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梅特林克戏剧《青鸟》赏析
《青鸟》人物服装、第四幕(第八场、第九场)
人物服装
蒂蒂尔:穿贝洛童话故事中小拇指的服装，朱红色短裤，浅蓝色短上衣，白袜，深黄色皮鞋和高筒靴。
米蒂尔:穿甘泪卿或小红帽的服装。(译注:“甘泪卿”是《浮士德》中的人物。)
光:穿月白色长裙，能像光线一样闪射出白金般银辉的罗纱裙，“新希腊”的款式，或者是瓦特·克兰设计的“盎格鲁希腊式”，甚或略带第一帝国时期那种样式;高束腰，双臂袒露;“高冠”发式或“轻冠”发式。
仙女贝丽吕娜及女邻居贝兰戈:穿童话中穷女子的古典服装。第一幕仙女变为公主一段亦可略去不演。
蒂蒂尔的父母亲和祖父母:穿格林童话中的德国农民和樵夫的传统服装。
蒂蒂尔的兄弟姐妹:穿略有变化的小拇指的服装。
时间:穿时间老人的服装:黑大氅或深蓝色大氅，白花花的飘拂的大胡子，手持镰刀和沙漏。
母爱:穿近乎光的装束，带着柔软、几乎透明、白得耀眼的面纱，像蒙住希腊石像所用的那种。身上戴满珍珠宝石，富丽华贵，琳琅满目，但要无损于整体纯洁和真挚的和谐。
众欢乐:如第九场所述，穿闪光的长裙，色泽柔和，富于变化:宛如沉睡初醒之玫瑰，水波的微笑，琥珀的晶莹，黎明的苍穹等色彩。
众家庭幸福:穿各色长袍，或穿农夫、牧童、樵夫的服装，但要理想化，有仙人服装意味。
众胖子幸福:在变形前穿宽大厚实、红黄两色织锦大衣，戴着又大又沉的珠宝首饰。变形后穿咖啡色或巧克力色紧身，仿佛肠衣做的人形玩具。
夜:穿宽大的黑衣服，缀满神秘的星星，发出金褐色闪光。戴多层面纱，暗罂粟花的颜色。
女邻居的小姑娘:穿白色长裙，金黄色的长发闪烁有光。
狗:穿红色上衣，白短裤，漆长靴，闪亮的帽子，多少让人想起约翰牛的服装。(译注:约翰牛的形象来自约翰·阿白思诺特的作品，后成为英国人的绰号，这个形象有一套传统服装。)
猫:穿黑闪缎紧身。(猫和狗这两个人物的头须注意动物化。)
面包:穿巴沙式华丽服装:宽大的绸袍或朱红色织金线丝绒长袍，头盘大缠巾，佩土耳其弯刀，大腹便便，肉鼓鼓的红面孔。
糖:穿绸袍，像阉奴的式样，半白半蓝，令人想起包大块方糖的纸，发式也如阉奴。
火:穿红紧身，朱红色大氅织有金线，亮光闪闪。头戴火焰状羽冠，色彩斑驳。
水:穿驴皮故事所说的那种长袍，即淡蓝或海蓝色，色泽明朗，像水波荡漾的轻纱，也是“新希腊”或“盎格鲁希腊”款式，但比光的长裙更宽大，更轻飘。头插鲜花、水草或芦苇。
群兽:穿民间服装或农民服装。
树木:穿深浅不同的绿色长袍或树干色长袍。树叶要让人一看便知是什么属类。
第四幕
第八场幕前
幕上呈现美丽的云彩。
蒂蒂尔、米蒂尔、光、狗、猫、面包、火、糖、水和奶上场。
光:我想这回我们总能得着青鸟了。我一开始就该想到这儿……只是到今儿早上，曙光来临，我恢复了力气，这个念头才像光线掠过天空一样来到我脑子里……我们眼下来到魔术花园的入口，这花园由命运守卫，人类的一切欢乐和幸福都汇聚在这儿……
蒂蒂尔:里面有很多欢乐和幸福吗?我们能同他们在一起吗?欢乐和幸福都是小个儿吗?……
光:有小个儿，有大个儿，有胖的，有细巧的，有很漂亮的，也有不怎么好看的……不久以前，最丑的都被赶出花园，到不幸那里安身去了。需要说清楚的是，不幸就住在毗邻的洞穴里，这洞同幸福之园是相通的，只隔开一道水汽或一层薄幕，从正义之港或永恒之渊吹来的风不时把这薄幕掀起……眼下，问题是要组织起来，加点小心。一般来说，幸福都是非常和蔼的，但也有个别的比最大的不幸还要阴险，还要奸诈……
面包:我有个主意!假如他们很阴险很奸诈，我们最好都等在门口，孩子们不得不奔逃的时候，我们不就可以去援助他们吗?……
狗:不好!一点儿不好!……我的小神仙要到哪儿，我就想跟到哪儿!……让胆怯的人呆在门口吧!……我们不需要(瞧着面包)胆小鬼，(瞧着猫)也不需要奸贼!……
火:我呀，我要跟着去!……看样子很有趣!……可以一直跳舞……
面包:里面也有吃的吧?……
水:(呜咽)我连最小的幸福都从来没见过!……我总得见一见!……
光:别说了!没有人征求你们的意见……这就是我做出的决定:狗，面包和糖陪着两个孩子。水不要进去，因为她太冷冰冰的，火也不要进去，因为他太爱闹了。我要劝奶还是留在门外，因为她太容易动感情;至于猫呢，她爱怎么都可以……
狗:她心里害怕着呢!……
猫:有几个不幸我顺便要去问候一下，他们都是我的老朋友，就住在幸福的隔壁……
蒂蒂尔:那么你呢，光，你也进去吗?……
光:我不能这样到幸福那儿去;他们大半都吃不消我的照射……我这儿有一块厚面纱，我去拜望幸福的人儿就要戴上……(她抖开一条长面纱，仔细裹住自己)不能让我的灵魂的一丝闪光吓坏了他们，因为有很多幸福非常胆小，心境不好……瞧，像我这样，那些不怎么漂亮和最胖的幸福也不会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幕拉开，露出第九场的布景。
第九场幸福之园
幕启时，展现出幸福之园的前部，耸立着大理石圆柱支撑的一间大殿，柱间张挂着重甸甸的绛红的帷幕，用金线粗绳系牢，遮住了整个背景。这幢建筑令人想起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或佛兰德尔最淫靡最繁华的时代即维罗内兹和鲁本斯的时代(维罗内兹，1528—1588，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画家;鲁本斯，1577—1640，佛兰德尔的大画家。——译注)殿中，花环、角形花果篮(一种装饰图案，状如倒挂的动物角，角口溢满水果，象征富足。——译注)、流苏、花瓶、雕像、金漆比比皆是。正中放着一张极大的碧玉仙桌，金银镶嵌，上面放满烛台、水晶器皿、金银餐具和珍馐美馔。桌旁围坐着肥胖颟顸的人间幸福，他们大吃大喝，叫嚷唱歌，手舞足蹈，抑或趴倒和酣睡在野味、珍奇水果、翻倒的壶瓮之间。个个大腹便便，虚胖红脸，穿的是丝绒锦缎，戴的是珠宝首饰。美丽的女奴不停地端上有彩绘的盘碟和冒着泡沫的饮料。以铜管乐为主的音乐十分庸俗、粗野、闹嚷嚷的。舞台上弥漫着重浊的红光。
蒂蒂尔、米蒂尔、狗、面包和糖有些胆怯地簇拥着光从右前边匆匆上场。猫一声不吭地径直向后台走去，掀开右边的幽暗的帷幕，消失不见了。
蒂蒂尔:这些大胖先生又笑又闹，吃着那么多的好东西，都是些什么人哪?
