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福克纳小说《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赏析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

爱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除了一个花匠兼厨师的老仆人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谁也没进去看看这幢房子了。
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格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可是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爱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桀骜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现在爱米丽小姐已经加入了那些名字庄严的代表人物的行列,他们沉睡在雪松环绕的墓园之中,那里尽是一排排在南北战争时期杰弗生战役中阵亡的南方和北方的无名军人墓。
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打一八九四年某日镇长沙多里斯上校——也就是他下了一道黑人妇女不系围裙不得上街的命令——豁免了她一切应纳的税款起,期限从她父亲去世之日开始,一直到她去世为止,这是全镇沿袭下来的对她的一种义务。这也并非说爱米丽甘愿接受施舍,原来是沙多里斯上校编造了一大套无中生有的话,说是爱米丽的父亲曾经贷款给镇政府,因此,镇政府作为一种交易,宁愿以这种方式偿还。这一套话,只有沙多里斯一代的人以及像沙多里斯一样头脑的人才能编得出来,也只有妇道人家才会相信。
等到思想更为开明的第二代人当了镇长和参议员时,这项安排引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满。那年元旦,他们便给她寄去了一张纳税通知单。二月份到了,还是杳无音信。他们发去一封公函,要她便中到司法长官办公处去一趟。一周之后,镇长亲自写信给爱米丽,表示愿意登门访问,或派车迎接她,而所得回信却是一张便条,写在古香古色的信笺上,书法流利,字迹细小,但墨水已不鲜艳,信的大意是说她已根本不外出。纳税通知附还,没有表示意见。
参议员们开了个特别会议,派出一个代表团对她进行了访问。他们敲敲门,自从八年或者十年前她停止开授瓷器彩绘课以来,谁也没有从这大门出入过。那个上了年纪的黑人男仆把他们接待进阴暗的门厅,从那里再由楼梯上去,光线就更暗了。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空气阴湿而又沉闷,这屋子长久没有人住了。黑人领他们到客厅里,里面摆设的笨重家具全都包着皮套子。黑人打开了一扇百叶窗,这时,便更可看出皮套子已经坼裂;等他们坐了下来,大腿两边就有一阵灰尘冉冉上升,尘粒在那一缕阳光中缓缓旋转。壁炉前已经失去金色光泽的画架上面放着爱米丽父亲的炭笔画像。
她一进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是丰满的东西,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
她没有请他们坐下来。她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直到发言的代表结结巴巴地说完,他们这时才听到那块隐在金链子那一端的挂表嘀嗒作响。
她的声调冷酷无情。“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纳。沙多里斯上校早就向我交代过了。或许你们有谁可以去查一查镇政府档案,就可以把事情弄清楚。”
“我们已经查过档案,爱米丽小姐,我们就是政府当局。难道你没有收到过司法长官亲手签署的通知吗?”
“不错,我收到过一份通知,”爱米丽小姐说道,“也许他自封为司法长官……可是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缴。”
“可是纳税册上并没有如此说明,你明白吧。我们应根据……”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缴。”
“可是,爱米丽小姐——”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沙多里斯上校死了将近十年了。)“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纳。托比!”黑人应声而来。“把这些先生们请出去。”

她就这样把他们“连人带马”地打败了,正如三十年前为了那股气味的事战胜了他们的父辈一样。那是她父亲死后两年,也就是在她的心上人——我们都相信一定会和她结婚的那个人——抛弃她不久的时候。父亲死后,她很少外出;心上人离去之后,人们简直就看不到她了。有少数几位妇女竟冒冒失失地去访问过她,但都吃了闭门羹。她居处周围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那个黑人男子拎着一个篮子出出进进,当年他还是个青年。
“好像只要是一个男子,随便什么样的男子,都可以把厨房收拾得井井有条似的。”妇女们都这样说。因此,那种气味越来越厉害时,她们也不感到惊异。那是芸芸众生的世界与高贵有势的格里尔生家之间的另一联系。
邻家一位妇女向年已八十的法官斯蒂芬斯镇长抱怨。
“可是太太,你叫我对这件事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
“哼,通知她把气味弄掉,”那位妇女说,“法律不是有明文规定吗?”
