疑问,故事大多平淡无奇,不过在这些漂泊不定的人群背后,要是找不到一两个幽灵,那才是怪事呢。
一天晚上,一个年轻人在这片破破烂烂的红房子里转来转去,挨家挨户地按着门铃。来到第十二家门口时,他把瘪得可怜的手提包放在台阶上,擦了擦帽檐和额头上的灰尘。微弱的铃声像是从什么遥远空洞的地方传来的。
这第十二所房子的门铃响了之后,出来了一个女房东,她让他想起了一条让人厌恶的、撑得太饱的虫子,把果仁吃得只剩下一个空壳,正打算找些可以充饥的房客来填满这个空洞。
他问还有没有房间出租。
“进来吧。”女房东说。她的声音是从喉咙管里发出来的,而喉咙里也像是生了锈似的。“还有间三楼后房,空了一个星期了,想看看吗?”
年轻人跟着她上了楼梯。不知从哪儿来的一道微弱的光线让过道里的阴影变得柔和了些。他们悄无声息地踩在楼梯的地毯上,地毯已经不成样子了,恐怕就连诞生它的织布机也不肯认它了。它像是变成了植物,在阴暗腐臭的空气里,在楼梯上退化成一片片繁茂的地衣和四处蔓延的苔藓,踩在脚下粘糊糊的,像是踩上了什么有机物。楼梯的每一个拐角的墙上都有空着的壁龛,也许那里从前也摆过些花呀草呀什么的。真是这样的话,它们也早在这肮脏腐败的空气里枯死掉了。壁龛里或许也放过圣徒的塑像,可也不难想象那些大大小小的魔鬼也早就在黑暗中把它们拖了下去,一直拖到某个配了家具的邪恶的深渊里去了。
“就是这间了,”女房东生了锈的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多好的房间,难得能空出来。夏天还住过几个很体面的客人——从没惹过麻烦,房租也没拖欠过。过道尽头有水龙头。斯普罗尔斯和穆尼在这儿住了三个月,她们是演歌舞短剧的。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你也许听说过她——哦,那只是她的艺名——就在那边的梳妆台上,还挂过她镶了框的结婚证呢。煤气灯在这儿,你瞧这壁橱有多大。谁见了这屋子都喜欢,从没闲过多久。”
“你这儿有很多演员来租房子吗?”年轻人问道。
“他们来了又走。我的客人里可有一大半都和剧院有关系。是的,先生,这儿是剧院区嘛。演员是不会在一个地方呆上很久的。我做我的生意。是的,他们总是来了又走了。”
他订了这间屋子,付了一个星期的租金。他说他累极了,马上就想住下来。他把钱数给她。女房东说房间里什么都准备好了,毛巾和水都有。就在她要出去的那会儿,他把那个挂在他嘴边,已经问了上千次的问题提了出来。
“你还记得你的房客里有一个年轻的姑娘——瓦什纳小姐——艾洛伊丝·瓦什纳小姐吗?她大概是在舞台上唱歌的。一个漂亮姑娘,中等身材,很苗条,金红色的头发,靠左边眉毛上有颗黑痣。”
“不。我不记得有这么个名字。那些演员们的名字总是换来换去,就像换房间一样,对他们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们总是来了又走了,反正我脑子里没有这么个名字。”
不记得了,每次都是“不记得了”。五个月来不停地四处打听,结果却总是叫人失望。白天从剧院经理、经纪人、戏剧学校和歌舞团那儿打听,晚上便挤进剧院的人群当中寻找,能去的地方他差不多都找了个遍,从群星荟萃的剧场一直找到低俗得连他自己都害怕会在那儿看到他的心上人的娱乐场所。他深爱着她,一心只盼望着能找到她。自从她离家出走后,他就相信一定是这个滨水的大城市留住了她。可这城市就像是一片巨大的流沙,不停地流动,因为没有根基,今天还在上面的沙粒,明天就会被埋到污泥和粘土中去了。
这间带家具的屋子用初次见面的假热情迎接着新来的客人,那副强打精神、敷衍冷淡的样子活像妓女满脸堆着的假笑。破旧的家具反射着缕缕的光,算是勉强的安慰。房间里有一张破旧的锦缎装饰的长沙发和两把椅子,两扇窗户间有一面一英尺宽的廉价的穿衣镜,墙上挂着一两个镀金的相框,角落里还有一张铜床。
