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拓展阅读 论艺术和艺术家

拓展阅读 论艺术和艺术家[3]

〔英〕贡布里希著范景中译

现实中根本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只有艺术家而已。所谓的艺术家,从前是用有色土在洞窟的石壁上大略画个野牛形状;现在的一些人则是购买颜料,为招贴板设计广告画;过去也好,现在也好,艺术家还做其他许多工作。只是我们要牢牢记住,用于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方,艺术这个名称所指的事物会大不相同,只要我们心中明白根本没有大写的艺术其物,那么把上述工作统统叫做艺术倒也无妨。事实上,大写的艺术已经成为叫人害怕的怪物和为人膜拜的偶像了。要是你说一个艺术家刚刚完成的作品可能有其妙处,然而却不是艺术,那就会把他挖苦得无地自容。如果一个人正在欣赏绘画,你说画面为他所喜爱的东西并非艺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也会把他搞得狼狈不堪。

实际上,我认为喜爱一件雕塑或者喜爱一幅绘画绝不会有站不住脚的理由。某人喜爱一幅风景画也许是因为画面使他想起自己的家乡;他喜爱一幅肖像画也许是因为画面使他想起一位朋友。这丝毫没有过错。我们看到一幅画时,谁都难免回想起许许多多东西,牵动自己的爱憎之情。只要它们有助于我们欣赏眼前看到的东西,大可听之任之,不必多虑。只是由于我们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而产生了偏见时,由于我们不喜欢爬山而对一幅壮丽的巍峨的高山图下意识地掉头不顾时,我们才应该扪心自问,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了我们的厌恶,破坏了本来会在画面中享受到的乐趣。确实有一些站不住脚的理由会使人厌恶一件艺术品。

大多数人喜欢在画面上看到一些在现实中他也爱看的东西,这是非常自然的倾向。我们都喜爱自然美,都对那些把自然美保留在作品之中的艺术家感谢不尽。我们有这种趣味,而那些艺术家本身也不负所望。伟大的佛兰德斯画家鲁本斯在给他的小男孩作素描时,一定为他的美貌而感到得意。他希望我们也赞赏这个孩子。然而,如果我们由于爱好美丽动人的题材,就反对较为平淡的作品,那么这种偏见就很容易变成绊脚石。伟大的德国画家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在画他的母亲时,必然像鲁本斯对待自己的圆头圆脑的孩子一样,也是充满了真挚的爱。他这幅画稿是如此真实地表现出老人饱经忧患的桑榆晚景,也许会使我们感到震惊,望而却步。可是,如果我们能够抑制住一见之下的厌恶之感,也许就能大有所获;因为丢勒的素描栩栩如生,堪称杰作。事实上,我们很快就会领悟,一幅画的美丽其实并不在于它的题材美丽。我不知道西班牙画家穆里略(Murillo)喜欢画的那些破衣烂衫的小孩子们是不是长得确实漂亮。但是,一经出于画家笔下,他们的确具有巨大的魅力。反之,大多数人会认为皮特尔·德·霍赫(Pieter de Hooch)那幅绝妙的荷兰内景画中的孩子相貌平庸,尽管如此,作品依然引人入胜。

谈起美来,麻烦的是对于某物美不美,鉴赏的趣味大不相同。相比之下,有很多人会喜欢意大利画家梅洛佐·达·福尔利(Melozzo da Forli)的那幅优雅妩媚的动人作品,而同代北方画家汉斯·美姆林(Hans Memling)的那幅作品就不如它受欢迎。我自己则二者都爱。要想发现美姆林画的天使的内在之美,也许需要多花一点时间,然而,只要我们对他的动作略欠灵巧一事不再耿耿于怀,就会发现他是无限可爱的。