光:这是肥胖臃肿的人间幸福，用肉眼也能看得见的幸福。青鸟有可能一时
沉溺在他们中间，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所以你暂时不要旋转钻石。我们先按例从大殿的这一部分搜寻一下。
蒂蒂尔:可以走近他们吗?
光:当然可以。他们虽然很俗气，一般都缺乏教养，可是倒并不凶。
米蒂尔:他们的点心多好呀!……
狗:还有野味!红肠!羔羊腿!小牛肝!……(郑重)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小牛肝更好、更美、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面包:要除开白面粉做的四磅面包!他们的面包多好呀!……真漂亮!真漂亮!比我还发得大!……
糖:对不起，对不起，一千个对不起……让我说，让我说……我不想冒犯任何人;但你们不要忘了甜食糖果，这一桌的光荣全属于他们的，我敢说，他们的流光泛彩蔚为奇观，超过了这个大殿的一切，也许超过了其他地方的一切……
蒂蒂尔:他们多高兴多快乐!……他们又是叫，又是笑，又是唱!……我想他们看见我们了……
［一打最肥胖的幸福确实站了起来，捧着肚子，步履艰难地向孩子们这一群走来。
光:别害怕，他们很好客……兴许他们是来邀请你入席呢……你别接受，什么也不要接受，免得忘掉了你的使命……
蒂蒂尔:什么?连一块小点心也不接受?点心看样子这样好，这样新鲜，铺了亮晶晶的一层糖，里面好多蜜饯，奶油都流出来了!……
光:点心很危险，那会毁掉你的意志。要完成任务，就得作出某种牺牲。你要有礼貌地但要坚决地拒绝。他们来了!……
最肥胖的幸福:(向蒂蒂尔伸出手)你好，蒂蒂尔!……
蒂蒂尔:(惊讶地)您怎么认识我?……您是谁?……
最肥胖的幸福:我是最肥胖的幸福，名叫有钱幸福，我代表我的兄弟们来请您和您的全家光临我们不散的宴席。您可以跟人间真正肥胖的幸福同席。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他们当中最重要的几位。这是我的女婿私有幸福，他的肚子像只梨。这是满足虚荣心幸福，他的脸虽然虚胖，却很可爱。(满足虚荣心幸福以保护者的神态鞠躬致意)这是不渴而饮幸福和不饥而食幸福，他俩是孪生兄弟，腿是通心粉。(他俩站立不稳地鞠躬致意)这是一无所知幸福，聋得像木头一样，还有毫不理解幸福，像鼹鼠一样是瞎子。这是一无所为幸福和睡眠过度幸福，他们的手是面包屑形成的，眼睛是蜜桃果子冻做的。最后，这是笑胖子，他的嘴巴一直咧开到耳朵，他总是想笑难忍……
［笑胖子笑成一团地鞠躬致意。
蒂蒂尔:(指着站在一旁的一个胖子幸福)那个不敢走过来，背对着我们的是谁?……
最肥胖的幸福:别在意，他有点儿腼腆，不好意思见孩子们……(拉住蒂蒂尔的手)您来吧!又开宴了……从清早到现在，这是第十二次。就等着您了……您听到所有的客人都在大声喊着，要求您入席吗?……我不能给您一一介绍，他们人太多了……(把手臂伸给两个孩子)让我领你们到上宾席去……
蒂蒂尔:多谢了，大胖子幸福先生……我非常抱歉……眼下我不能去……我们有急事，要去找青鸟。对了，您知道不知道青鸟藏在哪儿?
最肥胖的幸福:青鸟吗?……等一等……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以前有人对我说起过……我想，这鸟不好入食……总之，从来没有上过我们的桌面……就是说，对这种鸟不以为然……你们用不着花力气去找，比这更好的东西我们有的是……你们来过过我们的生活，看看我们所做的事……
蒂蒂尔:你们做什么事?
最肥胖的幸福:我们一刻不停地所从事的，就是什么也不干……我们没有一刻休息……必须吃、喝、睡，这非常费心思……
蒂蒂尔:这样开心吗?
