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里尔克散文《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节选赏析
里尔克:给一位青年诗人的十封信
第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
您的信前几天才转到我这里。我要感谢你信里博大而亲爱的依赖。此外我能做的事很少。我不能评论你的诗艺;因为每个批评的意图都离我太远。再没有比批评的文字那样同一件艺术品隔膜的了;同时总是演出来较多或较少的凑巧的误解。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达到过的空间;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无常的生命之外赓续着。
我既然预先写出这样的意见,可是我还得向你说,你的诗没有自己的特点,自然暗中也静静地潜伏着向着个性发展的趋势。我感到这种情形最明显的是在最后一首《我的灵魂》里,这首诗字里行间显示出一些自己的东西。还有在那首优美的诗《给雷渥琶地》,也洋溢一种同这位伟大而寂寞的诗人精神上的契合。虽然如此,你的诗本身还不能算什么,还不是独立的,就是那最后的一首和《给雷渥琶地》也不是。我读你的诗感到有些不能明确说出的缺陷,可是你随诗寄来的亲切的信,却把这些缺陷无形中给我说明了。
你在信里问你的诗好不好。你问我。你从前也问过别人。你把它们寄给杂志。你把你的诗跟别人的比较;若是某些编辑部退回了你的试作,你就不安。那么(因为你允许我向你劝告),我请你,把这一切放弃吧!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原人似地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不要写爱情诗;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们是最难的;因为那里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传下来的作品,从中再表现出自己的特点则需要一种巨大而熟练的力量。所以你要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归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用你周围的事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试行拾捡起过去久已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你的个性将渐渐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如果从这收视反听,从这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你也不会再尝试让杂志去注意这些作品:因为你将在作品里看到你亲爱的天然产物,你生活的断片与声音。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别的劝告:走向内心,探索你生活发源的深处,在它的发源处你将会得到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必须”的创造。它怎么说,你怎么接受,不必加以说明。它也许告诉你,你的职责是艺术家。那么你就接受这个命运,承担起它的重负和伟大,不要关心从外边来的报酬。因为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
但也许经过一番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之后,你就断念作一个诗人了(那也够了,感到自己不写也能够生活时,就可以使我们决然不再去尝试);就是这样,我向你所请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无论如何,你的生活将从此寻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该是良好、丰富、广阔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说出的多得多。
我还应该向你说什么呢?我觉得一切都本其自然;归结我也只是这样劝你,静静地严肃地从你的发展中成长起来;没有比向外看和从外面等待回答会更严重地伤害你的发展了,你要知道,你的问题也许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
我很高兴,在你的信里见到了荷拉捷克教授的名字;我对于这位亲切的学者怀有很大的敬意和多年不变的感激。请你替我向他致意;他至今还记得我,我实在引为荣幸。
你盛意寄给我的诗,现奉还。我再一次感谢你对我信赖的博大与忠诚;我本来是个陌生人,不能有所帮助,但我要通过这封本着良知写的忠实的回信报答你的信赖于万一。
以一切的忠诚与关怀: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3,2,18;巴黎
第六封信
我的亲爱的卡卜斯先生,