美是这种情况,艺术表现也是这种情况。事实上,左右我们对一幅画的爱憎之情的往往是画面上某一个人物的表现方法。有些人喜欢自己容易理解因而也能深深为其所动的表现形式。十七世纪意大利画家圭多·雷尼(Guido Reni)在画十字架上的基督的头部时,无疑希望人们在这张脸上看出基督遇难时的全部痛苦和全部光荣。在其后各世纪里,很多人从这样一幅救世主画像中汲取了力量和安慰。这幅作品表现的感情是如此强烈,如此清楚,以至于在路边的简陋神龛里和边远的农舍中都可以见到它的摹本,而那里的人们对艺术一无所知。尽管我们很喜欢内在感情如此强烈的表现,却不应该因此就对表现方法也许较难理解的作品掉头不顾。那位画耶稣受难图的中世纪意大利画家对耶稣受难一事感受之深切一定不亚于雷尼,然而我们必须首先学会理解他的绘画手法,然后才能了解他的感情。我们逐渐理解了那些互不相同的绘画语言以后,我们甚至有可能对表现方法不像雷尼的画那么明显的艺术作品更觉喜爱。正如一些人比较喜欢不爱多说多道、留有余意让人猜测的人一样,有些人喜爱留有余味让他们去猜测和推想的绘画或雕塑。在比较“原始”的时期,艺术家不像现在这样精于表现人们的面目和姿态,然而看到他们依然是那样努力表现自己想传达的感情,往往更加动人心弦。

但是在这一点上刚刚接触艺术的人往往要遇到另一种困难。初学者乐于赞扬艺术家表现自己所见事物的技艺。他们最喜欢的是看起来“逼真”的绘画。我从不否认这样考虑十分必要,艺术家忠实地描绘视觉世界时,他的耐心和技艺确实值得赞扬。以往的伟大艺术家已经奉献出巨大的劳动,创作了精心记录每一个细节的作品。丢勒的水彩画稿《野兔》就是体现出如此耐心的最著名的实例之一。但是谁能说由于细部描绘较少,伦勃朗的素描《大象》必然相形见绌呢?伦勃朗不愧为奇才,寥寥的几道粉笔线条就使我们感到大象的皮肤皱襞重重。

但是,对于那些喜欢绘画看起来“真实”的人,主要还不是粗略的画风触犯了他们。他们更为厌恶的是他们认为画得不正确的作品,特别是年代距今较近的作品,因为这个时期的艺术家“本来应该高明一些了”。在讨论现代艺术时,我们依然能够听到人们抱怨它们歪曲自然,其实被指责的地方并非不可思议。看过迪斯尼(Disney)动画片的人,或者看过连环漫画的人,对其中的奥秘无不了如指掌。他们知道,在这里或那里改动一下,歪曲一下,并不按照眼睛看见的样子去描绘事物有时倒是正确的。米老鼠(Mickey Mouse)看起来并不跟真老鼠惟妙惟肖,可是人们并不向报纸写信对鼠尾的长短愤慨不平。进入迪斯尼的魔法世界的人们并不为大写的艺术担忧。他们看动画片跟看现代绘画展览不同,未尝带有看画展时习以为常的偏见。然而,如果一个现代艺术家别出心裁地描绘事物,他就很容易被看成是画不出好东西来的蹩脚货。可是,不管我们对现代艺术家的看法如何,我们都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有足够的知识,完全能够画得“正确”。如果他们不那样画,其原因就可能跟瓦尔特·迪斯尼很相似。著名的现代派艺术运动先驱者毕加索为插图本《自然史》(Natural History)画的一幅插图,母鸡和毛绒绒的小鸡十分逗人,无疑谁也不能挑出毛病来。但是毕卡索在画一只小公鸡时,就不满足于仅仅描摹出一只鸡的外形。他想画出它的争强好斗、它的粗野无礼和它的愚蠢无知。换句话说,他使用了漫画手法。然而这幅漫画是多么令人信服啊!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1页。

[2]房龙《艺术》,赵茜、赵栩译,北京出版社,2001年,第5—6页。需要注意的是,其中“他们的智力也许就像与他们相伴相随的动物一样”一句话,表明了房龙作为白种人自身的种族优越感以及作为学者的自大与无知。

[3]节选自贡布里希《艺术发展史》(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导论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