最肥胖的幸福:开心……也只能这样，因为世界上没有别的事了……
光:真是这样吗?……
最肥胖的幸福:(指着光低声对蒂蒂尔)这个没有教养的姑娘是谁?……
［在这段时间里，一群次一等的胖子幸福在迎接狗、糖和面包，拖他们入席。蒂蒂尔突然发觉他们同主人一起亲热地上了席，大吃大喝，手舞足蹈。
蒂蒂尔:你瞧，光!……他们吃上了!……
光:把他们叫回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蒂蒂尔:蒂洛!……蒂洛!这儿来!……赶快回来，听见没有?……你们，那边的糖和面包，谁允许你们离开我的?……没有许可，你们到那儿干什么?……
面包:(口里塞满东西)你对我们说话不会客气点吗?……
蒂蒂尔:怎么?面包对我不用尊称?……你怎么变得这样?……你呢，蒂洛，你就是这样服从的吗?快点，回来跪下，跪下!……快点!……
狗:(在桌子一头小声说)我呀，我一吃上了，就谁也顾不上，什么也听不见了……
糖:(甜蜜蜜)请原谅，我们要是马上离开，就要得罪这样可爱的主人……
最肥胖的幸福:你们瞧!……他们给你们作出了榜样……来吧，大家都在等着你们呢……你们要拒绝，我们不会答应的……那就得软拉硬拖了……来呀，诸位胖子幸福，来帮帮我!……把他们硬推到席上去，让他们身不由己地快乐快乐!……
［所有的胖子幸福，一面快乐地叫嚷着，一面手舞足蹈，拖走两个孩子，他俩挣扎着，而笑胖子有力地抱住光的腰肢。
光:转动钻石，是时候了!
［蒂蒂尔转动了钻石。霎时舞台大亮，光线难以描述地柔和，具有神妙的玫瑰色，异常和谐、轻灵。前台那些粗拙的装饰和厚实的红色帷幕散开和消失了，现出一个神话般幽美宁静的花园，一座浓荫掩映、景致和谐的宫殿，花香清新醉人，泉水四处喷射而出，潺湲之声可闻，散发着清凉喜人的气息，这种极乐的境界似乎远至天际。宴席散去，不留痕迹;那些胖子幸福身穿的丝绒锦缎和花冠，在刮入舞台的带闪光的劲风中飘拂而起，撕裂成碎片，落到地上，而他们笑吟吟的假面具也落到脚边，露出惊慌的脸色。他们像破裂的气泡一样，眼看着萎缩下去，大家面面相觑，在不习惯的光线刺激下眨巴着眼睛，终于互相看到赤裸裸的本相:面目丑陋，皮肉松弛，神情凄惨，于是羞惭和惶悚得喊叫起来，其中以笑胖子的叫声最高最清晰可辨。唯独毫不理解幸福全然平静，其余的激动异常，企图奔逃，躲藏到角落里去，只嫌角落里不够黑暗。可是明晃晃的花园哪儿都没有阴影。因此大多数幸福实在无奈，都决意要越过右角落封闭着不幸之洞那道咄咄逼人的帷幕。每当他们之中的一个在慌乱中掀起这帷幕的一角，从岩洞中就传出一阵阵恶骂诅咒。至于狗、面包和糖，都垂头丧气地回到孩子们那里，羞愧难当地躲到他们背后。
蒂蒂尔:(瞧着那些胖子幸福奔逃)天呀，他们多丑!……他们跑到哪儿去?……
光:说实在的，我想他们是头脑错乱了……他们要躲到不幸那里去，我真担心他们要永远留在那儿……
蒂蒂尔:(环顾四周，惊奇)噢，多美的花园，多美的花园!……我们在哪儿?……
光:我们没有变换地方;是你的眼睛变换了看的范围……我们如今看到事物的真相;在钻石之光的照耀下，我们会看到各种幸福的灵魂。
蒂蒂尔:多美呀!……天气多好呀!……就像在仲夏一样……听!好像有人走近，要找我们来了……
［花园里果真显现出许多天使的身形，他们仿佛久睡初醒，悠然地绕行于树木之间。身穿光闪闪的长袍，色调细腻柔和，宛如玫瑰之乍醒，水波之微笑，黎明的苍穹，琥珀般的露珠……
光:看，有几个可爱的、有好奇心的幸福过来了，他们会告诉我们……
蒂蒂尔:你认识他们吗?……
光:是呀，我都认识;我常到他们那儿，而他们不知道我是谁……
蒂蒂尔:他们人真多，他们人真多!……从四面八方来了!……
光:过去他们还要多。那些肥胖的幸福害死他们不少。
蒂蒂尔:说实在的，还留下不少呢……
光:待到钻石的魔力散布到花园，你还会看到更多的幸福。世界上的幸福比人们所想象的要多得多;只不过大多数人发现不了就是了……
蒂蒂尔:瞧，有几个小的过来了，我们去迎接他们吧……
光:用不着;同我们有关的都会打这儿经过。我们没有时间去认识其他的……
［一群小不点的幸福跳跳蹦蹦，笑声朗朗，从绿树丛中奔跑而出。围着孩子们绕圈跳舞。
蒂蒂尔:他们多漂亮，多漂亮!……他们打哪儿来?他们是谁?……
光:这是儿童幸福……
蒂蒂尔:可以跟他们说话吗?……
光:说也没用。他们会唱、会跳、会叫，但他们还不会说话……
蒂蒂尔:(跳跃着)你们好!你们好!……噢!那个胖乎乎的在笑呢!……他们的脸色多红润，他们的袍子多漂亮!……他们都很有钱吗?……
光:不，这儿同到处都一样，穷的比富的多得多……
蒂蒂尔:穷的是哪些?……
光:分不清……凡是儿童幸福总是穿着天地间最漂亮的衣服。
蒂蒂尔:(按捺不住)我真想同他们跳舞……
光:绝对不行，我们没有时间……我已经看出他们没有青鸟……再说，他们很忙，你瞧，他们已经走了……他们也没有时间磨蹭，因为童年是短暂的……
［另一群幸福比前面的稍大，奔向花园，高声唱着:“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看见我们!他们看见我们!……”围着两个孩子跳起欢快的民间集体舞，最后，有个像是带头的走向蒂蒂尔，对他伸出手。
幸福:你好，蒂蒂尔!……
蒂蒂尔:又有一个认识我的!……(对光)哪儿都有人认识我……你是谁?……
幸福:你没有认出我吗?……我敢打赌，在这儿的你一个也认不出……
蒂蒂尔:(尴尬)是认不出……我说不出来……我记不得见过你们……
幸福:你们听见吗?……我早料到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其他幸福都哄然大笑)我的小蒂蒂尔，我们正是你所认识的!……我们一直在你周围!……我们同你一起吃、喝、睡、呼吸和生活!
