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解辫削衽:一次重整河山的尝试
六世纪中叶,北方的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突厥人消灭柔然后,成为广袤草原的新主人。突厥民族强大后,给整个中国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当然也影响到了高昌。
1.走出野蛮:他们是一群狼的后裔
突厥这个民族非常有意思。据传,突厥的先人原生活在蒲昌海,不幸被邻国攻灭,男女老少都被杀死。唯有一小儿,年龄尚小,虽说不忍心将其杀死,也还是被断了一条手臂,断了一条腿,丢在了大泽之中。天道好生,丢弃的孩子被一只母狼发现,这只母狼发了人性,每日在大泽之中衔来肉给孩子吃。就这样,小男孩存活了下来。孩子长大后,渐渐地与狼有了感情,便与这只狼交合,生了十个孩子。其一姓阿史那氏,最贤明达慧,后来阿史那氏成了君长,便是突厥人的祖先。
突厥人逐渐开始壮大,他们以畜牧为生计,逐水草而居,衣裘褐、披发左衽、食肉喝奶、善于骑马射箭,依靠其机动性强的特点,隔三差五月满之时,便抄掠来往行人或汉族农业人口。突厥性格残忍,其习惯法规定:杀人偿命;淫人妻女者,阉割后腰斩;打架伤了眼睛,要以自己的女儿作为赔偿送与别人;偷盗的按照赃物的十倍赔偿。
突厥男人好赌博,女人好运动,踢个球,健个身什么的。男女之防不是很重,经常男女相饮而醉。婚俗貌似和草原上其他民族类似,老爸、哥哥死了,儿子、兄弟把所有的妈妈、嫂子收继过来重娶一次,以防止财产外流。
就是这样一个民族到了公元六世纪中叶,逐渐占领了整个中国北方草原地区。后来,突厥内部兄弟们内讧,导致突厥一分为二,即东突厥与西突厥。虽然一分为二,但是并不妨碍突厥的强悍,西域这些小国也是苦其抄掠。东西突厥势力此消彼长,对西域的影响也是极其深刻的。
为了控制西域这片广阔的土地,突厥经常来骚扰、抄掠。对高昌也不例外。公元553年,高昌王麴宝茂即位第二年便派遣使者麴斌出使突厥,谋求与突厥交好,建立战略伙伴关系。为增强两国的实质性友好关系,高昌与突厥进行了联姻。西突厥室点密可汗的女儿嫁给了高昌王麴宝茂。本来两国是平等的,现在一搞,麴宝茂成了突厥可汗的乘龙快婿,室点密成了老丈人,两国的关系自然不再平等。随后,麴宝茂及他的世子麴乾固分别接受了西突厥授予的官衔,从而确立了明确的从属关系。
从麴宝茂到麴乾固,这几十年来,高昌国内外都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危机。这父子俩还算老实。可是到了麴伯雅时期,突然感到有点不爽。麴伯雅高高兴兴地登上了王国的宝座,没想到的是,作为国王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让他感到恶心。按照突厥人的收继制传统:父死,子必须娶其庶母为妻。当年麴宝茂死,麴乾固就是这么做的。现在麴伯雅也要继承下去,不过这次麴伯雅要娶的可是一位突厥奶奶,麴伯雅叫这位突厥奶奶为“大母”。
这个突厥奶奶就是当年高昌与突厥的一桩政治婚姻的结果。麴宝茂当年为与突厥建立良好的关系,娶了当时室点密可汗的女儿,麴宝茂死后,突厥公主又嫁给了他的儿子麴乾固。现在麴乾固也死了,该轮到麴伯雅收继自己的妈妈们了。这样一层层的收继,使得当年他的奶奶现在将要成为他的妻子。我们知道,麴乾固在位四十二年,就算这位“大母”十岁嫁到高昌,此时也至少有五十多岁了。按辈分说,这位突厥公主应是麴伯雅的奶奶,而且肯定已经不是如花似玉,这让麴伯雅感到非常棘手,这次是真的不想娶了!