客人毫无生气地靠在一把椅子上,而这房间一下子变成了巴别塔里的一间屋子,拼命想用混杂的语言给他讲从前各式各样的房客的故事。
肮脏的席子上铺着块花花绿绿的毯子,就像巨浪汹涌的大海中一个长方形的、鲜花盛开的热带小岛。贴满光鲜的墙纸的墙上到处都是画片,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们搬来搬去怎么也躲不开的画片——《胡格诺派教徒的情人》、《第一次争吵》、《婚礼喜宴》和《泉边的普赛克》。歪歪斜斜的布帘散漫无礼地垂着,像是亚马逊河区舞女的腰带,不体面地遮住了壁炉架朴素庄重的轮廓。壁炉架上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像是流落荒岛的人们有幸碰上了过往船只,准备驶向新的港口时随手扔下的——一两只不值几个钱的花瓶,女演员的照片,一个药瓶,还有几张零散的纸牌。
渐渐地,从前的房客们留下的零星印迹显出了意义,就像是密码逐个逐个给破解出来了一样。梳妆台前地毯上那块几乎磨破了的地方说明有不少漂亮姑娘光顾过。墙上的小手印儿表明小囚犯们曾努力摸索过通向阳光和空气的路途。一块像炸弹爆裂四散的影子似的污迹证明有一只玻璃杯或是瓶子连同酒水砸在墙上裂开了花。什么人用钻石在壁镜上划了个摇摇晃晃的名字“玛丽”。这间带家具的屋子里的房客们都像是被惹火了——没准是被房间的冷漠无情惹火了,实在忍不下去——于是就冲着它发泄。家具上伤痕累累;长沙发的弹簧跳了出来,把它弄得完全走了样,活像在扭曲抽搐中被杀死的可怕的怪物。大理石的壁炉架像是经历了什么巨大的撞击,给劈掉了一大片。每一块地板都有一段独特的痛苦经历。叫人难以置信的是,居然是那些一度把这间屋子当做家的人们对它发泄了这一切的怨恨和伤害;而点燃他们满腔怒火的或许正是潜在的始终没能满足的恋家本能,是对假冒的家庭守护神的痛恨。如果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哪怕只是一间茅屋,我们也会常常打扫、装饰并珍爱它的。
年轻的房客坐在椅子上,任由这些念头从心头掠过。这时,房间里飘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和气息。他听见一间屋子里传来荒淫无力的嗤笑;从别的屋子里传来一个人不停的咒骂声,掷骰子声,催眠曲和什么人沉闷的抽泣声;楼上的班卓琴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什么地方的门砰地关上了;高架电车不时地隆隆驶过;一只猫在后院的篱笆上哀号。他吸着这房间里的气息——更像是一股潮湿的气味——似乎是从地窖里散发出来的阴冷的、发霉的气味,混杂着油布和霉烂木头的味道。
他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突然间,房间里飘散着一股浓烈的木犀草的甜香味。它似乎是随着一阵风来的,是如此真实、如此芳香、如此浓郁,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来客。年轻人像是听到了有什么人在叫他,突然喊了起来:“怎么了,亲爱的?”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到处张望。浓烈的香味牢牢地粘着他,缠绕着他,他伸出手摸索着,一时间所有的感觉全混淆了。气味怎么会向人打招呼呢?那准是声音。可是,刚刚碰触着他、抚摩着他的难道会是声音?
“她在这屋子里呆过。”他忍不住嚷了起来,跳起来想在屋子里翻出什么证物。他相信,只要是属于过她或是她曾碰过的东西,再怎么细小,他也一眼就能认出来。这缠绕着他的木犀草香味,她所钟爱的而且已经成了她的特征的香味,是从哪儿来的呢?