蒂蒂尔:对，对，完全对，我知道了，我记起来了……不过我想知道你们的名字叫什么……
幸福:我很明白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你家幸福的头儿，这些都是住在你家的其他幸福……
蒂蒂尔:我家里有很多幸福吗?……
［所有幸福都哄然大笑。
幸福:你们听他说些什么!……在你家是不是有很多幸福!……小可怜虫，你家里幸福多得连门窗都要挤掉呢!……我们笑呀，唱呀，产生的快乐连墙都可以推倒，连屋顶都可以掀掉;可是我们是白干了，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但愿你以后更清醒一些……现在你过来同最有名望的握握手……你回家以后就可以更容易认出他们……什么时候过上快乐的一天，到晚上你就可以用微笑鼓励一下他们，说句好话感谢他们，因为他们真是竭尽全力使你生活得轻松愉快……让我先自我介绍，我是服侍你的健康幸福……我虽然不是最漂亮的，但最重要。你会认得我了吧?……这是新鲜空气幸福，他差不多是透明的……这是孝子幸福，他身穿灰衣，总是愁眉不展，因为别人从来不看他一眼……这是蓝天幸福，不用说，他穿蓝衣;还有森林幸福，不用说，他穿绿衣，你每次站在窗前都会看到他……这是日照时间幸福，他的衣服像钻石一样闪光;还有春天幸福，他穿艳丽的翡翠色服装……
蒂蒂尔:你们天天都穿得这样漂亮吗?……
幸福:是呀，每一天，每一家，只要人们张开眼睛，在我们都是星期天……夜晚来临时日落幸福就出来了，他比世界上一切国王都要更俊些;接着而来的是观星出幸福，他是金光闪闪的，像古代的天神……天气不好时，下雨幸福就出来了，他满身是珍珠，还有冬火幸福，他给冻僵的手张开他美丽的绛红大氅……我还没有说到最好的一个，因为他几乎可说是通体透明的欢乐的弟兄，你们一会儿就会看到这些欢乐的;他的名字叫做天真思想幸福，在我们当中，他的装束最明快……这儿还有……说真的，人太多了……我们说也说不完，我应该先去给欢乐送个信，她们住在天上，靠近天国大门，她们还不知道你们来了……我差赤脚踏露幸福去催她们，他最灵活快捷了……(对赤脚踏露幸福，他跳跳蹦蹦走上前来)你快去吧!……
［这时有一个穿黑色紧身衣的小魔鬼一面发出难以辨别的叫声，一面挤看过来，他走近蒂蒂尔，手脚并用，弹几下蒂蒂尔的鼻子，打几下蒂蒂尔的耳光，又踢蒂蒂尔几脚。
蒂蒂尔:(呆住了，非常愤怒)这个野小鬼是谁?……
幸福:哦!这是不能忍受的快意，他从不幸之洞溜出来了。不知道该把他关在哪里。他到哪儿都溜，连不幸也不想把他看住。
［小魔鬼继续戏弄蒂蒂尔，他徒然地想自卫。突然，小魔鬼爆发出一连串笑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像来得突然一样。
蒂蒂尔:他这是怎么啦?他有点儿疯疯癫癫吧?……
光:我也不知道。好像你不听话时也是这样的。趁这个空儿，你该问问青鸟的事。兴许你家幸福的头儿知道青鸟在哪儿……
蒂蒂尔:青鸟在哪儿?……
幸福:他会不知道青鸟在哪儿!……
［所有家庭幸福都哄然大笑。
蒂蒂尔:我就是不知道嘛……没有什么好笑的……
［又爆出一阵笑声。
幸福:得了，你别生气……我们也严肃一点……他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呢，他并不比大多数的人可笑……瞧，小赤脚踏露幸福通知过欢乐了。她们朝我们这边来了……
［一些颀长美丽的、天使形态的女子，穿着光闪闪的长裙，已经缓步走近。
蒂蒂尔:她们多美呀!……她们为什么不笑?……她们不快乐吗?……
光:并不是有笑容的人才是最快乐的人……
蒂蒂尔:她们是谁?……
幸福:就是欢乐……
蒂蒂尔:你知道她们的全名吗?……
幸福:那还用说，我们常常同她们一起玩儿……最前面那个是正义欢乐，每当不义得到纠正，她就会微笑，——我年纪太轻，我还没有看到过她微笑。她后边是善良欢乐，她最幸运，但最忧愁，她很爱去安慰不幸，很难阻止她不去。右边那个是工作完成欢乐，她的旁边是思想欢乐。再后面是理解欢乐，她总在寻找自己的兄弟毫不理解幸福……
蒂蒂尔:我见过她的兄弟了!……他同那些胖子幸福到不幸那儿去了……
幸福:我早就料到了!……他学坏了，结交坏朋友使他完全堕落了……可不要对他的姐妹说起这些。她要是去寻找他，我们就会失去一个最美的欢乐了……这里还有审美欢乐，她每天都要给这明媚的花园增添几缕光线……
蒂蒂尔:还有那儿，老远老远，在闪金光的云彩里，我踮起脚尖，挺起身子，好不容易才看到的那一个呢?……
幸福:这是爱的欢乐……你怎么看也没有用，你人太小，看不到她整个人……
蒂蒂尔:还有那边，在最后面，蒙着面纱，不肯走近的那些人呢?……
幸福:那是人类还不曾认识的欢乐……
蒂蒂尔:其他这些人对我们怎么这样?……干吗要躲在一边?……
幸福:有一个新的欢乐要来了。说不定她是我们这儿最纯粹的一个……
蒂蒂尔:她是谁?……
幸福:你还不认识她吗?……好好瞧瞧，张开你的眼睛，看到你灵魂的心底里!……她看见你了，她看见你了!……她张开手臂迎着你跑来了!……这是你母亲的欢乐，母爱无比欢乐!……
［其他欢乐向她欢呼，从四面八方跑来，又从她面前悄然退走。