可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麴伯雅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虽然麴伯雅挣扎了好久,也抵制了好久,但是最终没能顶得住突厥方面的压力,娶了这位突厥奶奶。
不过,这件事在年轻的麴伯雅心里造成了很大的阴影,他也第一次深刻地感到了这些胡人的未开化。麴伯雅想想自己堂堂陇西望族出身,深受汉文化的熏陶,举手投足虽沾染了些胡人的习气,但是骨子里却是改不掉的汉人血脉!因此,一股强烈的反胡冲动涌上年轻麴伯雅的心头。再加上自己贵为一国之主,却时时要受突厥人指指点点,这愤怒之火就不打一处来,总想有朝一日再不要见这帮胡人,彻底的和他们断绝关系。
历史总是这样,总是会不断出现一些新的故事。公元605年,突厥部下一个勇猛的部落——铁勒兴起。铁勒其实是匈奴人的后裔,种族非常复杂,分布也较为分散,各部铁勒互不统属、各有君长,反正都自称是“铁勒”。他们原先分别臣服于东、西突厥。公元605年,铁勒反叛阿波系突厥,自立可汗政权,并迅速地控制了整个西域东部地区,高昌就是在此时臣服于铁勒的。不过,铁勒虽然脱离了突厥而自立,但还是无法与突厥相抗衡,仍然要为突厥提供服务与财物,以换取两家的相安无事。
高昌也挺倒霉的,来的这位铁勒,虽然没有强迫麴伯雅娶老太太,但是却看上了高昌的富庶。这帮贪婪鬼,总是会派遣一些重臣在高昌驻守,凡有商贸往来者,便上去抽取税金。不过,话又说回来,铁勒也不容易,在高昌辛辛苦苦收的税,哪能全进自己的腰包,还要拿出来一部分来孝敬突厥。不管怎么说,高昌算是倒霉透了。所以,麴伯雅对铁勒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总之,在麴伯雅看来,这些胡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十年河东转河西,铁勒605年背叛处罗可汗,到了613年左右,又被射匮可汗征服,再次臣服于突厥。铁勒在高昌的势力最长也不会超过十年。因此,到了610年以后,铁勒对高昌的控制力已经大不如前。而就在此时,西域东部又出现了一个新面孔——隋朝。
2.文明诱惑:一次中原上国的观光之旅
609年,隋炀帝消灭了吐谷浑,占领了吐谷浑统治的西域南部地区,进而又把势力推进到西域通往内地的南北两条通道。隋朝在西海、河源、鄯善、且末设立了四郡,深入到了西域东部地区。
麴伯雅期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隋朝刚进入西域,就派人游说高昌王入朝贡献。麴伯雅于是在公元609年6月亲自出使隋朝。这次隋炀帝接见西域诸国国王及使者的地点选在了甘肃张掖。今天的张掖已是西北地区落后的地区,可是当初隋朝时,怎么也算一个国际性的商业都市!再加上隋炀帝又是一个好面子的皇帝,派遣到西域的使者裴矩,好说歹说、送礼送钱,唯一目的就是邀请西域各国首领前往张掖向隋炀帝朝贡。
这里随便说一下,古代的朝贡,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好多都是折本的。这些小国拿了些土特产,牵了几只羊,赶了几头牛就来了,到了中原皇帝所在地,向皇帝这么一贺,皇帝们体恤小国的艰难,又为展示我中华的富庶与殷实,便会反赐予这些朝贡小国好多丝绸、金银、技术、人才。所以到了后来,很多中原王朝都不敢让这些国家前来上贡,而是规定好,他们必须多少年才能入贡一次。但是一些好大喜功的皇帝则不问那么多,自己乐了就好。看见这些胡人齐刷刷站在一排,向自己朝贺,感觉真的是很过瘾,还问什么花了多少钱?俗!隋炀帝便是这样的一类。