“我认为这倒不必要,”法官斯蒂芬斯说,“可能是她用的那个黑鬼在院子里打死了一条蛇或一只老鼠。我去跟他说说这件事。”
第二天,他又接到两起申诉,一起来自一个男的,用温和的语气提出意见。“法官,我们对这件事实在不能不过问了。我是最不愿意打扰爱米丽小姐的人,可是我们总得想个办法。”那天晚上全体参议员——三位老人和一位年纪较轻的新一代成员在一起开了个会。
“这件事很简单,”年轻人说,“通知她把屋子打扫干净,限期搞好,不然的话……”
“先生,这怎么行?”法官斯蒂芬斯说,“你能当着一位贵妇人的面说她那里有难闻的气味吗?”
于是,第二天午夜之后,有四个人穿过了爱米丽小姐家的草坪,像夜盗一样绕着屋子潜行,沿着墙角一带以及在地窖通风处拼命闻嗅,而其中一个人则用手从挎在肩上的袋子中掏出什么东西,不断做着播种的动作。他们打开了地窖门,在那里和所有的外屋里都撒上了石灰。等到他们回头又穿过草坪时,原来暗黑的一扇窗户亮起了灯:爱米丽小姐坐在那里,灯在她身后,她那挺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偶像。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草坪,进入街道两旁洋槐树树阴之中。一两个星期之后,气味就闻不到了。
而这时人们才开始真正为她感到难过。镇上的人想起爱米丽小姐的姑奶奶韦亚特老太太终于变成了十足疯子的事,都相信格里尔生一家人自视过高,不了解自己所处的地位。爱米丽小姐和像她一类的女子对什么年轻男子都看不上眼。长久以来,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做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身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因此当她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时,我们实在没有喜幸的心理,只是觉得先前的看法得到了证实。即令她家有着疯癫的血液吧,如果真有一切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也不至于断然放过。
父亲死后,传说留给她的全部财产就是那座房子;人们倒也有点感到高兴。到头来,他们可以对爱米丽表示怜悯之情了。单身独处,贫苦无告,她变得懂人情了。如今她也体会到多一便士就激动喜悦、少一便士便痛苦失望的那种人皆有之的心情了。
她父亲死后的第二天,所有的妇女们都准备到她家拜望,表示哀悼和愿意接济的心意,这是我们的习俗。爱米丽小姐在家门口接待她们,衣着和平日一样,脸上没有一丝哀愁。她告诉她们,她的父亲并未死。一连三天她都是这样,不论是教会牧师访问她也好,还是医生想劝她让他们把尸体处理掉也好。正当他们要诉诸法律和武力时,她垮下来了,于是他们很快地埋葬了她的父亲。
当时我们还没有说她发疯。我们相信她这样做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们还记得她父亲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们也知道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只好像人们常常所做的一样,死死拖住抢走了她一切的那个人。

她病了好长一个时期。再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无相似之处——有几分悲怆肃穆。
行政当局已订好合同,要铺设人行道,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开始动工。建筑公司带着一批黑人、骡子和机器来了,工头是个北方佬,名叫荷默·伯隆,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精明强干,声音洪亮,双眼比脸色浅淡。一群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听他用不堪入耳的话责骂黑人,而黑人则随着铁镐的上下起落有节奏地哼着劳动号子。没多少时候,全镇的人他都认识了。随便什么时候人们要是在广场上的什么地方听见呵呵大笑的声音,荷默·伯隆肯定是在人群的中心。过了不久,逢到礼拜天的下午我们就看到他和爱米丽小姐一起驾着轻便马车出游了。那辆黄轮车配上从马房中挑出的栗色辕马,十分相称。