母爱:蒂蒂尔，还有米蒂尔!……怎么，是你们，我在这儿会找到你们!……真料想不到!……我在家里很孤单，瞧你们俩一直爬到天上了，这儿，一切母亲的灵魂都在欢乐中闪出光芒!……先来亲亲，尽量亲亲!……我搂着你们俩，世界上没有什么更幸福的了!……蒂蒂尔，你怎么不笑?……米蒂尔，你怎么也不笑?……你们认不得你们的母爱了吗?……好好瞧瞧我，这不是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和我的手臂吗?……
蒂蒂尔:是的。我认出来了，不过以前我不知道……你很像妈妈，可你要漂亮得多……
母爱:当然喽，我呀，我不会变老……在这儿每过一天，就给我增添一分力量、青春和幸福……你每微笑一次，我就年轻一岁……在家里，这是看不到的，但在这儿，什么都看得见，这倒是真的……
蒂蒂尔:(感到惊讶，注视她，又亲吻她)这条漂亮的裙子，是用什么做的?……是绸缎做的、银做的还是珍珠做的?……
母爱:都不是，是亲吻、注视、抚摸做的……每给一个吻就在上面增加一缕月光或日光……
蒂蒂尔:这真逗，我从来没想到你这样有钱……你把裙子藏在哪儿?是不是放在爸爸拿着钥匙的那个大柜?……
母爱:不是，我一直穿在身上，只不过别人看不出罢了，因为闭着的眼睛是什么也瞧不见的……凡是母亲，只要爱她们的孩子，就是有钱人……母亲没有穷的、丑的和老的……她们的爱总是欢乐当中最美的……每当她们显出忧郁的样子，只要她们得到一个亲吻，或者她们给人亲吻，那么所有的泪珠在她们的眼底都会变成星星……
蒂蒂尔:(惊奇地瞧着她)是呀，真的，你的眼睛满是星星……这真是你的眼睛，不过要漂亮得多……这也是你的手，戴着小戒指……甚至那天晚上你点灯时烧伤的疤也还在……不过这只手要白得多，皮肤也真细呀!……仿佛手上会放出光来……这只手不像在家那样要干活吧?……
母爱:就是同一只手;你难道没有看到过，这只手一抚摸你就会变白和放光吗?……
蒂蒂尔:真奇怪，妈妈，这真是你的声音;不过你的声音比在家好听多了……
母爱:在家事儿太多，没有闲工夫……不过没有说出来的话，同样可以意会……现在你看见过我了，明儿你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穿着破裙子，你会认得我吗?……
蒂蒂尔:我不想回家……既然你在这儿，我也想呆在这儿，只要你在我也在……
母爱:可是，这是一码事，我就住在人间，我们都住在人间……你到这儿来，无非是要了解和学会你在下界看到我时该怎么看待我……你明白吗，我的蒂蒂尔?……现在你以为是在天国;其实凡是我们拥吻的地方都是天国……不会有两个母亲，你不会有别的母亲……每个孩子都只有一个母亲，总是那一个，总是最美的;不过必须认识她，懂得怎么看待她……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这条路自从人类居住在地球上就一直在寻找，你是怎样找到的?……
蒂蒂尔:(指着光，光出于谨慎，躲在一边)是她带我来的……
母爱:她是谁?……
蒂蒂尔:是光呀……
母爱:我从来没见过她……我听说光很喜欢你们俩，她很和气……可是她干吗要躲在一边?……总不肯露出她的脸?……
蒂蒂尔:她担心幸福看到她觉得太亮，会惊慌害怕……
母爱:她居然不知道我们在等待着她!……(招呼其他欢乐)过来，过来，我的姐妹们!过来，都跑过来，光终于来看望我们了!……
［围拢来的欢乐起了一阵骚动，纷纷喊着:“光在这儿!……是光，是光!……”
理解欢乐:(挤开众人，上前拥抱光)您原来是光，我们还不知道呢!……我们等您等了多少年呀!……您还认得我吗?……理解欢乐找您找了多久呀!……我们都很快乐，可是我们看不到我们自身以外的东西……
正义欢乐:(接着拥抱光)您还认得我吗?……正义欢乐盼望您来盼望了多久呀!……我们都很快乐，可是我们看不到我们影子以外的东西……
审美欢乐:(也拥抱光)您还认得我吗?……审美欢乐爱您爱得多深沉呀……我们都很快乐，可是我们看不到我们梦幻以外的东西……
理解欢乐:您瞧，您瞧，我的好姐姐，您别让我们再等待了……我们都够坚强，都够纯粹了……拉开这面纱，让我们看看最后的真理和最后的幸福吧……您瞧，我所有的姐妹都跪在您的脚下……您是我们的女王，给我们应得的奖赏吧……
光:(拉紧面纱)姐妹们，我美丽的姐妹们，我听从我主人的吩咐……这一时刻还没有来到，也许不久这一刻就会敲响，那时，我会毫无顾虑、不加遮掩地回到你们这儿……再见了，你们起来吧，让我们像久别重逢的姐妹一样拥抱，那一天不久就会来到……
母爱:(拥抱光)您待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可真好呀……
光:那些相亲相爱的人，我都会待他们好……
理解欢乐:(走近光)最后吻一吻我的额角吧……
［光和理解欢乐长时间拥抱，分开后抬起头来，只见对方都热泪盈眶。
蒂蒂尔:(惊讶)你们干吗哭鼻子?……(环视其他欢乐)瞧!你们也哭鼻子了……干吗人人眼里都满是眼泪?……
光:别再说了，我的孩子……
［幕落。
(郑克鲁译)
赏析
梅特林克的戏剧创作一反传统的戏剧手法，按抽象事物的特征赋予其生命和个性。他1889年发表的剧本《马莱娜公主》第一次把象征主义手法运用到戏剧创作中，受到法国评论界的高度重视，他的戏剧创作“具有丰富的想象和诗意的幻想等特色。这些作品有时以童话的形式显示出一种深远的灵感，同时又以一种神妙的手法打动读者的情感，激发读者的想象。”1908年《青鸟》问世，该剧被认为是梅特林克戏剧思想和艺术达到炉火纯青的标志，在法国巴黎上演后，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至今在世界舞台上仍为久演不衰的经典剧目。早在上个世纪40年代美国好莱坞就已经将之搬上电影银幕。