隋炀帝首先把朝贺的地点安排在了相对富庶的张掖,其次,命令军乐团在道路两旁焚香、奏乐。歌舞团在两旁唱呀、跳呀,把张掖的少女都召集过来,盛装浓抹,乘马坐车,好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这次来的西域小国共二十七个,他们哪里见到过这样的场面,都不禁对大隋的繁盛与文物的精美感到惊讶。高昌王也参加了这次会面。
当麴伯雅看见隋炀帝盛装出场、文武群臣俯首跪拜之时,顿觉这才是国王!对隋朝的文物、仪仗制度的喜爱简直难以言表。再看看自己这身行头,想想高昌国内那些胡不胡、汉不汉的舆服、仪仗,简直是自惭形秽!一种学习隋朝,改胡服为汉服的冲动涌上了心头。诸色人等、诸品班位,各种身份地位,不用询问,一见服装便知。
此次除参观上国风物之外,隋炀帝还专门照顾麴伯雅,请中原高僧慧乘为笃信佛教的麴伯雅开设专门的讲经法会,讲《金光明经》。
张掖的见闻已使麴伯雅感到震撼,随后麴伯雅携其世子麴文泰东去长安、洛阳访问。一路上见识肯定丰富,对中华文物、中国制度、人民富庶、商业发达、交通便利等一定又一次次的大吃一惊。本有汉文化基因的麴氏父子,一定对这些亲切不已,羡慕不已,一种效仿华夏的想法深深地埋在了心里。此次见闻对这对父子以后的政治生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对高昌国的走向也产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公元611年,麴伯雅再次踏上了中原的土地,此次是陪同西突厥处罗可汗入朝大隋。西突厥势力难抵东突厥,但隋朝采取的是分化瓦解、以胡制胡的政策,扶植弱小、抑制强大。在拉拢处罗的时候,开始处罗还没有答应。隋炀帝在大斗拔谷召见处罗时,处罗并没有应诏而来。此次麴伯雅上书隋炀帝,希望再次劝说处罗入朝。果然在裴矩的游说下,处罗同意入朝。处罗可汗在麴伯雅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了中原。这次陪同奠定了麴伯雅与处罗可汗的私人交情。俗话说,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果然不错,麴伯雅的这位朋友,将对他以及他的高昌王国产生重大的影响。
此次陪同入朝除了交上了处罗可汗这位朋友外,麴伯雅与其子麴文泰还专门追随隋炀帝到了东征的前线指挥部——涿郡临朔宫。可惜,这次隋朝的士兵不给力,本想炫耀一下武功,没想到结果却是前线失利、后方祸起(山东农民起义爆发)。处罗与麴伯雅父子于是随同隋炀帝由涿郡回到了洛阳。虽然隋朝此次远征失败,但是中原之行,麴伯雅遍历燕、代、汾、晋等地,从各方面了解了中国的强盛,感到了中国制度、中国模式的强大。一次探索、借鉴中国模式的改革悄然产生。
3.解辫削衽:一次失败的汉化改革
高昌王的这种羡慕心理是比较容易理解的。当年汉高祖刘邦初得天下,完全还是之前的生活方式,堂堂一中原上国,上至天子下到群臣一举手、一投足,并无可观之处。叔孙通于是建议制礼仪、定舆服。一开始刘邦还不以为然。当新礼即成那天,刘邦非常感慨地说了一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皇帝是这么爽呀!”其实这就是礼仪、舆服给人带来的强大的心理震撼作用。
高昌王当然也有对中华文物、精美服装的羡慕,但作为一个国王,真正吸引他的应该是这些舆服、仪仗背后的等级与阵势。皇帝一人着黄色,下面各品大员按品级分别有紫、绿、青、白等各色服装,叩拜之后,山呼万岁。那种正式、正规、整齐、专业的感觉,一个小小的高昌国哪里能体会得到!