起初我们都高兴地看到爱米丽小姐多少有了一点寄托,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生家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看中一个北方佬,一个拿日工资的人。”不过也有别人,一些年纪大的人说就是悲伤也不会叫一个真正高贵的妇女忘记“贵人举止”,尽管口头上不把它叫做“贵人举止”。他们只是说:“可怜的爱米丽,她的亲属应该来到她的身边。”她有亲属在亚拉巴马;但多年以前,她的父亲为了疯婆子韦亚特老太太的产权问题跟他们闹翻了,以后两家就没有来往。他们连葬礼也没有派人参加。
老人们一说到“可怜的爱米丽”,就交头接耳开了。他们彼此说:“你当真认为是那么回事吗?”“当然是啰。还能是别的什么事?……”而这句话他们是用手捂住嘴轻轻地说的;轻快的马蹄嘚嘚驶去的时候,关上了遮挡星期日午后骄阳的百叶窗,还可听出绸缎窸窣声:“可怜的爱米丽。”
她把头抬得高高——甚至当我们深信她已经堕落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历来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比如说,她那次买老鼠药、砒霜的情况。那时在人们已开始说“可怜的爱米丽”之后一年多,她的两个堂姐妹也正在那时来看望她。
“我要买点毒药。”她跟药剂师说。她当时已三十出头,依然是个削肩细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双黑眼冷酷高傲,脸上的肉在两边的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应有的。“我要买点毒药。”她说道。
“知道了,爱米丽小姐。要买哪一种?是毒老鼠之类的吗?那么我介……”
“我要你们店里最有效的毒药,种类我不管。”
药剂师一口说出好几种。“它们什么都毒得死,哪怕是大象。可是你要的是……”
“砒霜,”爱米丽小姐说,“砒霜灵不灵?”
“是……砒霜?知道了,小姐。可是你要的是……”
“我要的是砒霜。”
药剂师朝下望了她一眼。她回看他一眼,身子挺直,面孔像一面拉紧了的旗子。“噢噢,当然有,”药剂师说,“如果你要的是这种毒药。不过,法律规定你得说明做什么用途。”
爱米丽小姐只是瞪着他,头向后仰了仰,以便双眼好正视他的双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开了,走进去拿砒霜包好。黑人送货员把那包药送出来给她;药剂师却没有再露面。她回家打开药包,盒子上骷髅骨标记下注明:“毒鼠用药。”

于是,第二天我们大家都说:“她要自杀了。”我们也都说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们第一次看到她和荷默·伯隆在一块儿时,我们都说:“她要嫁给他了。”后来又说:“她还得说服他呢。”因为荷默自己说他喜欢和男人来往,大家知道他和年轻人在麋鹿俱乐部一道喝酒,他本人说过,他是无意于成家的人。以后每逢礼拜天下午他们乘着漂亮的轻便马车驰过:爱米丽小姐昂着头,荷默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烟,戴着黄手套的手握着马缰和马鞭。我们在百叶窗背后都不禁要说一声:“可怜的爱米丽。”
后来有些妇女开始说,这是全镇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男子汉不想干涉,但妇女们终于迫使浸礼会牧师——爱米丽小姐一家人都是属于圣公会的——去拜访她。访问经过他从未透露,但他再也不愿去第二趟了。下个礼拜天他们又驾着马车出现在街上,于是第二天牧师夫人就写信告知爱米丽住在亚拉巴马的亲属。
原来她家里还有近亲,于是我们坐等事态的发展。起先没有动静,随后我们得到确讯,他们即将结婚。我们还听说爱米丽小姐去过首饰店,订购了一套银质男人盥洗用具,每件上面刻着“荷·伯”。两天之后人家又告诉我们她买了全套男人服装,包括睡衣在内,因此我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我们着实高兴。我们高兴的是两位堂姐妹比起爱米丽小姐来,更有格里尔生家族的风度。