梅特林克被誉为比利时的莎士比亚，于1911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青鸟》是一部六幕童话剧，也可称为梦幻剧。剧中的主人公——樵夫的两个可爱的孩子蒂蒂尔和米蒂尔在圣诞节前夜做了一个梦:看到富人家过节的精美点心和盛况，仙女贝丽吕娜突然出现并指示让他们去寻找青鸟，如果得到它，就可以给她家小姑娘治好病且带来幸福。兄妹俩带着仙女给的魔钻，唤出面包、糖、光、水、火、狗、猫等灵魂，在光的引导下一起出发。
他们首先进入“思念之土”，在那里重逢已故的祖父母，并得到一只青鸟，可是他们刚一离开这个凭思念才能到达的国土，这只青鸟就变成了黑鸟。这打破生死界限的第一站寻找，寓示着只要我们怀有强烈的使命感就不会沉湎在虚幻的温情中。对于死者，活者最好的方式就是怀念，但不能陷在其中不能自拔。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也是归于虚无的象征，我们应该面对现实。
第二阶段寻找中，兄妹俩来到了“夜之宫”，蒂蒂尔冒着生命危险打开了一扇扇的门，发现幽禁在里面的病魔、战争、邪恶等，最后打开的一扇门里面是充满夜间闪烁梦幻般的花园，飞翔着无数的青鸟，可是一见阳光，这些黑夜之宫里的鸟全都死了。这里寓示着丑恶、强暴、黑暗难见光明，一定会被正义打败;人应该不畏艰难险阻，勇敢地向前走。
第三阶段他们去了“森林之国”，没料到以老橡树为首领的植物们和动物们群起而攻之，欲为它们死难的同胞报仇。老橡树说:“正是因为恐惧人类我们才一直做奴隶呀!”“我们从生命起源之日起保持至今的秘密就会这样被夺去……我们很熟悉人类，不用说，只要人类拥有了这个秘密，等待着我们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这里表达出作者万物有灵的观念，他具有预见性且略带嘲讽地点出了现代人类生存的危机状态。尤其在当代世界大自然被过度开发、生态平衡遭到破坏、全球自然环境日益恶劣的情况下，这段寓言不无警醒世人的现实意义。我们由此生发出这样的感慨:人对自然不是征服的关系，而是应该尊重生命，和平相处，让大自然保留一点它的神秘和尊严。
随后他们又去了“墓地”，也是毫无所获。
第五阶段两个孩子来到“幸福之国”，这里充斥着美食的诱惑、安逸的气氛、享乐的物事，其实这些所谓的“幸福”，是纯欲望、纯物质的，是贪图富贵享乐、好逸恶劳、自私自利的丑德。真正的幸福是快乐、健康、善良、正义、自然、童真、纯洁、思考、理解、审美、母爱以及身边的平凡生活。这一幕戏的寓意也是非常深刻的，告诫我们对于理想和自由的追求在于精神境界，而不是现实的物质贪求与享受。在此，两个孩子的旅行(成长)完成了一次从物质到精神的飞升和超越。
莫里斯·梅特林克(1862—1949)，比利时法语剧作家、诗人、散文家、象征主义戏剧的先驱，20世纪初欧洲最杰出的象征主义大师。他出生于比利时根特市一个富裕的公证人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他虽然取得了法律专业的博士学位，但却钟情于文学，最初在杂志《年轻的比利时》上发表诗作。随后，遇见了比利时进步文化圈里的象征主义诗人罗登巴赫，并接触到罗斯博洛克的神秘主义作品。1886年，在巴黎学习期间，他结识了法国文坛名将维里埃·德·李勒-亚当，深受其影响。梅特林克的代表作有诗集《暖房》、《十二首歌》，散文集《花的智慧》、《明智与命运》、《蜜蜂的生活》、《卑微者的财富》等十多部，回忆录《蓝色的气泡》，他最主要的成就还在于戏剧创作，先后创作了《马莱娜公主》、《不速之客》、《莫娜·瓦娜》、《阿拉丁和帕洛密德》、《圣安东的奇迹》、《室内》、《青鸟》等二十多部剧本。
最后兄妹俩到了“未来王国”。这里的孩子们都雄心勃勃，创造力惊人，充满智慧和探索欲求。他们制造各种工具、器械、仪器，他们培植或采集各种植物、花卉和果实，他们要改变未来世界、探索月亮宝藏、消灭地球上的不义、战胜死神、拯救人类。固执的“时间”不允许孩子们空手降临到尘世。这一幕里寻找意象得到终极阐释，作者将寻找、探索的精神与未来的生命力、创造力、智慧高度地融汇在一起，表现了对人类美好未来的憧憬以及积极乐观的态度。
蒂蒂尔和米蒂尔历尽千辛万苦，披荆斩棘，可是终未寻得青鸟——不是变了，就是死了，或是飞了。无奈，他们与众灵魂惜别。梦醒之后已是圣诞节的早晨，邻居貌似仙女的贝兰戈大妈来到蒂蒂尔家，蒂蒂尔发现自己鸟笼里的斑鸠变成了青鸟，于是就慷慨地送给邻居小姑娘，她的病一下子就神奇地痊愈了。可是一不留神，青鸟从孩子们的手里飞走了。小姑娘号啕大哭，蒂蒂尔却自信地说:“没有关系……别哭……我会抓回来的……(走到前台，对观众)如果有谁抓到了，愿意还给我们吗?……我们为了将来的幸福非要它不可……”全剧以开放式结尾剧终，留给观众思索和想象的余地。
《青鸟》的故事并不复杂，语言清新自然而简洁明快，以孩童的口吻写，读起来令人倍感亲切可爱;其描写手法极其细腻，儿童式的幻想和戏剧性的情节为读者营造了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童话世界。与此同时，作者巧妙地运用哲理性的语言深入刻画了许多不同性格的人物、植物和动物的内心情感，以梦幻般的诗情画意，把无形而又深邃的生活信念赋予童话的具体个性，显得趣味浓厚而又诗意盎然。
