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菜单上的春天

◇菜单上的春天

那是三月的一天。

你可千万不要这样开始一个故事。再没有比这更蹩脚的开头了。毫无想象力,枯燥乏味,甚至很可能尽是些废话。但在这个故事里,这样的开头也还行得通。因为原本该作为开头的接下来的一段叙述实在太过荒唐,简直没法拿到读者面前去卖弄,只好稍稍加上点铺垫。

萨拉正对着一份菜单哭泣。

你能想象吗,一个纽约市的姑娘竟会对着一份菜单掉眼泪!

要想找出原因,你不妨猜猜看。是因为龙虾都卖完了,还是她发了誓在大斋节期间绝不吃冰淇淋;或是她正好点了洋葱,要不然就是她刚从哈克特剧院看了日场回来。那么告诉你吧,所有这些猜想都对不上号,就请你继续往下看故事吧。

有位先生曾宣称世界是一个他用刀就能撬开的牡蛎,于是他因此名气大得有些过了头。用刀撬开牡蛎其实并不难,但是你发现过有人企图用打字机撬开地球上的双壳贝类吗?你愿意等着一打生牡蛎这样被撬开吗?

萨拉曾用并不太灵活的工具拼命地想撬开那两片壳,最后终于可以稍微品味一下里面冷冰冰、粘糊糊的世界。她懂那么点儿速记,程度也就和从商业学院里一路混过来的速记专业的毕业生差不多。因此,她也没法成为事务所里那众多耀眼的天才中的一员。她只不过是一个自由职业打字员,时不时还要找点抄写的零活。

在和这个世界的斗争中,萨拉取得的最杰出最圆满的功绩就数和舒伦伯格家庭饭馆成交的那笔交易了。她住在旧红砖房子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而饭馆就在旧红砖房子的隔壁。一天晚上,她在饭馆里吃了一顿四十美分、五道菜的客饭,(上菜的速度快得就像你朝那黑人的头上连扔五个棒球一样),之后便顺手拿走了菜单。菜单上的字迹简直没法辨认,既不像英文,又不是德文,顺序也安排得乱七八糟,一不留神,你恐怕就会先点一个牙签加米饭布丁,最后才来一份汤和当天的优惠小吃。

第二天萨拉给舒伦伯格看了一份整洁的新菜单,菜单打印得非常漂亮,各式菜肴都准确地归了类,诱人地排好了队,从“正餐前的开胃菜”到“外衣雨伞请自行保管”,一应俱全。

舒伦伯格当场就服了她。萨拉离开前,他还心悦诚服地和她订了协议。她要负责为饭馆里的二十一张餐桌准备打印的菜单——每天晚餐的一份新菜单,早餐和午餐则在菜式有变动或出于整洁的要求时才要提供新的。

作为报酬,舒伦伯格每天要叫一个服务生把三餐饭送到萨拉的小房间去——可能的话,会找一个毕恭毕敬的去。另外,每天下午会送去一份铅笔写的菜单草稿,命运为第二天舒伦伯格的顾客们都准备了些什么,全写在上面了。

这份协议让双方都相当满意。舒伦伯格的老主顾们现在终于弄清楚他们吃的都是些叫什么名的菜了,尽管偶尔还是会有些困惑也无关紧要了。而对萨拉来说,在这阴冷沉闷的冬天吃的有了着落,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日历上说春天已经来了,这真是谎言。春天可不是说来就能来的。一月的冰雪仍然像坚硬的石头一样冻结在横贯城市的街道上。手摇风琴仍然带着十二月的活泼的调子演奏着“在那美妙的夏日里”。人们开始筹划着买复活节穿的礼服。守门人关掉了暖气。所有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人们会意识到冬天仍然掌管着这个城市。

一天下午,萨拉在她走廊尽头的小卧室里瑟缩着,这是被称为“供应暖气,非常干净,装备齐全,物超所值”的房间。除了为舒伦伯格准备菜单,她并没有别的事可做。萨拉坐在吱吱作响的柳木摇椅上望着窗外。墙上的日历冲着她不停地嚷:“春天来了,萨拉——我告诉你,春天来了。看看我,萨拉,这儿的数字就是证明。你有这么优雅的身材,萨拉,这么美好的春天的外形,为什么还要这样忧伤地望着窗外呢?”

