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晋公子重耳出亡》赏析

晋公子重耳出亡

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晋人伐诸蒲城^①。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②，于是乎得人。有人而校，罪莫大焉。吾其奔也^③。”遂奔狄。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④。……处狄十二年而行^⑤。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⑥。出于五鹿^⑦，乞食于野人，野人与之块^⑧。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受而载之^⑨。

及齐，齐桓公妻之^⑩，有马二十乘。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怀与安，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大意］由于宫廷之乱，重耳开始出亡。居狄十二年后去齐国，路过卫国时，国君未加礼遇，却得到了农夫给的土块，从者子犯认为这是祥兆。重耳在齐国娶妻，贪享安逸，他的妻子姜氏和从者合谋，使他离开齐国。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僖负羁之妻曰:“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乃馈盘飧，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叔詹谏曰:“臣闻天之所启，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晋公子，姬出也，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而天不靖晋国，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三也。晋、郑同侪，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大意］重耳过曹，曹共公极其不礼，而大夫僖负羁的妻子颇有预见，劝丈夫礼遇重耳;过宋，宋襄公赠以车马;过郑，郑大夫叔詹劝谏郑文公，说明重耳有三端过人之处，认为这是天意所启，晋、郑同类，顺应天意，给以礼遇，而郑文公未加采纳。

及楚，楚子飨之，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穀?”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右属櫜鞬，以与君周旋。”子玉请杀之。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忠而能力。晋侯无亲，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将由晋公子乎?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乃送诸秦。

［大意］重耳过楚，在宴会上重耳不卑不亢，楚子揣度情势，慑于天命，礼遇重耳，送他到秦国。

秦伯纳女五人，怀嬴与焉。奉匜沃盥，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惧，降服而囚。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纳之。不书，不告入也。

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投其璧于河。

济河，围令狐，入桑泉，取臼衰。

二月甲午，晋师军于庐柳。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师退，军于郇。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丁未，朝于武宫。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不书，亦不告也。

［大意］重耳在秦受到礼遇，但他注意行止，在宴会上酬答恭于礼仪，秦穆公护送他入晋争位。在黄河边，重耳向舅父子犯表白将誓死同心。渡河入国后依仗秦国威势与晋国达成盟约，拜祭祖庙即位，并派人杀死逃奔的晋怀公。

①晋公子重耳:晋献公庶子，名重耳，后来成为晋国国君，即晋文公。之:用在主语和谓语之间，使主谓结构变成一个名词性的偏正结构，而作为一个句子成分，这里“之”和后面的提顿语气词“也”照应，表示时间。诸:“之于”的合音。蒲城:公子重耳的封邑，在今山西隰县西北。

②可:许可，允许。保:依仗，依靠。君父:指重耳的父亲晋献公。命:任命，命令。生禄:养生之禄。禄指贵族从食邑收取的粮食给养。

③得人:获得民众。校(jiào):较量，抵抗。罪莫大焉:罪过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焉:于此。其:语气副词，表示推测。吾其奔也:我们还是逃奔吧。