再说高昌这个国家,历来当地的贵族势力就比较强大,国主似乎并不能完全地控制住他们。当年高昌国王张孟明、马儒都是被国人给整死的。说是国人,其实主体力量还是那些高昌本地的贵族,因此,当麴伯雅看到隋炀帝皇帝当得如此舒坦,再想想自己这么憋屈,怎么能不羡慕、嫉妒、恨!
其实,隋朝的舆服仪仗打动的并不光是麴伯雅一个人。大业三年(公元607年),隋炀帝接见突厥启民可汗时便向启民展示了一番隋朝新定制的舆服仪仗制度,看得启民是目瞪口呆。回到突厥立即上表隋炀帝请变胡服,仿汉服。麴伯雅的心理应该与启民类似。可见隋朝这种文物、仪仗制度的威慑作用。怪不得自古以来这些文人、官宦、君子都非常重视呢!这些可都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和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环境创造严肃的氛围。
返国后的麴伯雅于公元612年,颁布了一项重要的法令——“解辫削衽”令。其法令大致是说:
“治理国家、抚化万民,当以延续种族为最要之责任。国家安定,政治清明,当以服务百姓为要务。我们的先人因为国家地处边荒,远离中原王朝,常和这些杂胡杂居为邻,受其熏染,更在其威逼利诱之下,改变了自己的习惯,开始习胡人之俗,披发左衽。现在世界大势发生重大变化,隋朝统一海内,四海并为一家。普天之下没有不向往隋朝的。我呢,前番亲赴中原,深深地体会到了中原文物的魅力。因此决定归依隋朝,重沐汉人文化。平民以上所有人都应解辫削衽。”
“解辫削衽”,其实是一种代称。因为胡人的习惯是把头发扎成辫子披在背后,而且有左衽的传统。现在说“解辫削衽”,其实就是一改胡人的穿着习惯,仿汉制,着汉服。
法令刚下没有多久,隋炀帝就得到了消息,立即给予麴伯雅坚决支持,并回应似的下诏嘉奖:
“表彰有德之人,嘉奖良善之辈,乃是圣人贤君所致力之事;使诚实之人显达,有才之人成就,乃是先贤的典章遗训。光禄大夫、弁国公、高昌王麴伯雅,见识高远、雄才伟略、温雅大度、亮节遐宣。麴氏先祖来自中华,后人世代承袭帝祚于西域,久居边荒之地,迫于胡人逼诱,中原冕服之制多次遭到毁丧,变华服为胡服。自我大隋王朝平定海内、德化万国、恩施四海,有麴伯雅朝见我朝,不畏沙阻、不远万里来到洛阳。盛观中华之礼仪风貌,钦慕中华之威仪盛典。于是解辫以束发,改左衽为衣裾曳地;变胡人之俗从华夏之仪。此举可光耀先祖,德加后世。现在赐予高昌衣冠服饰及制造使用之制,派遣使者亲送至高昌,使其衣服重见文章以现车服之美,抛弃毡毛之饰复为冠带之国。”
这便是高昌国历史上著名的“解辫削衽”改革。
隋炀帝高高兴兴地下诏鼓励高昌国以夏变夷的文明之举,既骄傲于中华文化之强大威慑力,又自豪于大隋王朝的化育功德。对这么一个好大喜功、喜欢排场、爱面子的皇帝简直是一种兴奋剂。不过,炀帝如何都没有想到,“解辫削衽”令其实只是一纸空文,还没有实行就被取消了。
隋朝使者去了高昌国才得知“解辫削衽”并没有实行下去。在当使者问起改革失败的原因时,麴伯雅含混其辞地说:“使臣有所不知呀,我高昌国多年臣服铁勒,受其经济剥削、政治压迫,此次解辫削衽虽仿效华夏,无奈铁勒从中作梗。本国只能屈于压力,停止改革。”
此时的铁勒早已今不如昔,在射匮可汗的压力下,铁勒自顾尚且不暇,何来心思去过问你改变胡服的闲事?麴伯雅为什么要掩盖事实真相呢?难道有难言之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