你不会得不到我的祝愿,如果圣诞节到了,你在这节日中比往日更深沉地负担着你的寂寞。若是你觉得它过于广大,那么你要因此而欢喜(你问你自己吧),哪有寂寞不是广大的呢;我们只有“一个”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负担,并且几乎人人都有这危险的时刻,他们愿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种庸俗无聊的社交,和与任何一个不相配的人勉强谐和的假象去交换……但也许正是这些时候,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你不要为此而迷惑。我们最需要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长时期不遇一人——这,我们必须能够做到。居于寂寞,像人们在儿童时那样寂寞,成人们来来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务纠缠,大人们是那样匆忙,可是儿童并不懂得他们做些什么事。
如果一天我们洞察到他们的事务是贫乏的,他们的职业是枯僵的,跟生命没有关联,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从自己世界的深处,从自己寂寞的广处(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职业),和儿童一样把它们当作一种生疏的事去观看呢?为什么把一个儿童聪明的“不解”抛开,而对于许多事物采取防御和蔑视的态度呢?“不解”是居于寂寞;防御与蔑视虽说是要设法和这些事物隔离,同时却是和它们发生纠葛了。
亲爱的先生,你去思考你自身负担着的世界;至于怎样称呼这思考,那就随你的心意了;不管是自己童年的回忆,或是对于自己将来的想望,——只是要多多注意从你生命里出现的事物,要把它放在你周围所看到的一切之上。你最内心的事物值得你全心全意地去爱,你必须为它多方工作;并且不要浪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去解释你对于人们的态度。到底谁向你说,你本来有一个态度呢?——我知道你的职业是枯燥的,处处和你相违背,我早已看出你的苦恼,我知道,它将要来了。现在它来了,我不能排解你的苦恼,我只能劝你去想一想,是不是一切职业都是这样,向个人尽是无理的要求,尽是敌意,它同样也饱受了许多低声忍气、不满于那枯燥的职责的人们的憎恶。你要知道,你现在必须应付的职业并不见得比旁的职业被什么习俗呀、偏见呀、谬误呀连累得更厉害;若是真有些炫耀着一种更大的自由的职业,那就不会有职业在它自身内广远而宽阔,和那些从中组成真实生活的伟大事物相通了。只有寂寞的个人,他跟一个“物”一样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规律下,当他走向刚破晓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满非常事件的夜晚,当他感觉到那里发生什么事,一切地位便会脱离了他,像是脱离一个死者,纵使他正处在真正的生活中途。亲爱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现在作军官所必须经验的,你也许在任何一种现有的职业里都会感到,甚至纵使你脱离各种职务,独自同社会寻找一种轻易而独立的接触,这种压迫之感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减轻。——到处都是一样:但是这并不足使我们恐惧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间没有谐和,你就试行与物接近,它们不会遗弃你;还有夜,还有风——那吹过树林、掠过田野的风;在物中间和动物那里,一切都充满了你可以分担的事;还有儿童,他们同你在儿时所经验过的一样,又悲哀,又幸福,——如果你想起你的童年,你就又在那些寂寞的儿童中间了,成人们是无所谓的,他们的尊严没有价值。
若是你因为对于童年时到处可以出现的神已经不能信仰,想到童年,想到与它相连的那种单纯和寂静,而感到苦恼不安,那么,亲爱的卡卜斯先生,你问一问自己,你是不是真把神失落了?也许正相反,你从来没有得到他?什么时候应该有过神呢?你相信吗,关于神,一个儿童能够把住他,成人们只能费力去负担他,而他的重量足以把老人压倒?你相信吗,谁当真有他,又能把他像一块小石片似地失落?或者你也不以为吗,谁有过他,还只能被他丢掉?——但如果你认识到,他在你的童年不曾有过,从前也没有生存过;如果你觉得基督是被他的渴望所欺,摩罕默得是被他的骄傲所骗,——如果你惊愕地感到,就是现在,就是我们谈他的这个时刻,他也没有存在;——那么,什么给你以权利,觉得缺少这从来不曾有过的神像是丧失一个亡人,并且寻找他像是找一件遗失的物品呢?
你为什么不这样想,想他是将要来到的,他要从永恒里降生,是一棵树上最后的果实,我们不过是这树上的树叶?是谁阻拦你,不让你把他的诞生放在将来转变的时代,不让你度过你的一生像是度过这伟大的孕期内又痛苦又美丽的一日?你没有看见吗,一切发生的事怎样总是重新开始?那就不能是神的开始吗?啊,开端的本身永远是这般美丽!如果他是最完全的,那么较为微小的事物在他以前就不应该存在吗,以便他从丰满与过剩中能够有所选择?——他不应该是个最后者吗,将一切握诸怀抱?若是我们所希求的他早已过去了,那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呢?
像是蜜蜂酿蜜那样,我们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来建造我们的神。我们甚至以渺小,没有光彩的事物开始(只要是由于爱),我们以工作,继之以休息,以一种沉默,或是以一种微小的寂寞的欢悦,以我们没有朋友、没有同伴单独所做的一切来建造他,他,我们并不能看到,正如我们的祖先不能看见我们一样。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们,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作为我们的禀赋,作为我们命运的负担,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的深处升发出来的姿态。
现在你所希望不到的事,将来不会有一天在最遥远、最终极的神的那里实现吗?
