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爱的奉献

◇爱的奉献

一个人热爱着他的艺术的时候,没有什么代价是不能付出的。

这是我们的前提。由这个前提出发,下面要讲的故事会得出一个结论,同时也会反过来说明这个前提的不正确。这在逻辑学上绝对是个创新,但作为叙述故事的一种手法,却实在比中国的长城还要古老。

乔·拉若比来自于中西部橡树丛生的平地,浑身洋溢着绘画艺术的天分。早在六岁的时候,他就创作了一幅镇上抽水机的图画,抽水机旁还画了镇上一个有名望的居民匆匆经过的身影。这件艺术品给配上了外框,展示在杂货店的橱窗里,旁边还挂着一只玉米粒参差不齐的穗子。二十岁那年,他离开家乡来到纽约,脖子上飘着根领带,随身带的钱袋扎得紧紧的。

迪莉娅·卡鲁瑟斯出生在南方一个松林密布的村子里,她对六音阶之类的东西如此精通,显然前途非凡,于是亲戚们凑了一笔勉强够用的钱,让她到“北方”去“深造”。他们没能看到她成了……这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了。

乔和迪莉娅在一间工作室里相遇了,那儿总有许多学习美术和音乐的学生们聚在一起,讨论绘画中明暗的对照、瓦格纳、音乐、伦勃朗的作品、绘画、瓦尔特托费尔、墙纸、肖邦和乌龙茶什么的。

于是乔和迪莉娅一见倾心,或者说是相互钟情,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总之很快地他们结了婚——原因嘛,(请看上文),一个人热爱着他的艺术的时候,没有什么代价是不能付出的。

拉若比夫妇俩租了一套公寓,开始了他们的家庭生活。公寓孤零零地处在那儿——就像钢琴键盘靠最左边的升A调。可是他们觉得幸福,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艺术,还拥有彼此。我对有钱的年轻人有一个建议:为了能带着你的艺术和你的迪莉娅住进公寓,把你所有的一切都卖了,捐给那些穷苦的看门人吧。

公寓的住户们准会赞同我的看法:只有他们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幸福。一个幸福的家庭,房间即使挤了些也没关系——梳妆台倒下来就成了弹子桌;壁炉架可以改成划船练习机;写字桌尽可以当做备用的床铺;洗脸架简直就是现成的立式钢琴;只要可能的话,四面墙一起挤过来也没什么了不起,你和你的迪莉娅大可以拥抱着待在中间。但如果家庭是另外一个样子,房间再怎么宽敞又能如何——你从金门进去,把你的帽子挂在哈特拉斯角,把你的披肩挂在合恩角,然后从拉布拉多出去。

乔在伟大的马吉斯特班上学画——想必你听说过这位先生的名声。他收费昂贵,课程轻松——也许正是这昂贵轻松使得他声名大震。迪莉娅则跟着罗森斯托克学琴——你也该知道这位是出了名的专门跟钢琴琴键过不去的主。

只要手里还有钱,他们的日子就过得很快活。不管是谁都是这样——我可不想显得这么愤世嫉俗。他俩的目标非常明确。乔很快就能有作品问世了,那些络腮胡子稀稀拉拉,钱袋鼓鼓囊囊的老先生们将会挤进他的画室,抢购他的大作。而迪莉娅先得熟悉那些音乐,然后再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要剧院里的座位和包厢没满座,她就可以推说自己喉咙痛,拒绝登台演出,然后躲进私人餐室里享用龙虾。

不过在我看来,最美妙的还是那小公寓里的家庭生活——学习了一天之后那说不完的热烈的情话;惬意的晚餐和新鲜清淡的早餐;关于理想的交流——彼此的理想交织在一起,要不然也不值一提了——互相帮助,互相鼓励;另外——可别介意我的坦率——还得提一提晚上十一点要吃的填馅橄榄和奶酪三明治。

可没过多久,艺术开始动摇了。这是常有的事,即使并没有什么人去动它。正像俗话说的那样,只出不进,坐吃山空。已经没有钱付马吉斯特和罗森斯托克先生的学费了。一个人热爱着他的艺术的时候,没有什么代价是不能付出的。于是,迪莉娅说她必须得教点音乐课,好维持家里的一日三餐。

