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　江　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①。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②。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③。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④。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⑤。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⑥。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⑦。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⑧。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⑨。

【题解】

这首诗作于唐肃宗至德二载（757）。上一年杜甫只身奔赴灵武（肃宗驻跸之地），途中为叛军俘获，押送至长安。身处沦陷区的杜甫心情十分郁闷。某个春日，他偷偷来到曲江边，面对着一片冷落萧瑟的景象，回想当年长安的盛况，不禁感触万端，写下了这首诗。江头，曲江边上。曲江是唐代著名的游赏胜地，在今陕西省西安市东南，因水流曲折，故名。

【注释】

①少陵二句：少陵野老，杜甫自称。少陵，汉宣帝许后之陵，在今陕西省长安县南。因规模小于宣帝陵，故称少陵。杜甫曾在这里住过，所以自号少陵野老。潜行，偷偷地出来漫步。曲江曲，曲江的弯曲处。二句是说，自己陷身贼中，不敢放声大哭，一个春日，他偷偷来到曲江边上。②江头二句：蒲，蒲柳，即水杨。二句是说，江边很多宫殿都大门紧闭，无人居住；岸上柳树虽已悄悄萌发新绿，却无人欣赏，不知为谁而绿。③忆昔二句：霓旌，霓虹般的彩色旗帜，指皇帝的仪仗。南苑，芙蓉苑，在曲江之南。生颜色，焕发生机。二句是说，想起从前当皇帝驾临芙蓉苑时，苑中花草竞相开放，焕发出勃勃生机。④昭阳二句：昭阳殿，汉成帝时皇后赵飞燕及其妹赵合德大受宠幸，合德居昭阳殿。但在诗人笔下往往说成是飞燕居处。这里是指杨贵妃的居处。唐人常以赵飞燕比杨贵妃。李白诗云：“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宫中行乐词》）同辇，与皇帝同乘一辆车，说明皇帝对她的宠爱。辇（niǎn），车。侍君侧，在皇帝身旁侍奉。二句是说，杨贵妃备受皇帝宠爱，与皇帝同车出入，陪侍在皇帝身边。⑤辇前四句：才人，唐代宫中女官。皇帝出行，才人在辇前侍卫。嚼啮（niè），咬。黄金勒，以黄金为饰的马笼头。翻身，转身。四句是说，皇帝出行时，车前有才人侍卫，她身骑白马，突然转身仰射，一箭射中一对飞鸟，使之下坠。⑥明眸二句：明眸皓齿，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形容美女，这里指代杨贵妃。血污游魂，被鲜血沾污的孤魂，也是指杨贵妃。天宝十五载（756）唐玄宗在出亡途中，经过马嵬驿时，在军士的要求下，先杀杨国忠，接着又被迫缢杀杨贵妃。二句是说，美丽的杨贵妃现在又在何处？可怜她满身血污再也无法回到长安。⑦清渭二句：清渭，渭水以清澈见称。马嵬驿南临渭水。剑阁，在今四川省剑阁县北，玄宗在缢杀贵妃后受到军队保护，避难蜀中，剑阁是其必经之地。去住，去与留，指玄宗去而贵妃留。二句是说，贵妃死后，玄宗才得以至蜀，从此二人幽明永隔，彼此不通音讯。⑧人生二句：泪沾臆，泪水沾湿了胸前衣襟。岂终极，哪有止境。二句是说，人生有情，面对着世事沧桑不禁泪洒衣襟，而自然界却照样江水东流，花开年年，这样的情景哪有终极。是说人事已非，景物依旧。⑨黄昏二句：胡骑，指安史叛军。城南，杜甫家居城南。望，这里意为“向”。望城北，一作“忘南北”。二句是说，暮色中的长安胡骑驰突，烟尘弥天。此情此景使人心潮起伏，感触万端，神思恍惚间竟不辨方向，想去城南旧居却向北走去。

【评析】

唐玄宗宠幸杨贵妃，信任杨国忠，导致安史之乱，所谓昏君误国。但他前期励精图治，国势昌隆，最后在逃亡途中不得已将杨贵妃处死，又引起人们的同情、怜悯。唐人作品中对玄宗、杨贵妃事往往具有讽刺、同情两重态度，杜甫亦然。其《丽人行》为讽刺，本篇则主要是同情。这首诗有着浓烈的今昔盛衰之感。前四句写自己潜行曲江边上。“忆昔”以下八句回忆乱前玄宗、贵妃游览曲江情景。“明眸”以下六句写乱中杨贵妃死而玄宗逃亡，形成悲剧。以简练的语言描绘两人的今昔不同遭遇，形象鲜明，感人至深。玄宗、杨贵妃的今昔剧变，从侧面反映了唐王朝的由盛趋衰，并引发了杜甫浓烈的世事沧桑的感慨，故最后两句以心神不定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