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警察与赞美诗

◇警察与赞美诗

苏比在麦迪逊广场的长椅上辗转反侧。当雁群在夜空中高叫着,当还没有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开始对丈夫献起殷勤来,当苏比在公园的长椅上辗转反侧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冬天就快到了。

一片枯叶飘落到苏比的膝上,那是杰克·弗罗斯特的名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老住户们十分照顾,每年要来拜访前总会提前发出通知。他会在十字路口把他的名片交给“露天大厦”的看门人——“北风”,好让大厦里的住户们做好准备。

苏比意识到,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严冬,是时候该由自己组建一个单人“财政委员会”了。因此他在长椅上辗转不安。

对于如何过冬,苏比并没有什么过高的奢望。他既没想过要去地中海巡游,也没梦想过南方叫人昏昏欲睡的好天气,更不要说什么在维苏威海湾里畅游了。能去那个岛上呆上三个月是他唯一的渴望。三个月吃住不愁,有合得来的同伴,还能躲开北风之神玻瑞阿斯和穿蓝制服的警察,对苏比来说,这简直是再美妙不过的事了。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威尔监狱一直是他过冬的住处。就像那些比他要走运的纽约人,他们每年冬天买好了票打算去棕榈滩和里维埃拉避寒,苏比也为一年一度躲到岛上去过冬作了些简单的安排。现在时候到了。昨天晚上,他睡在古老的广场喷泉旁的长椅上,用了三份星期天的报纸,垫在衣服下面,盖在脚踝和膝盖上,也还是抵挡不住寒冷。于是苏比的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岛上的情形。他瞧不起那些打着慈善的旗号给城里无依无靠的人提供的施舍。在苏比看来,法律比慈善事业可要仁慈得多了。他可去的地方倒是多得很,有市政府办的,有慈善机构办的,不管在哪儿他有吃有住的简单生活条件都可以得到满足。可是对于苏比高傲的灵魂来说,这些慈善的施舍都是行不通的。只要从慈善机构那里得到了哪怕一丁点儿好处,虽然不用你掏钱,你却得忍受精神上的羞辱。凡事有得必有失原文意思是“有恺撒,就有布鲁斯特”,恺撒是罗马皇帝,被好友布鲁斯特谋杀身亡。,要睡慈善机构的床,你就得乖乖地洗个澡;想吃一块面包,你也得接受对你个人私事的盘查。因此,还不如去法律那儿做客,尽管也要按规章办事,但它总不会过分地干涉一位绅士的私事。

苏比打定了主意要去岛上,于是他马上开始动手实现他的愿望。有不少简单的办法,最惬意的莫过于跑到一家高级餐馆里大吃大喝一顿,然后再宣布自己没钱付账,这样一来就可以平平静静、不吵不闹地给交到警察的手里。剩下的事儿,肯行个方便的地方法官自会有他的安排。

苏比离开长椅,溜达出了广场,穿过百老汇街和第五大道交汇处的平坦的柏油马路。他拐到百老汇街上,在一家灯火辉煌的餐馆前停下来,那儿每晚都汇集着最上等的葡萄酒,华贵的服饰和上流社会的人物。

苏比对自己上半身的打扮满怀信心。他刮过脸,上衣也还体面,感恩节时一个女教士送给他的那个带活结的黑领结也很干净。只要他能走到餐馆的桌子边,不引起怀疑,事情就成了。他露在桌子上面的那部分应该不会叫服务生疑心的。要一只烤野鸭也该差不多了,苏比想到——再来一瓶夏布利酒,加上卡门贝软乳酪,一小杯咖啡和一支雪茄。一美元一支的雪茄也就足够了。账单上的数目不能太大,免得招来餐馆经理一顿恶狠狠的报复行动;而野鸭肉却可以把肚子填得饱饱的,让他心满意足地踏上去冬季避难所的旅程。

可苏比一脚刚迈进餐馆的大门,服务生领班的目光就落在他的旧裤子和破鞋子上。一双结实利索的手猛地把他推了个转身,然后一声不响、飞快地把他搡到人行道上,从而扭转了那只险遭不测的野鸭不光彩的命运。

