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马车车夫的故事
出租马车车夫自然有他的想法。也许和其他任何行业的追随者们比起来,他会更一心一意地坚守着自己的想法。他坐在双轮马车后面那高高的、摇晃着的座位上,在他眼里,人们只不过是些四处流浪的小不点儿,毫无价值,除非是他们有了要迁徙的念头。他是赶车的,而你只不过是要运送的货物。管你是总统还是流浪汉,上了他的马车,你就只是个掏钱坐车的乘客而已。他带上你,鞭子抽得啪啪直响,一路上颠着你的脊梁骨,到了地方就把你放下来。
等到了付账的时候,要是你很老练地报出法定的价钱,你就准能尝到什么是叫人瞧不起的滋味;要是你把钱袋落在家里了,你就准会发现但丁在《神曲》里的想象已经算是再温和不过的了。
正是出租马车奇特的构造使得赶车人目的专一,人生观坚定,这么说一点儿也不过分。他坐得高高的,神气极了,就像是朱庇特独享着他无人敢坐的宝座,抓着两根变化无常的皮缰绳,你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里了。你毫无办法,只能被困在那儿,像个玩具橘子一样滚来滚去,看上去滑稽极了,简直就跟被骗进笼子里的老鼠没两样——平常有管家在你面前毕恭毕敬——可这会儿你也只能透过那晃个不停的石棺上的一道小缝蹿上蹿下地尖叫,盼望有人能听见你微弱的哀求。
然而,在出租马车里,你甚至还算不上是乘客;你不过是塞在里面的货物。你就像是海上的货运,而“高高在上的小天使”则把戴维·琼斯住在哪条街多少号记得一清二楚。
一天晚上,从一所砖砌的廉价大公寓里传出人们狂欢的嘈杂声,这所公寓和麦加里家庭餐馆之间只隔了一所房子。听声音像是从沃尔什家里发出来的。人行道上堆满了许多好奇的邻居们,他们时不时地让出一条小道,好让麦加里餐馆的服务生赶着送去宴席的菜肴和消遣的玩意儿。挤在人行道上的人们议论纷纷,没费多大工夫就弄清楚了原来是诺拉·沃尔什正在举行婚礼。
婚宴进行得差不多的时候,喝喜酒的人们都拥了出来,跑到人行道上。没被邀请的客人们也围了上来,加入他们的行列。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欢快的叫声、祝贺声、笑声,还有麦加里餐馆忙着供应婚礼物品而发出的各式各样的喧闹声。
杰里·奥多诺范的马车就停在路边。大家都管他叫夜鹰;可谁的马车都没有他的那么光亮干净,他碰上穿针绣花边衣服的或是拿着十一月的紫罗兰的女人,就会把车门关得紧紧的。还有他的马!我可不是个乱说话的人,他的马专吃燕麦,就连丢下碗碟不洗、匆匆跑出来找快递员的老妇人看到了他也会露出微笑的,是的。
在这些晃来晃去,激动得大声嚷嚷的人群中,你准能瞥见杰里那顶高高的礼帽,它不知经受了多少风吹雨打;还有他那胡萝卜似的鼻子,那些无聊好斗的阔少爷和不好惹的乘客让它吃尽了苦头;至于说他那件带铜纽扣的绿外套,倒是在麦加里餐馆附近一带很有些名气。杰里显然篡夺了他的马车的功能,这会儿他肚子里正装了不少“货”。事实上,这个比方还能再引申一下,要是我们肯相信一个年轻证人的话,他还能被比成是面包车,因为据说那小伙子提起过“杰里喝醉了”。
不知是从人群拥挤的街上,还是从别的什么行人稀少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她轻快地走过来,在马车旁停了下来。杰里敏锐的职业鹰眼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跌跌撞撞地向马车冲过去,撞倒了三四个看热闹的人,还加上他自己——不!他抓住防火栓帽,站稳了脚跟。像是在暴风雨里拼命往绳梯上爬的水手,杰里爬上了他的宝座。一坐上去,麦加里餐馆的酒精就不起作用了。他在小船的后桅上来回地摇晃,就像一个在摩天大楼的旗杆上高空作业的工人,事实上他安全得很。
“上来吧,女士。”杰里收紧了缰绳说。
年轻女人上了马车,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杰里的鞭子在夜空里啪啪直响,街上的人群散开了,这辆漂亮的马车穿过大街飞驰而去。
那匹吃了燕麦的马精神抖擞地跑了一阵后,稍稍放慢了脚步。杰里推开车顶上的小盖,冲着下面用破喇叭似的声音献着殷勤:
“您要去哪儿?”