“寻找”是欧洲文学的原型主题之一，也是欧洲近代文学的独特结构模式。但丁《神曲》中冥游三界，终而在道德和精神上接近上帝的理式;歌德《浮士德》中的五次追求，贯穿永不满足现状、不断追求探索的自强不息精神，都是这一模式的典范。《青鸟》正是运用了“寻找”这种主题模式，寻找青鸟实际上意味着寻找幸福和真正的生活。作品通过人与宇宙、灵魂、生命的对话，突出了具有现代精神的寻找理念的文化主题，切合了西方“寻找圣杯”的文化心理模式。
梅特林克认为:“当一个剧本描绘人类行动时，其终极目的则在于传达关乎一个更高真理的直觉，此最高的真理无法用文字明言，只能用象征暗示。”梅氏戏剧的目的不在于描写人物和事件，也不在于揭示它们的内在价值，而是为了暗示人类灵魂深处的隐微信息，传达一种更高的“生活”。
全剧最主要的表现手法是象征主义。正如美国诗人庞德所说，象征主义戏剧往往通过一种“理性和感情的结合体”的意象来寄托作家的情感、意绪，传达他们对生活、命运和人生的评价、思索和理想，在感情的具象中显现出一般的普遍意义。“青鸟”是全剧的主导意象，它是剧中人物所苦苦寻觅的东西。解读“青鸟”的象征寓意，是了解剧作思想的核心。而“青鸟”的意象又是多义和复杂的，诚如批评家佛劳伦斯·曼德勒评价梅特林克时说:“你几乎总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或至少找到两层意思，一层是人人都能看到的表面意思，在这层意思底下，又有更深的，只有少数人才能发掘到的意义。”梅氏的作品强调想象，注重赋予抽象观念以具体的富有质感的形式，在手法上强调“意象”、“暗示”，以构成一种朦胧、隐晦、谜语式的艺术风格，从而使其作品象征内涵呈现多义性。
“青鸟”这个意象对全篇起统摄作用，它的象征内涵是多重的:一、青鸟象征幸福。剧中贝丽吕娜仙女对两个孩子说“我非得要青鸟不可。这是为了我的小姑娘，眼下她病得很厉害”，“她想得到幸福”。这里，青鸟是治病的良方，它关乎着幸福的问题。二、青鸟是自然奥秘的象征。蒂蒂尔到森林寻找青鸟时，植物和动物之间所以要联合起来围攻他们，就是怕人类知道了自然的奥秘，使它们完全处于受支配的地位。三、青鸟是人生具体幸福的体现。第九场中，蒂蒂尔在幸福之园看到各种幸福的灵魂。他问众幸福:“青鸟在哪儿?”众幸福都哄然大笑，因为青鸟就在蒂蒂尔的家里，而蒂蒂尔却毫无知觉。正如光所说的:“世界上的幸福比人所想象的要多得多，只不过大多数人发现不了就是了。”在此，青鸟象征人类身边种种具体的、触手可及的幸福。四、青鸟是崇高理想的象征。蒂蒂尔在剧终时说:“我们为了将来的幸福非要它不可。”人类没有理想就没有追求，就不会有进步，更不会有真正的幸福可言。
梅特林克的早期戏剧也被人称为“忧伤的象征主义”，这种特征源于他的哲学观。他认为宇宙由四大物质和精神的经验主体维系。这四大经验主体是:一、看得见的世界;二、看不见的世界;三、看得见的人;四、看不见的人(即心灵)。只有看不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人才是实在的。看得见的世界和看得见的人只有同看不见的世界和看不见的人合为一体，象征它们，预示它们，才具有实在性。因此，世界是一个“象征——预兆”的迷宫。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的种种信息、征兆相感应与契合，所以，人的追求如果超过了善与恶的界限，人就要受到伪装成道德制裁力量的死神的惩罚，得到一个悲剧的结局。梅特林克有一种深刻的悲剧感:“在日常生活中有一种悲剧因素，它比伟大的冒险事业中的悲剧因素真实得多，深刻得多，也更能引起我们内在真实自我的共鸣。但是，尽管我们都很容易感觉到这一点，要证实它却十分不容易，原因在于这一涉及本质的悲剧因素不仅仅局限于物质，也不仅仅局限于心理。它超出了人与人之间、欲望与欲望之间不可避免的斗争，它超出了责任和情欲之间的永恒性冲突。”在这样的世界观和认识论基础上，梅特林克主张，剧作家在自己的创作中，应该通过主人公的悲剧、主人公与命运之间的冲突，来表现“卑微的日常生活中的优美、壮观与真挚的一瞬间”。因此，这一阶段的创作主要是“静剧”形式，以表达悲剧性冲突和忧郁感伤的情绪为主。
1896年以后，梅特林克的哲学思想发生了变化，认为人应该积极探索生命的意义，要不懈地寻找光明和幸福。相应地，他的戏剧也逐渐明朗和乐观起来。从《阿里亚娜与蓝胡子》开始，其作品就出现了乐观进取的基调。尤其是代表剧作《青鸟》一反早期的神秘和虚无，寓意深刻地展示了不懈追求理想、寻找生命真谛的文化主题。由于其创作倾向更加乐观，注重探索和进取，从戏剧动作来看，后期作品中的人物比早期剧中人物更富有行动力和感召力。
梅特林克通过《青鸟》一剧，最终揭示出这样的真理:幸福无处不在，人依靠自己的努力，是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小主人公一路上的历险，象征性地再现了迄今为止人类为了寻找幸福光明、探索真理所经过的种种苦难;阐释了寻找幸福与光明之路是曲折而又漫长的，人只有给别人带来幸福，才会使自己更接近幸福。“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寻找着自己的幸福，而在学会欣赏那种近在咫尺的简单而完美的幸福之前，人们通常要经历无尽的艰辛和各种的失望。”人总要不息奋斗，探索蕴藏在宇宙和自然中的生命意志、坚毅精神和智慧品质，这才是克服悲剧的必由之路。所以，追寻之后，蒂蒂尔的家奇迹般地变得“更清新，更悦目，更欢快，像仙境一样无可比拟”。《青鸟》中表现出一种对未来的乐观主义态度和理想主义色彩，显然这是作者对自己早期忧伤、悲观情绪的超越。