苏比离开了百老汇街。看来要到他热切盼望的岛上去,光靠美餐一顿是不行了。要进监狱,还得想想别的法子。

在第六大道的拐角处,一家商店的橱窗格外惹人注目,灯光闪耀,厚玻璃板后面的商品摆放得十分漂亮。苏比捡起一块圆石头朝玻璃猛地砸过去。从拐角上跑来了很多人,最前面的刚巧是个警察。苏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见到警察的铜纽扣他就露出了微笑。

“砸玻璃的家伙跑哪儿去了?”警察气急败坏地问。

“难道你看不出我也许和这事有点儿牵扯吗?”苏比说,不免有些戏弄的口气,但态度却很友好,像是碰上了好运。

警察压根儿就没把苏比和这件事扯上关系。砸玻璃的人怎么会待在那儿和法律的忠仆谈判呢,他早就一溜烟逃走了。警察看见半条街前面有个人正追赶着一辆汽车,就抽出警棍追了上去。苏比失望极了,垂头丧气地走开,这一次又落空了。

街对面有一家看上去不太招摇的餐馆,专门迎合胃口好但是钱包瘪的客人。那儿碗碟粗厚,气氛混浊,汤汁稀薄,桌布简陋。苏比进了餐馆,可这回他那受人指责的鞋子和泄露秘密的裤子却没有引起怀疑。他在一张桌子边坐下,享用了牛排、煎饼、油炸面圈和馅饼。然后他向服务生坦白,说他身无分文。

“好啦,还不快去叫警察,”苏比说,“可别让一位绅士等太久。”

“警察都懒得理你。”服务生的声音就像奶油蛋糕,眼睛也像曼哈顿鸡尾酒里的红樱桃,“嗨,你这个骗子!”

两个服务生把苏比扔了出去,他正好左耳贴地摔在冷冰冰的人行道上。他就像拉开一把木工折尺一样,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支着爬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被逮捕看来只不过是个玫瑰色的美梦罢了,那个岛可真是太遥远了。一个警察站在两家门面以外的药店门口笑了笑,沿着街道走开了。

苏比闲逛了五个街区,这才又鼓起勇气再次尝试被逮捕。他信心十足,认为这回准是十拿九稳,好机会来了。一个衣着朴素,姿态迷人的年轻女人站在一个橱窗前,很有兴趣地盯着里面摆放的刮胡子用的杯子和墨水瓶架。两码外的地方,一个大块头警察靠在防火龙头上,神情严峻。

苏比筹划着要扮演一个卑劣的、叫人厌恶的调戏女性之徒。他的目标优雅端庄,而尽责的警察又近在眼前,他受了莫大的鼓舞,相信马上就能痛痛快快地被逮捕,顺顺当当的到可爱的小岛上去过冬。

苏比理了理女教士送给他的领结,把缩进去的衬衣袖口扯出来,帽子也摆弄成自认为迷人的角度,侧着身子朝那年轻女人贴过去。他朝她一个劲地挤眉弄眼,不时地咳上几声,又清清嗓子,嬉皮笑脸地把那好色之徒厚颜无耻的一套全搬出来了。苏比瞥见那个警察正盯着他看。年轻女人挪开了几步,还是全神贯注地欣赏着那些刮胡子用的杯子。苏比也紧跟上去,大胆地凑到她身边,举了举帽子说:

“啊呵,比德莉娅!要不要上我那儿去玩玩?”

警察还在盯着看。受到纠缠的年轻女人只要动动手指头,苏比差不多就能上路去那个岛上的安乐窝了。想象中他已经感受到了警察局里的温暖舒适。年轻女人转过来看着他,伸出手抓住苏比的衣袖。

“当然好啦,迈克,”她快活地说,“只要你肯请我喝杯啤酒。要不是警察老往这儿瞅,我早就和你搭话了。”

年轻女人就像常春藤缠着橡树一样粘上了他。苏比从警察身边走过去,心情糟糕透了。看来他注定要享受自由了。

过了一个街角,他甩掉了女伴,一溜烟跑了。等他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地方,那儿晚上有最明亮的街道,最轻松的心情,最轻率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剧。披着毛皮大衣的女人和穿着厚大衣的男人在寒冷的空气里欢快地走动着。苏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该不是什么可怕的魔法叫他没法被逮捕吧。这个念头又引起了一些惊慌,于是当他看到又一个警察正在一家灯火辉煌的剧院门前趾高气扬地巡逻时,他就拼命抓住了“扰乱治安”这根救命稻草。