这间屋子像是被收拾过,只是收拾得显然很随便。梳妆台单薄的台布上零散地丢着五六只发夹——那是女人们普普通通、没法区别的朋友,从语法角度看,就是阴性,不定式,时态不明确。他意识到这些发夹是没法确定身份的,于是就跳过了它们。搜索梳妆台的抽屉时,他发现了一块破烂的小手帕。他把它贴在脸上,一股刺鼻的金盏草香直扑过来,他气恼地把手帕扔在地上。在另一个抽屉里,他找到几颗纽扣,一份剧院节目单,一张典当商的名片,两颗落下的软糖和一本解梦的书。最后一个抽屉里有一只女人用的黑缎蝴蝶发结,这东西让他一阵冷一阵热地迟疑了好一会儿。可黑缎发结也只不过是女人平淡无奇的装饰品,毫无特性,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接下来,他像一只追踪气味的猎犬一样在房间里来回逡巡,查看墙壁,趴在地上检查地席拱起来的角落,搜查壁炉架、桌子、窗帘、帷幔和角落里那个摇摇晃晃的柜子。他想找到一个明显的痕迹,却不明白她就在这屋子里,在他身边,在他周围,在他心里,在他上方,缠绕着他,通过极微妙的感觉痛苦地呼唤着他,就连他那迟钝的感觉也察觉到了她的呼唤。他又一次大声回答:“我在这儿,亲爱的!”转过身,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空间,他还是没法从木犀草的香味中辨认出她的形体、她的颜色、她的爱和她张开的双臂。哦,天哪!那香味是从哪儿来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气味也能发出呼唤的声音呢?他继续搜索着。
他在裂缝和角落里搜寻着,找到了一些瓶塞和烟蒂。这些他都鄙夷地不加理会。可当他又在地席的折缝里发现了半截没抽完的雪茄时,他狠狠地咒骂着,用脚把它碾得粉碎。他把屋子从头到尾搜了个遍,发现了许多来去匆匆的房客们留下的凄凉的、不光彩的痕迹;可他想寻找的她,或许在这儿住过,灵魂似乎还在这儿徘徊的她,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这时他想起了房东太太。
他从阴森森的房间里跑下楼,来到一扇露出一丝光线的门前。女房东听到敲门声,走了出来。他极力掩藏着他的激动。
“你能告诉我吗,太太,”他恳求着,“我来之前是谁租过这间屋子?”
“好吧,先生,我再跟你说一次。那是斯普罗尔斯和穆尼,我说过的,布雷塔·斯普罗尔斯小姐是剧院里用的艺名,穆尼太太是真名。我的房子可是出了名的正派。那镶了框的结婚证就挂在——”
“斯普罗尔斯小姐是什么样的——我是说长得是什么样的?”
“嗯,是黑头发,先生,又矮又胖,长着一张滑稽脸。他们是上个星期二走的,走了一个星期了。”
“那他们之前的房客呢?”
“嗯,是个做运货车生意的单身男人。他还欠我一个星期的房租就走掉了。他之前是克劳德太太和她的两个孩子,呆了四个月;再往前是道尔老先生,他的房钱都是儿子们给付的。他租了六个月。这就已经到一年前了,先生,再久一点的我可想不起来了。”
他向她道了谢,垂头丧气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屋子里死气沉沉的,曾让它充满活力的香味已经消失了。木犀草的香味没了,代替它的是发霉的家具和停滞的空气里的陈腐味儿。
希望一点点的破灭,他的信心也跟着耗尽了。他坐在那儿,出神地盯着嗞嗞响着的煤气灯昏黄的光。过了一会,他走到床边,把床单撕成一条条的,再用小刀把这些布条紧紧地塞进门窗的缝隙。一切安排就绪后,他关掉了煤气灯,再把煤气开关开到最大,心情平静地躺到床上。
这天晚上轮到麦库尔太太拿着罐子去打啤酒。她打完酒回来,就和珀迪太太一起坐在地下室里,那是房东太太们常常聚会的地方,也是虫也不会死的地方。
“今晚我可把三楼后房给租出去了,”珀迪太太对着一圈啤酒泡沫说道,“是个年轻人,两个钟头前他就上床了。”
“是吗,珀迪太太?”麦库尔太太简直羡慕极了,“你可真了不起,居然能把那样的房间给租出去。不过,你告诉他了吗?”她神秘兮兮地,哑着嗓子低声问。
“房间嘛,”珀迪太太用她那像是生了锈的嗓子说,“备了家具不就是用来出租的。我可没告诉他,麦库尔太太。”
“你是对的,太太;我们可就是靠出租房子过活的。你还真有生意头脑。要是人们知道有人自杀死在那床上,一准不会租那间屋子的。”
“可不是嘛,我们还得赚钱过活呀。”珀迪太太说。
“是的,太太,一点儿没错。就是上个星期的今天,我还帮你收拾了三楼后房哪。多漂亮的一个姑娘,竟然开煤气自杀——她那张小脸多甜哪,珀迪太太。”
“没错,她还算漂亮,”珀迪太太表示赞同,可又忍不住挑剔了几句,“只可惜左眉毛边长了颗黑痣。来,再来上一杯,麦库尔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