她四处奔走了两三天,到处招揽想学音乐的学生。一天晚上,她兴高采烈地回了家。

“乔,亲爱的,”她愉快地说,“我找到一个学生了。哦,多好的人家啊。是住在第七十一号大街上的将军——艾·比·平克尼将军家的小姐。多气派的房子,乔,你真该去看看那扇大门!我想那没准就是你提到过的拜占庭式的建筑。还有那房子里面!喔,乔,我以前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

“我的学生是将军的女儿克莱门蒂娜。一见面我就喜欢上她了。她真是个娇嫩的小家伙——老是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态度也总是那么率真可爱。才只有十八岁。我一星期要去上三次课;你瞧,乔,五美元一节课。钱多钱少并不要紧,只要再找上两三个学生,我就能继续跟着罗森斯托克先生学琴了。好了,别皱眉头了,亲爱的,我们来好好吃一顿吧。”

“对你来说这真不错,迪莉,”乔一边说,一边忙着用切肉刀和小斧子对付一罐豌豆罐头,“可我该怎么办呢?难道我能让你到处忙着去挣钱,而自己却在高雅艺术的领域里自得其乐吗?决不能这样,我敢拿本范努托·切利尼的遗骨发誓!我想我能去卖报纸,或是铺石子路,总能挣个一两美元回来。”

迪莉娅走上来搂住了他的脖子。

“乔,亲爱的,别傻了。你必须得坚持学习下去。我并没有丢开我的音乐去忙些别的什么。我会边教书边学习的。我从没放弃我的音乐。就算一星期只有十五美元,我们也能过得像百万富翁那样快活。你可千万不许离开马吉斯特先生。”

“好吧,”乔一边伸手去拿那只贝壳形的蓝色菜碟,一边说,“不过,我可真不情愿让你去教课。那并不是艺术啊。但你能这样做,实在很了不起。”

“一个人热爱着他的艺术的时候,没有什么代价是不能付出的。”迪莉娅说。

“马吉斯特很赞赏我在公园里画的那幅素描,说天空部分处理得很不错,”乔说,“汀克儿先生还答应我要在他的橱窗里挂上两幅。要是刚好给那么个有钱的傻瓜看中了,没准能卖出一幅呢。”

“我相信你一定行的,”迪莉娅甜甜地说,“这会儿还是让我们来感谢平克尼将军和这盘烤小牛肉吧。”

接下来的一整个星期,拉若比夫妇俩总是早早地就吃完了早饭。乔兴冲冲地要赶去中央公园画几张晨曦背景下的速写,迪莉娅要张罗他吃早饭,鼓励他几句,七点钟一到,两人就匆匆吻别。艺术真是个迷人的情人,大多数时候,他总要到晚上七点才能回来。

周末那一天,迪莉娅显得十分疲倦,但却带着几分甜蜜的自豪。她得意地把三张五美元的钞票扔到桌上,桌子八英寸宽十英寸长,摆在八英尺宽十英尺长的客厅中间。

“有时候,”她有些疲倦地说,“克莱门蒂娜还真够磨人的。我总怕她练习得不够,只能把同样的内容重复讲好几遍。而且她总穿着那身白衣服,也真让人觉得单调。可平克尼将军倒是个可爱的老头儿!真希望你能认识他,乔。有时我和克莱门蒂娜练琴的时候,他会走进来——你知道,他夫人去世了——他站在那儿捋他那花白的山羊胡子,还总会问上一句‘十六分音符和三十二分音符都弹得怎么样了?’”

“乔,你要是能看看客厅里的那个壁板就好了。还有那些阿斯特拉罕的毛皮门帘。克莱门蒂娜时不时还会咳嗽几声,我真希望她的身体要比看上去的结实些。哦,她这么温柔,这么有教养,我真的是越来越喜欢她了。平克尼将军的弟弟还当过驻玻利维亚的公使呢。”

这时,乔摆出一副基督山伯爵的架势,掏出一张十元的,一张五元的,一张两元的和一张一元的钞票——全是合法的票子——把它们摆在迪莉娅挣来的钱旁边。

“那幅方尖塔的水彩画卖给一个从皮奥里亚来的人了。”他激动地宣布。

“别开玩笑了,”迪莉娅说,“不可能是从皮奥里亚那么远来的吧!”