亲爱的卡卜斯先生,在这虔诚的情感中庆祝你的圣诞节吧,也许神正要用你这生命的恐惧来开始;你过的这几天也许正是一切在你生命里为他工作的时期,正如你在儿时已经有一次很辛苦地为他工作过一样。好好地忍耐,不要沮丧,你想,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我们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会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
祝你快乐,勇敢!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3,12,23;罗马
第八封信
亲爱的卡卜斯先生,
我想再和你谈一谈,虽然我几乎不能说对你有所帮助以及对你有一些用处的话。你有过很多大的悲哀,这些悲哀都已过去了。你说,这悲哀的过去也使你非常苦恼。但是,请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些大的悲哀并不曾由你生命的中心走过?当你悲哀的时候,是不是在你生命里并没有许多变化,在你本性的任何地方也无所改变?危险而恶劣的是那些悲哀,我们把它们运送到人群中,以遮盖它们的声音;像是敷敷衍衍治疗的病症,只是暂时退却,过些时又更可怕地发作;他们聚集在体内,成为一种没有生活过、被摈斥、被遗弃的生命,足以使我们死去。如果我们能比我们平素的知识所能达到的地方看得更远一点,稍微越过我们预感的前哨,那么也许我们将会以比担当我们的欢悦更大的信赖去担当我们的悲哀。因为它们(悲哀)都是那些时刻,正当一些新的,陌生的事物侵入我们生命;我们的情感蜷伏于怯懦的局促的状态里,一切都退却,形成一种寂静,于是这无人认识的“新”就立在中间,沉默无语。
我相信几乎我们一切的悲哀都是紧张的瞬间,这时我们感到麻木,因为我们不再听到诧异的情感生存。因为我们要同这生疏的闯入者独自周旋;因为我们平素所信任的与习惯的都暂时离开了我们;因为我们正处在一个不能容我们立足的过程中。可是一旦这不期而至的新事物迈进我们的生命,走进我们的心房,在心的最深处化为无有,溶解在我们的血液中,悲哀也就因此过去了。我们再也经验不到当时的情形。这很容易使我们相信前此并没有什么发生;其实我们却是改变了,正如一所房子,走进一位新客,它改变了。我们不能说,是谁来了,我们往后也许不知道,可是有许多迹象告诉我们,在“未来”还没有发生之前,它就以这样的方式潜入我们的生命,以便在我们身内变化。所以我们在悲哀的时刻要安于寂寞,多注意,这是很重要的:因为当我们的“未来”潜入我们的生命的瞬间,好像是空虚而枯僵,但与那从外边来的、为我们发生的喧嚣而意外的时刻相比,是同生命接近得多。我们悲哀时越沉静,越忍耐,越坦白,这新的事物也越深、越清晰地走进我们的生命,我们也就更好地保护它,它也就更多地成为我们自己的命运;将来有一天它“发生”了(就是说:它从我们的生命里出来向着别人走进),我们将在最内心的地方感到我们同它亲切而接近。并且这是必要的。是必要的,——我们将渐渐地向那方面发展,——凡是迎面而来的事,是没有生疏的,都早已属于我们了。人们已经变换过这么多运转的定义,将来会渐渐认清,我们所谓的命运是从我们“人”里出来,并不是从外边向着我们“人”走进。只因为有许多人,当命运在他们身内生存时,他们不曾把它吸收,化为己有,所以他们也认不清,有什么从他们身内出现;甚至如此生疏,他们在仓皇恐惧之际,以为命运一定是正在这时走进他们的生命,因为他们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类似的事物。正如对于太阳的运转曾经有过长期的蒙惑那样,现在人们对于未来的运转,也还在同样地自欺自蔽。其实“未来”站得很稳,亲爱的卡卜斯先生,但是我们动转在这无穷无尽的空间。
我们怎么能不感觉困难呢?