因此当荷默·伯隆离开本城——街道铺路工程已经竣工好一阵子了——时,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异。我们倒因为缺少一番送行告别的热闹,不无失望之感。不过我们都相信他此去是为了迎接爱米丽小姐作一番准备,或者是让她有机会打发走两个堂姐妹(这时已经形成了一个秘密小集团,我们都站在爱米丽小姐一边,帮她踢开这一对堂姐妹)。一点也不差,一星期后她们就走了。而且,正如我们一直所期待的那样,荷默·伯隆又回到镇上来了。一位邻居亲眼看见那个黑人在一天黄昏时分打开厨房门让他进去了。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荷默·伯隆。至于爱米丽小姐呢,我们则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她。黑人拿着购物篮进进出出,可是前门却总是关着。偶尔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在窗口晃过,就像人们在撒石灰那天夜晚曾经见到过的那样,但却有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她没有出现在大街上。我们明白这也并非出乎意料;她父亲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那作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这种性格仿佛太恶毒,太狂暴,还不肯消失似的。
等到我们再见到爱米丽小姐时,她已经发胖了,头发也已灰白了。以后数年中,头发越变越灰,变得像胡椒盐似的铁灰色,颜色就不再变了。直到她七十四岁去世之日为止,还是保持着那旺盛的铁灰色,像是一个活跃的男子的头发。
打那时起,她的前门就一直关闭着,除了她四十左右的那段约有六七年的时间之外。在那段时期,她开授瓷器彩绘课。在楼下的一间房里,她临时布置了一个画室,沙多里斯上校的同时代人全都把女儿、孙女儿送到她那里学画,那样的按时按刻,那样的认真精神,简直同礼拜天把她们送到教堂去,还给她们二角五分的硬币准备放在捐献盆子里的情况一模一样。这时,她的捐税已经被豁免了。
后来,新的一代成了全镇的骨干和精神,学画的学生们也长大成人,渐次离开了,她们没有让她们自己的女孩子带着颜色盒、令人生厌的画笔和从妇女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片到爱米丽小姐那里去学画。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前门关上了,而且永远关上了。全镇实行免费邮递制度之后,只有爱米丽小姐一个人拒绝在她门口钉上金属门牌号,附设一个邮件箱。她怎么也不理睬他们。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看着那黑人的头发变白了,背也驼了,还照旧提着购物篮进进出出。每年十二月我们都寄给她一张纳税通知单,但一星期后又由邮局退还了,无人收信。不时我们在楼底下的一个窗口——她显然是把楼上封闭起来了——见到她的身影,像神龛中的一个偶像的雕塑躯干,我们说不上她是不是在看着我们。她就这样度过了一代又一代——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怪僻乖张。
她就这样与世长辞了。在一栋尘埃遍地、鬼影憧憧的屋子里得了病,侍候她的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黑人。我们甚至连她病了也不知道;也早已不想从黑人那里去打听什么消息。他跟谁也不说话,恐怕对她也是如此,他的嗓子似乎由于长久不用变得嘶哑了。
她死在楼下一间屋子里,笨重的胡桃木床上还挂着床帷,她那长满铁灰头发的头枕着的枕头由于用了多年而又不见阳光,已经黄的发霉了。

黑人在前门口迎接第一批妇女,把她们请进来,她们话音低沉,发出咝咝声响,以好奇的目光迅速扫视着一切。黑人随即不见了,他穿过屋子,走出后门,从此就不见踪影了。
