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李白二首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①。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②。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③。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④。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⑤。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⑥。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⑦。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⑧。

浮云终日行^⑨，游子久不至。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⑩。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题解】

这两首诗是杜甫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流寓秦州时所作。上一年，李白因参加李璘幕府而被流放夜郎（今贵州省桐梓县）。早在天宝年间，杜甫就与李白相交，并且同游梁宋，彼此结下深厚的友情。现在李白遭到如此巨大的打击，杜甫不禁深深地为他的命运而担忧。相思成梦，遂成此篇。事实上，在这一年的二月李白已经在流放途中受到了赦免，但杜甫并不知道，因此在这两首诗中流露出很深的忧虑，表现了他对友人命运的无限同情。

【注释】

①死别二句：吞声，不敢放声。恻恻，悲痛伤心貌。二句是说，生离死别使人悲伤不已。②江南二句：江南，大江以南，泛指南方。瘴疠（zhāng　lì）地，南方湿热郁闷、疾病流行的地区。逐客，被放逐的人。这里指李白，因李白被长流夜郎，故称。二句是说，李白被放逐到南方瘴气流行地区后，就再也得不到他的音信。③故人二句：故人，老朋友，指李白。二句是说，老友出现在我梦境中，他明白我对他思念之深。④恐非二句：平生魂，生人之魂。二句是说，梦中所见的李白恐怕已不是生人之魂了，到底是不是呢？因为二人相距遥远，实在无法确知。这是担心李白已死。⑤魂来二句：枫林青，江南景色。用《楚辞·招魂》诗意“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关塞黑，指秦陇边地。因魂之往返都在夜间，故用“黑”字。二句是说，李白的魂魄从枫林青青的江南飞来，又从黑夜沉沉的秦陇关塞返回。⑥君今二句：罗网，指法网。杜甫以为此时李白犹被羁押。有羽翼，犹展翅飞翔。二句是说，现在你明明身陷法网，怎么会生出翅膀，来去自由呢？⑦落月二句：颜色，指李白的容貌。二句是说，从梦中醒来，但见月色满屋，恍恍惚惚中李白的容颜似乎犹在目前。⑧水深二句：水深句，指李白一路上要经过洞庭湖、三峡等凶险之处。蛟龙，指残害人们的水族动物。二句是说，路途艰险，但愿平平安安，不要遭到祸害。⑨浮云，喻游子，杜甫以为李白还在流放途中。⑩三夜二句：连续三夜都梦见你，说明你对我情谊甚殷。告归二句：告归，告辞，告别。局促，匆遽急迫貌。苦道，一再地说。苦，竭力。二句是说，梦中的李白总是急急忙忙地要赶回去，一再地说来一次不容易。江湖二句：楫，桨。这是梦中李白说的话，是说江湖上风高浪险，惟恐翻船失事。出门二句：搔白首，愁思之状。二句是写梦中李白的动作。意思是，出门临行时，李白搔着满头白发，好像因为平生大志落空而无限惆怅。冠盖二句：冠盖，达官贵人戴的帽子和乘的车子，这里指代权贵。盖，车盖。京华，京城。斯人，这个人，指李白。憔悴，困顿萎靡貌。二句是说，京城里达官贵人到处都是，惟独李白却困顿失意。孰云二句：孰云，谁说。网恢恢，法网宽大貌，语出《老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老，李白时年五十九岁。二句是说，谁说法网宽大，哪知他年老反而遭受牵累。千秋二句：意思是说，李白虽然一定能享千古盛名，但他生前潦倒，身后也寂寞凄凉。

【评析】

这二首诗写得情真意切，倾诉了对友人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和关心，感人至深。上首侧重于对友人命运的担忧，下首侧重在为李白的坎坷遭遇抱不平。上首是初梦，下首是再梦。在艺术表现方面，虽然同是纪梦，在写法上却仍有一些区别。第一首是把梦中之境与梦醒之情交错起来写，梦由情起，情随梦来，忽真忽幻，幻幻真真，在迷离恍惚中把作者对李白的关切和忧虑表现得十分真切。第二首采用的是梦境与现实分写的手法。前半部分是写梦中的李白，写了他的语言、动作；后半部分则对李白的坎坷遭遇表示不平与愤慨。二诗多角度地展示了对李白的怀念与同情，深刻地表现了李白、杜甫两大诗人间真挚深厚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