苏比在人行道上扯着嗓子刺耳地尖叫,像喝醉酒似的嚷着胡话。他手舞足蹈,又叫又嚷,简直是要闹翻了天。

警察挥舞着警棍,扭过身去背对着苏比,冲着一个市民说:

“这是耶鲁大学的学生在庆祝他们赛球时让哈特福德学院吃了个鸭蛋。是吵了点,但没什么危害。我们接到了指示,随他们去。”

苏比丧气极了,收住了白费力气的乱嚷嚷。就真没有一个警察会来抓他了吗?那个岛在他的想象里简直就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世外桃源”。他只能扣紧了薄上衣的纽扣来抵挡寒风。

在一家雪茄烟店里,他看见一个穿着考究的男人正就着摇晃不定的火苗点着雪茄。那人进门的时候把一把绸伞靠在门边。苏比走了进去,抓起伞不紧不慢地离开了。点雪茄的人急匆匆地赶上来。

“那是我的伞。”他厉声说。

“哦,是吗?”苏比冷笑着,在小偷的罪名上又加上了侮辱,“那好,你干吗不去叫警察?是我拿的,你的伞!怎么不叫呢?拐角那儿就有一个。”

伞主人放慢了脚步。苏比也慢了下来,预感到命运这次又要跟他作对了。拐角处的警察好奇地瞧着他俩。

“当然,”伞主人开了口,“就是——嗯,你知道这些误会是怎么发生的——我——如果是你的伞,我希望你能原谅我——我是今天早上在一家餐馆里捡到的——如果你认出是你的,那么——我希望你——”

“当然是我的啦。”苏比恶狠狠地说。

伞的前主人退却了。警察赶过去搀扶一个披着晚礼服斗篷的高个儿金发女郎穿过街道,躲开一辆正从两个街区以外开过来的电车。

苏比往东走,穿过一条因为修路而弄得乱糟糟的街道。他怒气冲冲地把伞扔进一个坑里。他嘀嘀咕咕地骂着那些戴着头盔,拎着警棍的家伙。他一心巴望着能让他们给逮住,可他们却把他当做从不作恶的国王。

最后苏比来到一条通往东区的大道上,那里灯光暗淡,吵闹声也微弱了许多。他朝麦迪逊广场的方向走过去,回家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尽管家不过是公园里的长椅。

可是当苏比走到一个格外安静的角落时,他停住了脚步。这儿有一座古雅的老教堂,砌着山形墙,看上去不太整齐。从一扇紫罗兰色的玻璃窗里透出一丝柔柔的灯光,一定是风琴师在摆弄着琴键,为了星期日演奏赞美诗做好准备。那美妙的音乐飘进了苏比的耳朵,他靠在螺旋形的铁栏杆上也不禁心驰神往了。

皎洁而宁静的月亮挂在空中,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少了,麻雀在屋檐下带着倦意啁啾——一瞬间,这情景仿佛成了乡村的一片墓园。风琴师演奏的赞美诗把苏比牢牢地粘到铁栏杆上去了,因为他从前对这曲子是很熟悉的,那时候,他的生活里有母爱,有玫瑰,有理想,有朋友,有体面的衣服,还有纯洁的思想。

苏比这时敏感的心情和老教堂对他产生的影响汇合到一起,让他的灵魂突然起了奇妙的变化。他猛然回想起他曾掉入的深渊,堕落的日子,卑劣的欲望,破灭了的希望,损伤了的才智和支持他生存下去的卑下的动机,心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

就在这一刻,他的心里对这种全新的感受起了强烈的反应。一股突如其来而又强烈的冲动推动着他同绝望的命运斗争。他要把自己拉出泥潭;他要重新做人;他要战胜已经控制了他的恶魔。还有时间;他还算年轻;他要唤醒从前的雄心,毫不迟疑地去追求理想。那庄严但却亲切的风琴声在他的心里掀起了一场剧烈的变革。明天他要去喧闹的市区找份工作。有一个皮货进口商曾经叫他去赶车。他明天就要去找他,得到这份工作。他会成为一个人物的。他会——

苏比觉得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猛地转过头,眼前出现了一个警察的宽脸膛。

“你在这儿干吗?”警察问。

“没干什么。”苏比说。

“那么跟我来吧。”警察说。

第二天一早治安法庭的法官宣判说:“布莱克威尔岛,监禁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