“的确是从那儿来的。真希望你有机会见到他,迪莉。是个胖家伙,围着羊毛围巾,还叼着一根羽毛管牙签。他在汀克尔的橱窗里看到了那幅素描,刚开始还把它当成了架风车。他倒很大方,不管怎么说,他把画给买下了。还订了另外一幅——一幅拉卡瓦纳货站的油画——打算也带回去。还有你的音乐课!啊,我想我们和艺术还是连在一起的。”

“真高兴你一直坚持过来了,”迪莉娅热切地说,“你一定会成功的,亲爱的。三十三美元!我们以前可从没有过这么多钱。今晚我们做些牡蛎吃吧。”

“再来点煎里脊小牛排配香菇,”乔补充说,“肉叉到哪去了?”

又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乔先回了家。他把十八美元摊开在客厅的桌子上,然后把手上沾满了的看上去像是黑色颜料的脏东西洗掉。

半个小时后迪莉娅到家了,她的右手被纱布和绷带胡乱地裹成一团。

“出什么事了?”像往常一样问候了一声后,乔问道。迪莉娅笑了笑,但看上去并不太快活。

“克莱门蒂娜,”她解释说,“下课后非要吃干酪汁面包。这姑娘真有些奇怪。下午五点钟偏要吃什么干酪汁面包。将军刚好也在。你真是没看到他急急忙忙去找火锅的样子,乔,就好像屋子里连一个佣人都没有。我知道克莱门蒂娜的身体不太好,很容易激动。在浇干酪汁的时候,溅出来了好多,滚烫的,正好溅到我的手还有手腕上,简直疼死了。可爱的小姑娘觉得抱歉极了!还有平克尼将军!——乔,知道吗,那老头儿急坏了。他冲到楼下叫人——他们说是个烧锅炉的或是地下室里的什么人——跑到药店去买了油膏和一些包扎用品。现在已经好多了。”

“这是什么?”乔轻轻地托起她的手,扯了扯绷带下露出来的一些白线头。

“是些软纱,”迪莉娅说,“上面抹了油膏。哦,乔,你又卖掉了一幅素描吗?”她看到了桌上的钞票。

“这个嘛,”乔说,“去问问皮奥里亚来的那个人就知道了。今天他来拿那幅货站的画,还说想要一幅公园风景画和一幅哈得逊河上的风光画,不过还没说定。今天下午你是什么时候烫伤了手的,迪莉?”

“我想大概是五点钟吧。”迪莉有些伤心地说,“熨斗——我是说干酪汁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烧好的。你真是没看到平克尼将军的样子,乔,当时——”

“过来坐一会儿,迪莉。”乔说。他让她坐到沙发上,然后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

“这两个星期你到底在干些什么,迪莉?”他问道。

她强撑了一会儿,眼里满是深情和坚持,嘴里含糊地咕哝了几句平克尼将军如何如何;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她垂着头,流着泪说出了实情。

“我根本找不到学生。”她说出了实情,“我不能眼看着你放弃学画;所以在第二十四号街那家大洗衣店里找了个熨衣服的活儿。我以为我编的关于平克尼将军和克莱门蒂娜的故事还不错,不是吗,乔?今天下午,洗衣店的一个姑娘的热熨斗烫伤了我的手,回家的路上我只好编了那个干酪汁面包的故事。乔,你不会生我的气吧?要是我没找着这活儿干,你说不准就没法把你的素描卖给那个从皮奥里亚来的人。”

“他不是从皮奥里亚来的。”乔慢慢地说。

“好吧,不管他是从哪儿来都没关系。你真聪明,乔,来,吻我一下,乔,你是怎么怀疑上我不是在给什么克莱门蒂娜上音乐课的呢?”

“今晚之前我一点也没怀疑。”乔说,“本来我也不会怀疑你的,可是今天下午,楼上一个姑娘给熨斗烫伤了手,我替她在机器房里找了这些废纱头和油。这两个星期来我一直在那家洗衣店里烧锅炉。”

“那么说你没有——”

“从皮奥里亚来的买主,”乔说,“还有平克尼将军同样都是艺术的创作——可是你没法把它叫做绘画或是音乐。”说到这儿两人都笑了,乔接着说:

“一个人热爱着他的艺术的时候,没有什么代价是——”

迪莉娅用手捂住了他的嘴,打断了他。“不,”她说,“只要说‘当你爱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