“随你去哪儿。”里面传出来动听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很满意。
“她是要找乐子呀。”杰里想着,然后,他很自然地提了个建议:
“去公园里转转吧,女士。那儿美极了。”
“随便你好了。”乘客愉快地答道。
马车朝第五大道奔过去,在那条漂亮的街道上加快了速度。杰里在他的座位上颠簸摇晃着。麦加里餐馆里的烈性酒也开始闹腾起来,酒气直往头上蹿。他哼了一首古老的基里斯努克民歌,手里的鞭子像指挥棒一样挥舞着。
马车里的乘客笔直地坐在垫子上,看着周围的灯光和房屋。即使是在这光线昏暗的马车里,她的眼睛仍然闪烁得像晨光中的星星。
到达第五十九号街的时候,杰里的头渐渐垂了下来,手里的缰绳也松开了些。可他的马却从公园的门口拐了进去,习惯性地在夜色里兜起了圈子。这时车里的乘客也靠在座位上,着了迷一样,深深地吸着青草、树叶和花朵散发出来的清新的味道。机灵的马知道他该走的路,开始按钟点计算他的步子,始终沿着路的右边走。
杰里越来越没精打采了,不过职业习惯让他清醒了些。他拉开经历了风雨磨难的顶盖,按照以往进了公园后的惯例,问道:
“要在娱乐场下吗,女士?来点儿点心饮料什么的,听听音乐,大家都爱在这儿玩一玩哪。”
“我想,是个好主意。”乘客说。
他们在娱乐场的入口猛地收住了脚步。车门打开了,乘客跳了下来。一阵令人陶醉的音乐立马吸引了她,一大片缤纷的灯光也叫她眼花缭乱了。有人把一张小卡片塞到她的手里,上面印着一个号码:三十四。她到处看了看,她坐过的马车已经在二十码以外的地方了,在一长串等候着的马车和汽车当中排起了队。一大片衬衫前襟从她眼前朝后飘过去,紧接着她就在爬满洋丁香藤的栏杆旁的一张小桌子边坐了下来。
坐在那儿,像是有一种无声的力量在要求她花钱买点儿什么;她点了点干瘪的钱袋里零碎的硬币,这才放心地要了一杯啤酒。她喝着啤酒,尽情地享受着眼前的一切——像是魔法林中仙宫里新奇的生活一样,叫人着迷。
五十张桌子旁满是些衣着光鲜、珠光宝气的绅士淑女们,有人还时不时地朝杰里的这位乘客投来好奇的眼光。他们看到的不过是个样貌平常的女人,穿着粉红的绸衣,是那种叫做“印度薄软绸”的料子做成的,但她的脸上却满是对生活的热爱,简直让那些贵族淑女们嫉妒得要命。
时钟的分针走了两个整圈。绅士淑女从他们露天的宝座上渐渐散去,坐着华丽的车子在一片喧闹声中离开了。音乐也退回到木头盒子和毛皮袋子里休息去了。服务生换着桌布,就快到孤零零地坐着的那个样貌平常的女人身边了。
杰里的乘客站了起来,只是伸手亮了亮带号码的卡片:
“这卡片是作什么用的?”她问道。
服务生告诉她那是她的马车号,她应该把它交给入口处的那个人。那人接过卡片,叫了号码。只有三辆双轮马车还排在那儿。其中一个车夫把在马车里熟睡着的杰里拖了起来。杰里骂骂咧咧地爬上了船长的驾驶台,把他的小船驶到码头去。乘客钻了进来,马车抄着最近的路,在公园的凉风中飞快地驶去。
刚到门口的时候,杰里糊里糊涂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丝疑虑,他一下子想起了些什么。于是他停住马,推开顶篷上的盖子,用那留声机般的破嗓子从孔里朝下喊着,就像扔下去了一个铅锤:
“你得先给我四美元,要不我不走了。你带钱了吗?”
“四美元!”乘客柔声笑着,“哎呀,我没有。这儿只有一两角和几分零币。”
杰里关上了盖子,对着他那只吃燕麦的马猛抽了一鞭。马蹄的得得声也盖不住他的咒骂声。他对着星空嘶哑着嗓子不住地咒骂;他恶意地朝着过往的车辆挥着鞭子;他沿路凶狠地诅咒着,就连一个赶着回家的卡车司机听了也别扭极了。可他一心只想着把钱讨回来,飞快地向前跑去。
他在一所台阶旁闪着绿灯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猛地推开车门,重重地跳到地上。
“给我下来,你。”他粗暴地嚷着。
他的乘客下了车,平凡的脸上还挂着在娱乐场里的梦幻般的微笑。杰里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拖进了警察局。一个灰胡子警官隔着办公桌感兴趣地望着他们,他对车夫可一点儿不陌生。
“警官,”杰里扯着沙哑的嗓子,满肚子委屈地大声抱怨开了,“这个坐车的,她——”
杰里突然停了下来,一只通红、粗糙的手摸了摸额头。麦加里餐馆的酒精造成的迷雾渐渐散开了。
“警官,这个人,”他咧开嘴笑着说了下去,“我正想给你介绍哪。是我妻子,今天晚上在老沃尔什的家里刚办的婚礼。今晚过得可真不赖,没错儿。去和警官握个手,诺拉,我们该回去了。”
上车前,诺拉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晚我过得可真愉快,杰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