如果说，在诗歌中，象征主义的表现艺术是以诗的意象来象征诗的原意与本体的话，那么，在戏剧中，象征主义的表现艺术主要就得靠事件框架、情节发展、人物形象来构成戏剧的意象了。日本文艺理论家厨川白村在评价梅特林克的戏剧时说:“他的戏剧，从整体看，具有某种超越自然的象征和暗示。虽名之为‘剧’，但并非普通的戏剧，而是无声的绘画，无声的诗歌和音乐，是一种新的艺术。”的确，梅氏的作品能在平凡的事情中，藏着深长的影子，只要观看过梅氏的戏剧或者读过他的剧本，你会情不自禁地进入一种缥缈奇幻深邃的灵境，并像一个梦游人一样被他牵引着，凭借一种意念，去感受体察其间深藏的哲理内涵，此时的自己似乎也会从人生的琐事中得以暂时解脱，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
《青鸟》不仅通过人物行动目的进行象征，而且连具体情节和各种角色、道具、时间、颜色都充分运用象征手法:蒂蒂尔兄妹寻找青鸟途中经历的地方“神仙的家园”、“思念之土”、“夜之宫”、“森林之国”、“幸福之国”、“未来王国”都充满着象征意义;牛、马、狗、猫、鸡、兔和各种树木，甚至面包、水、糖、奶、火还有光、疾病、战争等统统拟人化，充当剧中角色。作品充分表现了这些戏剧“人物”独特的“物性”，同时还形象地写出了它们鲜明的“人性”，如倔犟、敏捷、忠诚的小狗蒂洛，自私、娇气、狡猾的小猫蒂莱特，智慧、宽容的光，顽固、霸气的老橡树等。给我们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第四幕中各种各样的“幸福”了。例如“最肥胖的幸福”、“无知幸福”、“赤脚踏露幸福”、“日落幸福”、“理解幸福”、“审美幸福”等，都将抽象的概念和日常情景赋予具体的形象和拟人化色彩。剧本里的每种树都有自己独特的灵魂，而这些灵魂按它们所代表的树的外表特性而各各不同:“榆树的灵魂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侏儒，性急暴躁;菩提树的灵魂和善、亲热、快活;山毛榉的灵魂高雅灵活;桦树的灵魂白皙，矜持，惴惴不安;柳树的灵魂瘦弱，长发，凄楚动人;枞树的灵魂修长瘦削，沉默寡言;柏树的灵魂神情悲怆;栗树的灵魂自命不凡，打扮时髦;白杨树的灵魂活泼，饱满，叽叽喳喳。”这些生动的描摹刻画足见梅特林克的想象力是何等丰富而奇异。
《青鸟》的故事结构非常紧凑，六幕戏都集中在圣诞节前夜和第二天早晨这段时间，分幕和分场设计高度集中，很适合舞台表演。剧中人物语言符合人物的身份、性格、年龄以及他们所处的环境，富有个性化的语言使人物形象得以鲜明地表现出来。该剧情节扣人心弦，不断地设置悬念和戏剧冲突(例如，蒂蒂尔要打开门之前与旁人的矛盾、森林里的斗争以及青鸟到底在哪里的疑问等)。这些戏剧冲突都牢牢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除了善于运用象征营造氛围，暗示主旨，梅特林克的艺术功力还在于能够透过一些单调平常的片断文句、凭借舞台的道具和布景以及音响效果等，巧妙地把读者(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不知不觉把读者诱到一个幽远的神秘境界，引发读者情绪上的共鸣。
《青鸟》中各个角色的服装都经过了精心设计，例如:
“母爱:穿近乎光的装束，带着柔软、几乎透明、白得耀眼的面纱，像蒙住希腊石像所用的那种。身上戴满珍珠宝石，富丽华贵，琳琅满目，但要无损于整体纯洁和真挚的和谐。
众欢乐:如第九场所述，穿闪光的长裙，色泽柔和，富于变化:宛如沉睡初醒之玫瑰，水波的微笑，琥珀的晶莹，黎明的苍穹等色彩。
夜:穿宽大的黑衣服，缀满神秘的星星，发出金褐色闪光。戴多层面纱，暗罂粟花的颜色。
面包:穿巴沙式华丽服装:宽大的绸袍或朱红色织金线丝绒长袍，头盘大缠巾，佩土耳其弯刀，大腹便便，肉鼓鼓的红面孔。
……”
这些服装的设计不仅都符合客观事物的个性，生动鲜活富有趣味，而且无论是意境还是语言都有着诗一般的美丽动人。此外，剧本中角色所在不同场景的道具、色彩、布景、灯光效果等的设计都独具匠心，充满了神秘幻想的童话奇趣，带给观众强烈的视觉效果，仿佛置身于似梦似真的奇幻之境。
从艺术手法和表现形式来说，《青鸟》是梅特林克象征主义戏剧创作的一部巅峰之作，也是象征主义戏剧成熟的一个标志。《青鸟》打动了世界各国儿童乃至成年读者的心弦，激发出孩子们无穷的想象，唤起了成年人未泯的童心。从出版至今它都深受读者的喜爱，书中所提倡的幸福观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2000年《青鸟》被法国媒体评为“影响法国的50本书之一”。该剧经梅特林克的妻子改编为童话后，成为世界十大著名童话之一。从作品思想内涵和影响力上来说，这部作品不仅是为儿童写的童话，更是一部蕴涵着深邃哲理的文学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