如果我们再谈到寂寞,那就会更明显,它根本不是我们所能选择或弃舍的事物。我们都是寂寞的。人能够自欺,好像并不寂寞。只不过如此而已。但是,那有多么好呢,如果我们一旦看出,我们都正在脱开这欺骗的局面。在其间我们自然要发生眩昏;因为平素我们的眼睛看惯了的一切这时都忽然失去,再也没有亲近的事物,一切的远方都是无穷的旷远。谁从他的屋内没有准备,没有过程,忽然被移置在一脉高山的顶上,他必会有类似的感觉;一种无与伦比的不安被交付给无名的事物,几乎要把他毁灭。他或许想象会跌落,或者相信会被抛掷在天空,或者粉身碎骨;他的头脑必须发现多么大的谎话,去补救、去说明他官感失迷的状态。一切的距离与尺度对于那寂寞的人就有了变化;从这些变化中忽然会有许多变化发生。跟在山顶上的那个人一样,生出许多非常的想象与稀奇的感觉,它们好像超越了一切能够担当的事体。但那是必要的,我们也体验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尽量广阔地承受我们的生存;一切,甚至闻所未闻的事物,都可能在里边存在。根本那是我们被要求的唯一的勇气;勇敢地面向我们所能遇到的最稀奇、最吃惊、最不可解的事物。就因为许多人在这意义中是怯懦的,所以使生活受了无限的损伤;人们称作“奇象”的那些体验、所谓“幽灵世界”、死,以及一切同我们相关联的事物,它们都被我们日常的防御挤出生活之外,甚至我们能够接受它们的感官都枯萎了。关于“神”,简直就不能谈论了。但是对于不可解的事物的恐惧,不仅使个人的生存更为贫乏,并且人与人的关系也因之受到限制,正如从有无限可能性的河床里捞出来,放在一块荒芜不毛的岸上。因为这不仅是一种惰性,使人间的关系极为单调而陈腐地把旧事一再重演,而且是对于任何一种不能预测、不堪胜任的新的生活的畏缩。但是如果有人对于一切有了准备,无论什么,甚至最大的哑谜,也不置之度外,那么他就会把同别人的关系,当作生动着的事物去体验,甚至充分理解自己的存在。正如我们把各个人的存在看成一块较大或较小的空间,那么大部分人却只认识了他们空间的一角、一块窗前的空地,或是他们走来走去的一条窄道。这样他们就有一定的安定。可是那危险的不安定是更人性的,它能促使亚仑·坡的故事里的囚犯摸索他们可怕的牢狱的形状,而熟悉他们住处内不可言喻的恐怖。但我们不是囚犯,没有人在我们周围布置了陷阱,没有什么来恐吓我们,苦恼我们。我们在生活中像是在最适合于我们的原素里,况且我们经过几千年之久的适应和生活是这样地相似了,如果我们静止不动,凭借一种成功的模拟,便很难同我们周围的一切有所区分。我们没有理由不信任我们的世界,因为它并不敌对我们。如果它有恐惧,就是我们的恐惧;它有难测的深渊,这深渊是属于我们的;有危险,我们就必须试行去爱这些危险。若是我们把我们的生活,按照那叫我们必须永远把握艰难的原则来处理,那么现在最生疏的事物就会变得最亲切、最忠实的了。我们怎么能忘却那各民族原始时都有过的神话呢;恶龙在最紧急的瞬间变成公主的那段神话;也许我们生活中一切的恶龙都是公主们,她们只是等候着,美丽而勇敢地看一看我们。也许一切恐怖的事物在最深处是无助的,向我们要求救助。
亲爱的卡卜斯先生,如果有一种悲哀在你面前出现,它是从未见过的那样广大,如果有一种不安,像光与云影似地掠过你的行为与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惧。你必须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边发生了;那是生活没有忘记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会让你失落。为什么你要把一种不安、一种痛苦、一种忧郁置于你的生活之外呢,可是你还不知道,这些情况在为你做什么工作?为什么你要这样追问,这一切是从哪里来,要向哪里去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过渡中,要愿望自己有所变化。如果你的过程里有一些是病态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种方法,有机体用以从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来;所以我们只须让它生病,使它有整个的病发作,因为这才是进步。亲爱的卡卜斯先生,现在你自身内有这么多的事发生,你要像一个病人似地忍耐,又像一个康复者似地自信;你也许同时是这两个人。并且你还须是看护自己的医生。但是在病中常常有许多天,医生除了等候以外,什么事也不能做。这就是(尽管你是你的医生的时候),现在首先必须做的事。