两位堂姐妹也随即赶到,他们第二天就举行了丧礼,全镇的人都跑来看看覆盖着鲜花的爱米丽小姐的尸体。停尸架上方悬挂着她父亲的炭笔画像,一脸深刻沉思的表情,妇女们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死亡,而老年男子呢——有些人还穿上了刷得很干净的南方同盟军制服——则在走廊上、草坪上纷纷谈论着爱米丽小姐的一生,仿佛她是他们的同时代人,而且还相信和她跳过舞,甚至向她求过爱,他们把按数学级数向前推进的时间给搅混了。这是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在他们看来,过去的岁月不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只是近十年来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样,把他们同过去隔断了。
我们已经知道,楼上那块地方有一个房间,四十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要进去得把门撬开。他们等到爱米丽小姐安葬之后,才设法去开门。
门猛地被打开,震得屋里灰尘弥漫。这间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仿佛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的灯罩,梳妆台,一排精细的水晶制品和白银做底的男人盥洗用具,但白银已毫无光泽,连刻制的姓名字母图案都已无法辨认了。杂物中有一条硬领和领带,仿佛刚从身上取下来似的,把它们拿起来时,在台面上堆积的尘埃中留下淡淡的月牙痕。椅子上放着一套衣服,折叠得好好的;椅子底下有两只寂寞无声的鞋和一双扔了不要的袜子。
那男人躺在床上。
我们在那里立了好久,俯视着那没有肉的脸上令人莫测的龇牙咧嘴的样子。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他所遗留下来的肉体已在破烂的睡衣下腐烂,跟他躺着的木床黏在一起,难分难解了。在他身上和他身旁的枕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
后来我们才注意到旁边那只枕头上有人头压过的痕迹。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从那上面拿起了什么东西,大家凑近一看——这时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臭的气味钻进了鼻孔——原来是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
(杨岂深译)
赏析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发表于1930年,是福克纳最为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也是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系列以杰弗逊镇作为背景(福克纳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县城)的第一篇小说。作品以哥特式小说氛围、独特的人物心理、精致有力的语言、时空自由穿梭的写作手法以及丰富的叙述视角而成为外国文学中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
故事具有哥特式恐怖小说的元素:颓败的老宅、幽居的女人、无语的仆人和死去40年的陈尸。然而福克纳并没有落入恐怖故事与侦探小说的俗套,而是笔锋一转,向我们展示了一位无法直面现实的、不愿随波逐流的、抱守着大势已去的南方社会传统价值观的爱米丽小姐的宿命悲剧。透过女主人公乖僻而又倨傲自尊的一生,我们或许可以窥视到美国南方的历史荣衰和特殊的社会心理。
毫无疑问,爱米丽的父亲格里尔生代表着美国内战后没落衰败的南方贵族势力。格里尔生这一贵族的姓氏并没给爱米丽带来多少荣耀和幸福,相反带给她的是无尽的心理负荷和人生束缚。在爱米丽年轻的时候,父亲为了维护所谓的门第尊严,赶走了所有向爱米丽求爱的男子,无情剥夺了女儿幸福的权利。在父亲故去之后,爱米丽爱上了北方佬工头荷默·伯隆,但是她仍然无法摆脱来自家族荣誉的束缚和父亲施加于她的影响。当她发现荷默是一个无意于婚姻的浪荡子并且打算离开南部的时候,就用砒霜毒死了他,从此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守着一座封闭阴森的宅院、一个曾经显赫却早已没落的贵族姓氏、一具曾经年轻鲜活现早已枯槁的躯体。