④狐偃:重耳的舅父，字子犯。赵衰(cuī):字子余。颠颉(xié):从行者，不详。魏武子:名犨(chóu)，谥武子。司空季子:司空是他后来的官名，字季子。

⑤这里有小段删节，事记重耳、赵衰在狄娶妻生子的情况，居留十二年后离开，打算投奔齐国。

⑥卫:姬姓诸侯国。卫文公:名燬，公元前659年即位，在位二十四年。不礼焉:不礼遇他。焉:于此，对于他(重耳)。

⑦五鹿:卫地，在今河南濮阳县北。

⑧野人:乡野农夫。与:给予。块:土块。“与之块”是动词双宾语结构。

⑨土块代表土地，受土预示着将要拥有国家，所以子犯谓之“天赐”。稽首:恭敬的跪拜之礼，头低至地而拜，这里指子犯向野人稽首。载之:把土块装载在车子里。

⑩齐:姜姓诸侯国，都临淄。齐桓公:名小白，公元前685年即位，在位四十三年。妻:用为动词。妻之:嫁女给他。

安之:安心于这样的生活。安:用作动词，以……为安。

养蚕的女奴正好在这颗桑树上，(听到了他们离开齐国的密谋，)就把这消息报告了姜氏。姜氏:即重耳在齐所娶的妻，下文又称姜。

其闻之者:指听到密谋而知情的蚕妾。姜氏担心她泄密，妨碍丈夫出走，就把她杀了。

怀与安:指眷恋妻室和安于现状。

醉而遣之:(姜氏)把重耳灌醉再把他送走。谴:遣送，送走。重耳本不想走，酒醒后发觉已被带走，所以愤怒地持戈追赶攻击子犯。

曹:姬姓诸侯小国，都陶丘(今山东定陶)。曹共公:名襄，公元前653年即位，在位三十五年。骈胁:腋下肋骨连成一片。

趁重耳洗澡时，曹公共迫近观看。按:这对公子至为不礼。薄:迫近。

僖负羁:曹大夫。

相:动词，辅佐，辅助。

若以相:如果用这些人辅佐。夫子:那个人(指重耳)。夫(fú):指示代词，那个。反:后来写作“返”。

诛:责讨，追究。曹其首也:曹国恐怕是他第一个要诛讨的。其:表示推测语气。

盍:何不。蚤:通“早”。贰:两属，两样;采取和他人不同的态度、立场等。这里“自贰”谓不要像曹共公那样轻侮无礼。焉:于此，即对于公子。

馈(kuì):赠送(食品)。飧(sūn):晚餐。璧:古代玉器，圆形，中有孔。

宋:子姓诸侯国，国都商丘(今河南商丘市南)。宋襄公:名兹父，一般说法中的春秋五霸之一，公元前651年即位，在位十四年。

郑:姬姓诸侯国，都新郑(今河南新郑县)。郑文公:名捷，公元前672年即位，在位四十五年。

叔詹:郑大夫。

启:开，开导。

晋公子在这方面有三端，上天也许正要成就他呢。其:副词，表示推测语气。建:立，使他成为君主。诸:“之乎”的合音字。

大王还是礼遇他吧。其:语气副词，表示希冀、揣测等委婉语气。

蕃:繁殖，旺盛。

姬出:由姬姓女子所生。重耳的母亲是犬戎族的狐姬，与晋国公室同为姬姓。至于今:这里是说一直活到现在。

重耳遭受流亡在外的苦难，可上天又不让晋国安宁，这大概是为重耳返国即位开创道路吧。离:通“罹”，遭受。靖:安定。殆:副词，表示推测语气，大概。

三士:指狐偃、赵衰、贾佗。叔詹认为他们都是出众的人。上人:超过一般人。从之:跟着他(流亡)。

同侪:地位相等。侪(chái):等，类。

楚:芈(mì)姓诸侯国。楚子:指楚成王，名恽，公元前671年即位，在位四十六年。楚国爵等属子，故《春秋》经传称楚国国君为楚子。飨(xiǎng):设办酒宴款待宾客。

不穀:不善，诸侯对自己的谦称。

波及:扩散到。这是说，晋国的出产，都是楚国剩余的东西。

其:副词，表示委婉的疑问语气。

虽然:即使是这样。虽:尽管，虽然。然:代词，这样，指上面所说的情况。

灵:本指神灵，这里指福佑。治兵:原意是练兵，这里是委婉的辞令，指交战。

中原:古指黄河中游一带。其:副词，表示委婉的推测语气。辟:退避，后来写作“避”。三舍:古代每日师行三十里即安营驻扎，称为一舍。三舍即三天的行军路程，约九十里。

获命:这里指获得楚军息战撤兵的命令。

其:表示委婉语气的副词，那就只好。弭(mǐ):弓的一种。

属(zhǔ):披着，这里指佩带。櫜(gāo):盛放箭矢的器具，箭袋。鞬(jiàn):弓袋。

子玉:楚国令尹，成氏，名得臣，字子玉。

广:志向远大，心怀广阔。俭:通“检”，检点，指能约束自己。

肃:敬，指待人郑重有礼。宽:宽厚。

晋侯:这里指晋惠公夷吾。无亲:惠公为人心狭寡恩，所以无亲，即没有亲信。外内恶之:国内臣民和国外诸侯都憎恶他。

我听说姬姓诸国中唐叔的后裔是不会很快衰落的，或许将要由这位晋公子来振兴国势吧。唐叔之后:指晋国。晋国始祖是周武王之子叔虞，封于唐，故称“姬姓唐叔”。

咎:祸殃。

秦伯:指秦穆公，名任好，公元前659年即位，在位三十九年。纳女五人:让五个女子嫁给重耳作为妻妾。怀嬴与焉:怀嬴也在其中。怀嬴:秦穆公之女，曾嫁给晋怀公，故称怀嬴。“怀”为丈夫的谥号，“嬴”是姓。