萨拉的房间在这座房子的后部。朝窗外看,她恰好能看到邻街的制箱厂后面那没有窗户的砖墙。砖墙非常干净,亮堂堂的。再往下看,萨拉看到了樱桃树和榆树掩映下的绿茵茵的小道,道旁还环绕着山莓丛和金樱子。

春天真正的序曲是如此微妙,难以捕捉。有时你必须得等到番红花迎春绽放,山茱萸点缀着丛林,蓝知更鸟欢快地鸣唱;有时甚至要等到有再明显不过的提醒——和即将退场的荞麦和牡蛎握手道别,阴沉的大地才会张开怀抱迎接春神的到来。而对于古老的大地最优秀的子孙,春的新娘已经发出了诚恳而甜美的讯息:他们一定会得到关怀和呵护。

去年夏天萨拉去了一趟乡下,爱上了一个农夫。

(你写故事的时候可千万别像我这样一下子又跳回过去。这手法糟糕得很,会让读者觉得没趣。所以还是得让故事自己发展下去。)

萨拉在桑尼布鲁克农庄待了两个星期,在那儿她渐渐爱上了老农夫富兰克林的儿子沃尔特。农夫们往往在更短的时间里草草恋爱、结婚然后埋头耕耘。而我们年轻的沃尔特可是位新式的农业家。他在牛舍里装了电话,还可以精确地计算出来年加拿大小麦产量会对一个月里看不见月亮时种下的马铃薯产生多大的影响。

就是在这样绿树成荫、山莓丛环绕的小道上,沃尔特向她求婚,赢得了她的芳心。他俩坐在一起,沃尔特为她编了一个蒲公英花冠。他还热烈地赞美过金黄色的花朵称上她棕色的长发有多么的美;后来她把花冠留在那儿,手里轻摇着草帽走回了家。

他们打算春天就举行婚礼——沃尔特许诺说,只要稍微有那么点春天的影子就办。萨拉回到了城里,忙着她的打字活儿。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萨拉对那个美好日子的回味。服务生送来了老舒伦伯格生硬的铅笔草稿,家庭饭馆第二天的菜单。

萨拉坐到打字机旁,把一张卡片卷进滚轴里。她很灵活,通常只要一个半小时,二十一张菜单就全打好了。

这一天菜单上有不小的变化。汤更清淡了,主菜里去掉了猪肉,只是在烤肉里加上了点俄国萝卜。菜单上充满了春天亲切的味道。刚刚还在青草坡上嬉戏的小羊羔,眼下也配上了煮过的水果,让人忍不住记起它曾有的欢乐。牡蛎的歌声尽管还没有完全沉寂,也慢慢地削弱了。煎锅只能在仁慈的烤炉炉条后面安静地休息。馅饼的品种多了起来,油腻的甜食不见了,香肠裹在包装纸里,和荞麦、香甜的枫糖一道在菜单上流连,却也时日不多了。

萨拉的手指欢快地舞动着,像夏日的溪流上翩翩起舞的小矮人。打了一道又一道菜,她按照菜名的长短给它们每一个都安排了合适的位置。

甜食的上面正好是蔬菜,胡萝卜烧豌豆,烤面包片加芦笋,四季不断的西红柿加豆煮玉米,利马豆,卷心菜——还有——

萨拉对着菜单哭了起来。发自心底深深的失望让泪水涌出了心房,聚集在她的眼眶里。她的头伏到了打字机的架子上,键盘随着她的抽泣发出单调的嗒嗒的伴奏声。

她已经有两星期都没收到沃尔特的信了,而菜单上的下一道菜却正好是蒲公英——蒲公英炒什么蛋——谁管是什么蛋呢!——蒲公英啊,沃尔特就是用那金黄色的花冠为她加冕,封她为爱的女王,未来的新娘——蒲公英啊,春天的信使,叫人伤心的花冠——让她想起了那最甜蜜的时光。

女士们,我敢担保,要是你们受到这样的考验,恐怕也会笑不出来了。在你把心给了珀西的那个晚上,他送了你玫瑰,要是这玫瑰变成了沙拉,配上法式调味品,出现在舒伦伯格的客饭里,端到了你的面前,你还能笑得出来吗?要是朱丽叶看到她的爱情信物蒙受这样的耻辱,她准会马上去找闻名的药剂师要能让人忘却的草药了。