威廉·福克纳(1897—1962)是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号称南方文艺复兴的旗手和南方文学的精神领袖。他以长篇小说《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八月之光》、《我弥留之际》等震撼世人。从他出版第一部诗集《大理石牧神》(1924年)、第一部长篇《军饷》(1926年)和第一部约克纳帕塔法系列小说起,就走上了追溯美国南方变迁史的路途,准确地展现出他眼中那个传统价值观念不断瓦解中的世界,深刻探索了当今西方世界的历史性变革和处在这种变革中的西方人的精神危机。他穷毕生精力孜孜不倦地探索和实验小说形式与写作手法,树立了一座现代主义小说的丰碑。“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1949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爱米丽奇特而悲惨的命运遭际,既是社会大环境制约的结果,也与生活小环境的桎梏不无关系,还有她个人性格扭曲畸变的因素,三种力量之合力将她窒息在那幢古老的屋子里与一个黑奴为伴生活了七十四年不治而亡。爱米丽是一个极富个性、多面复杂的人物,她表面高傲,目中无人,内心世界却极端矛盾和痛苦。她经历了没有亲情温暖的家庭、缺乏友情的孤苦生活、匆匆而逝的肤浅爱情,而南方文化根深蒂固地种植在她的思想深处,使她永远走不出自己的内心,所有这些使她成了旧时代、传统社会价值观的牺牲品以及新时代、新价值观的弃儿。
小说的叙述没有将着眼点放在爱米丽悲剧命运的病理原因或个人的性格缺陷上,而是把人物置身于更为宏大的历史背景中。从小说开始我们就知道爱米丽是传统的化身和代言人,她执拗地与势不可挡的时代潮流分庭抗礼,她拒绝缴税,拒绝在自家门前钉上金属门牌号和邮件箱。她拒绝承认时间的流动,拒绝承认父亲已经亡故的事实,并且为了长久地占有心上人,她不惜用砒霜毒死他,让他的形体可以永远陪伴自己。通过塑造爱米丽的形象,福克纳向读者昭示了美国内战后战败的南方传统社会的普遍心理——对旧传统的固守和不肯服输的骄傲与自尊。通过爱米丽的死,福克纳也向我们暗示了美国南方种植园经济文化不可避免的没落。
福克纳对爱米丽的态度也是颇为复杂的。一方面,爱米丽的悲剧要归结于她不能适应一个已经变更或正在变更的社会现实。之所以会那么顽固和偏执,归根到底就是因为逃避现实、逃避生活,不敢也不愿在现实中生活。她只能通过与世隔绝来保住她不可能守住的旧的“世界”,以爱米丽父女为代表的这些旧时代的人拒绝向前看,他们不是生活在过去就是生活在荒野,或者生活在自己虚构的幻觉之中,最终难逃悲剧的命运;另一方面,爱米丽又代表了与时间、与时代抗争的个体的悲剧力量。新时代未必就是美丽的,往往新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也具有变向的褊狭性和局限性。爱米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抗拒法律、规则和世俗眼光,她身上甚至带有一种西西弗斯式的悲壮色彩。从这个意义来说,福克纳又是对爱米丽怀有同情之心的。

小说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从叙述全镇男女怀着不同的动机参加爱米丽小姐的葬礼开始(现在),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而妇女们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房子的内部”。这里作者设置了一个悬念,并没有立即讲述原因,而是从爱米丽生前最近的时间开始倒叙。追忆了全镇“沿袭下来对她的一种义务”是从1894年镇长沙多里斯上校免除她的税收开始;然而年青一代的官员却不理这套老规矩,一再催她缴税,甚至上门收税,结果被她赶走了。