奉:捧。匜(yí):盥洗器，用以盛水。沃:浇水。这句说怀嬴捧持匜器，倾水给重耳洗手。

意谓重耳洗完手以后，把水挥洒在怀嬴身上。

怀嬴怒曰。

匹:匹敌，相当。

降服而囚:脱去上衣，自缚以谢罪。

秦穆公设酒宴款待重耳。公:指秦穆公。

衰:赵衰。文:言辞有文采，善于辞令。从:这里指随从赴宴。

赋:赋诗。西周春秋时代，贵族在外交宴享场合经常赋诗来表达自己的意愿。河水、六月:俱为诗篇名。

拜赐:拜谢秦伯所赐的美言。

降:走下台阶。

穆公降下一级辞谢，表示不敢接受拜礼。辞:辞谢。

大王称引用来辅佐天子的诗来教导重耳。称:指称引《六月》诗。所以佐天子者:用来辅佐天子的诗。这个短语在句中作“称”的宾语。

此指僖公二十四年。王正月:春秋时各国历法不同，《左传》的“王正月”，表示王室的周历一月。

秦伯纳之:指秦穆公派人护送公子重耳入晋(争取君位)。纳:使……入。

这句是说，《春秋》没有记载这事，是因为晋国没有把秦伯护送公子入国的消息通知鲁国。不告入:没有告知(公子)入国之事。

负羁绁:牵着马缰，这是委婉语，表示作为随行仆役。羁:马络头。绁(xiè):牵系人、畜的绳索。巡:巡行，巡游。

如若我不与舅氏同心，有河神可鉴(任由河神惩罚)。所:假如。“所……者，有如……”是古人立誓的惯用句式。白水:黄河水，此指河神。

济:渡河。

令狐:晋地名，在今山西省临猗县西。

桑泉:晋地名，在今临猗县临晋镇东北。

臼衰:晋地名，在今运城县解州镇西北。

甲午:干支纪日。下文六处都是干支纪日。

晋师:指晋怀公派出的阻拒重耳的军队。军:用为动词，驻军。庐柳:晋地名，在今临猗县北。

如:到……去。郇(xún):晋地名，在今临猗县南。

曲沃:晋公室宗庙所在地，在今山西闻喜县。

朝:朝拜祭祀。武宫:重耳祖父晋武公的神庙。重耳拜祭武宫标志着正式即位，是为晋文公。

高梁:晋地名，今山西临汾市东北。

赏析

这段文字选自《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二十四年》，原书并无篇名，这个题

目是后加的。鲁僖公四年(前656年)，晋献公听信骊姬谗言，逼迫太子申生自杀。公子重耳由此出奔避难至狄，接着又辗转经卫、齐、曹、宋、郑、楚、秦等国，流亡十九年，备尝艰辛，最后受到秦国的帮助，重耳返国登位，成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这段文字记叙重耳流亡诸侯以及入晋即位的艰难历程。

《左传》是记载春秋时期历史的编年体史书。它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叙事详尽的历史著作，相传是春秋晚期鲁国史官左丘明为解释鲁史《春秋》而作。近代学者一般认为，它是战国初年的人根据春秋列国史料编纂而成的。

《左传》记事，自鲁隐公元年至鲁悼公十四年(前722—前454年)，共269年，全书十八万字左右，详细地记述了春秋时期周王室和诸侯列国的政治、军事、外交、经济、礼俗等方面的重要事件，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文化面貌，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左传》工于剪裁材料，善用简练语言描写纷繁事件，巧施笔墨刻画人物的性格、思想，惯用委婉含蓄的文笔来发表议论，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对于后世的叙事散文、历史著作产生了典范性的深远影响。

东汉以来历代为《左传》作注的很多，现在通行的是《十三经注疏》里的《春秋左传正义》(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今人杨伯峻的《春秋左传注》也很详审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