可春天真是一个恼人的女巫!她总该向这石块钢铁砌成的冷冰冰的城市透露一点信息。而传送信息的没有别人,只有这个田野里勤劳的小信使,披着毛糙的绿外衣,态度温和谦逊。

他才是命运真正的斗士,这小蒲公英——难怪法国厨师会称他为狮子的牙齿。开花了,他会编成花环放在心上人栗色的头发上,成全人们的爱情;幼嫩还没有开花的时候,他会跳进沸腾的茶壶里,替他高贵的女主人传话。

萨拉渐渐地止住了泪水。菜单必须得打完。然而,还沉浸在闪着淡淡的金黄色光芒的蒲公英梦里,她的指头心不在焉地敲打着打字机键盘,有好一会儿,她的心仿佛还同她那年轻的农夫一起依偎在绿荫小道上。但是很快地她的思绪就又回到了曼哈顿的石头路上,打字机也像破坏罢工者的汽车一样,开始嗒嗒地跳个不停。

六点钟,服务生送来了晚饭,带走了打印好的菜单。吃饭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口气,把配了蛋的蒲公英菜挪到一边。这鲜艳的代表爱情的花朵竟然变成了一团黑糊糊的可恶的蔬菜,她夏日的憧憬也就随着枯萎了,消散了。莎士比亚说过,爱情可以从它自己身上得到滋养。但是萨拉却无论如何没法说服自己去吃那盘蒲公英,因为它曾使她纯真感情的第一次心灵宴会变得如此美妙。

七点半的时候,隔壁房间的一对夫妇吵起来了;楼上的男人试着在笛子上吹出A调;煤气灯暗了一些;三辆运煤车开始卸煤——连留声机都很羡慕这响动;屋后篱笆上的猫慢慢地朝沈阳退却。这种种迹象告诉萨拉,该去看会儿书了。她抽出这个月最不畅销的书《修道院与家庭》,把脚搁在箱子上,开始和杰勒德一道漫游起来。

前门的门铃响了,房东太太去开门。萨拉把被熊逼到树上的杰勒德和丹尼斯搁到一边,听着门边的动静。哦,是的,要是你,也准会这样的!

楼下的门厅里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萨拉跳了起来,冲到门边,书掉在地板上,第一个回合熊会占上风也顾不上了。

你猜着了吧。她跑到楼梯口,她的农夫一步三级地跳了上来,像收割庄稼那样一把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捡谷穗的人这下可什么都别想得到了。

“为什么不写信呢——哦,为什么?”萨拉叫着。

“纽约可真是个大城市啊,”沃尔特·富兰克林说,“一星期前我去了你的旧地址,才发现你星期四就搬走了。幸好不是倒霉的星期五搬走的,我总算安心了些。那以后,我可一直都在通过警察局什么的想尽了法子到处找你。”

“可我给你写了信!”萨拉激动地说。“从没收到过!”

“那么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年轻的农夫露出了春天般的笑容。

“晚上我碰巧走到隔壁的家庭饭馆,”他说,“管它是家什么样的饭馆,这个季节我只想吃点绿色蔬菜什么的。我在那张打印得很漂亮的菜单上扫来扫去,想找点什么。当我看到卷心菜的下面,差点掀翻了椅子,大声嚷着叫老板过来。是他告诉我你住在这儿。”

“我想起来了,”萨拉高兴极了,“卷心菜下面是蒲公英。”

“我知道全世界恐怕只有你的打字机会打出那奇特的大写字母W,总是跑到一行字的上面。”富兰克林说。

“可蒲公英里并没有W这个字母呀。”萨拉惊奇地说。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了菜单,指着那一行。

萨拉认出了那是下午她打的第一张卡片,右上角还留着一点闪亮的泪痕。但在那原本该看到绿色植物名称的地方,却因为金黄色花朵的回忆老是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她的手指不知怎么的就敲了些别的什么键。

于是在红卷心菜和带馅青椒之间就出现了这样一道菜:“最亲爱的沃尔特,配水煮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