第二部分衔接上文,追述她把收税者“连人带马”地打败了,“正如三十年前为了那股气味的事战胜了他们的父辈一样”,从而引出了“气味”事件和她父亲的死。第三部分又补叙父亲死后,“气味”事件之前的事,即爱米丽与北方工头荷默·伯隆的恋情,两个堂姐妹的来访以及买毒药的事(在此作者埋下了伏笔,读者还看不出究竟)。第四部分补叙两个堂姐妹来访的原因,爱米丽定购男人用品以及荷默·伯隆失踪后她的变化(读者以为她是因为被负心人抛弃而万念俱灰),还有她40岁左右时,曾给沙多里斯上校同时代人的女儿、孙女儿上过六七年的瓷器彩绘课,补叙了她的税收被免除的原因。第五部分讲述了爱米丽的老仆人为前来参加葬礼的人打开前门,两个堂姐妹的到来,爱米丽的葬礼以及人们的回忆。葬礼之后,人们打开了楼上一间四十年无人见过的房子。房子布置得像新房,有褪色的玫瑰色物品和男人的衣物,床上赫然躺着一具男体骷髅,旁边的枕头上留下一绺人们曾在爱米丽头上见过的长长的铁灰色头发。
初读这篇小说,我们可能会觉得故事结构比较零散、难以梳理,但是仔细揣摩,便会豁然开朗。故事的结尾是令人恐怖的谜底的解开,首尾呼应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从爱米丽小姐的去世开始,转了一圈,在最后一节又回到她的死亡,首尾相接、天衣无缝。在五个小节中,时序来回颠倒,故事悬念迭出,福克纳正是通过这种非传统的叙述手法来让读者注意有关时间的问题。他没有用意识流的手法向我们展示爱米丽的内心活动,而是通过一系列不按时序排列的事件来展现一个过去的个人或者时代的悲剧。故事的时序和结构是许多现代评论家的研究课题。我们可以从中领略到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等长篇中运用得更为得心应手的时序颠倒的写法。小说主要采取倒叙和插叙的写作手法,整个故事呈现出跳跃的时间状态。这样不按照时间顺序安排小说情节的手法,使福克纳可以随时向读者展示所需的历史背景,同时通过打破时间的一维性——过去、现在、将来,福克纳巧妙地向读者展示了小说的主题与冲突。

福克纳在小说中运用了一系列象征和隐喻的手法,充分展现了爱米丽这一复杂而矛盾的艺术形象。她是格里尔生家族的最后一员,她的死被视为“一座纪念碑的倒下”。“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她代表着逝去的旧时代的价值观,而围绕在她身边的一切都是过去的残余物,与“死亡”、“衰败”相联:破败的宅屋、尘封的房间、父亲的遗像、褪色的玫瑰色窗帘、失去光泽的拐杖头等等。
爱米丽的房舍“虽已破败,却还是桀骜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不仅代表了人物的外在形态和心理状况,同时也象征了衰败的南方文化历史。小说里详细描绘了她脖子上佩戴的一块金表:“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尽管见不到金表,但人们还是可以“听到那块隐在金链子那一端的挂表嘀哒作响”。这块金表隐喻着爱米丽对时光流逝的恐惧感,她拒绝接受变化的世界,企图牢牢抓住已逝的岁月,重新回到过去家族声名显赫的时代。她拒绝缴税,既不提出理由也不上交申请,而是坚定地重复着“我在杰弗生无税可缴”。她居然还让上门催税的参议员们去找替她免税的沙多里斯上校,似乎她根本不知道上校已死将近十年。父亲死后,她不愿意处理父亲的尸体,也是她拒绝时间的一个表现。尘封房间里的玫瑰色灯罩以及荷默死后在婚床上的睡姿(“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表现出爱米丽对爱情的渴望和对理想的诉求。而“褪色的墨水”、爱米丽小姐变形的体态和容颜却向我们证实了时间的残酷。
小说大量运用了对比的手法,通过细节铺陈、照应来反映历史的面貌和人物内心。过去的时代与传统以爱米丽、她的父亲、沙多里斯上校、黑人老男仆及老一辈参议员为代表。现在的新生代则主要是通过匿名叙述者的话语来表现的,他们中有新一代的参议员、荷默·伯隆等,是“思想更为开明的第二代人”。过去与现在的冲突表现在老一辈与新一代处理问题的方式上。过去人们办事讲究社会礼节,而新一代的年轻人却动不动就照搬“书本”,这一点体现在对待爱米丽的税款问题上。对爱米丽的房屋气味问题,两代人的观念也很不相同。年已八十的法官斯蒂芬斯认为处理这件事情并不容易,他说:“你能当着一位贵妇人的面说她那里有难闻的气味吗?”但对年轻人来说,根据书本知识指出那股气味对健康有害并非难事。
爱米丽极力阻挡新生事物的侵入,其住宅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如今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然而她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这种新旧对比带给读者更为直观的感受。年轻时的爱米丽身段苗条、穿着白衣,而年老的她“腰圆体胖”,“穿了一身黑衣”,“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巨大的反差构成强烈的视觉冲击,让读者瞬间就感觉到岁月的无情和爱米丽试图追求绝对永恒的徒劳与绝望。显然,这一手法起到了深化主题、凸显人物形象的重要作用。

小说的叙事角度也是颇具匠心的,单一的平铺直叙代以立体交叉式的叙事线索,准确运用了“我们”构成“集体型”的多角度叙事。小说的叙述者“我们”(we),以平静、宽容、沉思有时又略带善意嘲讽的语调对爱米丽的故事娓娓道来,对其中是非曲直不妄加评论,多少淡化了爱米丽和镇上居民的情感和道德冲突。小说里中性的叙述与缓和的气氛里隐藏着作者复杂的心情——怜悯、哀婉、致敬、惆怅等等。
“我们”是一个非常丰富而模糊的复数人称。有时候是指全体中的一部分(和文中的“他们”相对),代表着全镇不同的人:男人、女人、穷人、富人、年青一代、老一辈,这些人都带有不同的感情色彩和价值判断;有时候出现的“我们”指称“我们全镇的人”这个“集体”,“我们”将小说中相关部分的情节观察得更为详尽、叙述得更为客观冷静。故事中不同的叙述者交替,不同的视点和声音相互补充,情景和细节交代得就更加丰满了。
“我们”掌握着大量的信息,不仅有散布在全镇的、道听途说的流言蜚语还有亲眼所见的第一手材料。“我们”和爱米丽生活在一座小镇,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的话语充满矛盾又满怀乡情,各色人等都怀着不同的情绪、偏见和猜想。“我们”是多变的,随着爱米丽不同的外在表现而产生不同的看法。例如,当得知她父亲死后并没有给她留下什么遗产的时候,“人们倒也有点感到高兴”,并且“表示哀悼和愿意接济”;当猜测久未婚嫁的爱米丽可能会发疯的时候,“人们才开始真正为她感到难过”;看到爱米丽和荷默出双入对的时候,“高兴地看到爱米丽小姐有点寄托”;当觉得爱米丽和自己身份不符的荷默总在一起却无婚姻打算的时候,就认为她是“全镇的羞辱”、“青年的坏榜样”;当得知爱米丽买了毒药可能准备自杀的时候,又发出“可怜的爱米丽”的同情……小说通过“群言”的形式充分塑造了“我们”这些有着不同情感和价值观的人的形象。从“我们”对爱米丽的描述、评价的语气、观点,读者可以反观这些人在爱米丽的悲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因此,“我们”已然成为作者有意描写的对象、作品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
“我们”有时又被分离出来,成为被赋予上帝般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即全知视角,以当事人的视角报告与爱米丽有关的情况(如对爱米丽的拜访,知道爱米丽写给镇长的纸张和手迹,知道爱米丽回家看到毒药瓶上的标记),这样的叙述不但知晓外部世界而且还洞察到人物内心的动向。
小说最后一部分全面客观地描述了爱米丽住宅的恐怖场景,增加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这时候的叙述者“我们”似乎已被爱米丽对爱的渴望以及其拥有爱的方式所震撼,这部分文字用白描的手法,客观而冷静地呈现一切。然而唯其客观,唯其不带感情色彩,反而使叙述的声音更为沉重,故事开头那略带嘲讽的旁观者已经转变为一个带有悲悯色彩的真诚的叙述者。读者不难看出福克纳对爱米丽命运乃至对整个南方的既爱且恨、既哀又怨的复杂心情,对已经故去的价值和传统的眷恋与叹息。我们可以说这篇小说也是福克纳给已经消融于历史变迁中的美国南方社会世情献上的一朵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