对于自己不要过甚地观察。不要从对你发生的事物中求得很快的结论,让它们单纯地自生自长吧。不然你就很容易用种种(所谓道德的)谴责回顾你的过去,这些过去自然和你现在遇到的一切很有关系。凡是从你童年的迷途、愿望、渴望中在你身内继续影响着的事,它们并不让你回忆,供你评判。一个寂寞而孤单的童年非常的情况是这样艰难,这样复杂,受到这么多外来的影响,同时又这样脱开了一切现实生活的关联,纵使在童年有罪恶,我们也不该简捷了当地称作罪恶。对于许多名称,必须多多注意;常常只是犯罪的名称使生命为之破碎,而不是那无名的、个人的行为本身,至于这个行为也许是生活中规定的必要,能被生活轻易接受的。因为你把胜利估量得过高,所以你觉得力的消耗如此巨大;胜利并不是你认为已经完成的“伟大”,纵使你觉得正确;“伟大”是你能把一些真的、实在的事物代替欺骗。不然你的胜利也不过是一种道德上的反应,没有广大的意义,但是它却成为你生活的一个段落。亲爱的卡卜斯先生,关于我的生活,我有很多的愿望。你还记得吗,这个生活是怎样从童年里出来,向着“伟大”渴望?我看着,它现在又从这些伟大前进,渴望更伟大的事物。所以艰难的生活永无止境,但因此生长也无止境。
如果我还应该向你说一件事,那么就是:你不要相信,那试行劝慰你的人是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些有时对你有益的简单而平静的几句话里。他的生活有许多的辛苦与悲哀,他远远地专诚帮助你。不然,他就绝不能找到那几句话。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4,8,12;瑞典,弗拉底(Fladie),
波格比庄园(BorgebyGarb)
(冯至译)
赏析
里尔克除却他诗人的天职外,还是一个永不疲倦的书简家。里尔克在其短暂的生命里,写下了不可计数的书简,收信对象是家人、爱人、朋友、仰慕者、青年学生等等,非常广泛。从另一方面,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认为这些书简是优美的散文体文学作品。《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也许并不是其中最亲切、最美的,但是却浑然天成,无形中自有首尾,是对青年们说得最多的作品,当然也是在青年们中最具有影响力的。由于所选篇幅的限制,我们从中节选三封信(第一封、第六封和第八封)。里尔克在这些信里谈到对诗和艺术、两性之爱、生活的意义、职业的选择、人生之彷徨寂寞的看法,可以说都是青年人最感困惑的问题。无论从内容思想还是从艺术美感来看,这些信都是耐人寻味的。

谁是这十封信幸运的收信人?
弗兰斯·克萨危尔·卡卜斯。这位维也纳·新城陆军学校的学生,于1902年深秋的某天,正坐在校园里的一棵老栗树下读着里尔克的诗集,学校里的教授和牧师慈祥而博学的荷拉捷克先生走到他的身边问道:“莱内·马利亚·里尔克的诗?”随后他翻了几页,读了几行,望着远方出神,最后才点头道:“勒内·里尔克从陆军学生变成一个诗人了。”于是,卡卜斯从荷拉捷克先生那里了解到里尔克少年时代读书的情形。
十五年前,里尔克的父母希望他将来成为军官,就把他送到圣坡尔腾的陆军初级学校读书。荷拉捷克先生彼时正好在那里当牧师,他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个陆军学生。里尔克给他的印象是:平静、严肃、天资很高、喜欢寂寞、忍受着宿舍生活的压抑。四年后,里尔克与别的同学一起升入梅里史·外司克尔心地方的陆军高级中学。可是因为他的身体太单薄,体格经不起严格的军事化训练,于是他被父母召回故乡布拉格,在那里继续念书。从此,荷拉捷克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了。
卡卜斯内心极为崇拜里尔克,把他作为自己不可企及的偶像,但听到这些往事,感觉到里尔克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诗人,而是与自己有许多共鸣的前辈长者,是更加值得信赖的朋友。当时还没有满二十岁的卡卜斯对诗歌怀有浓厚的兴趣,尝试着写了几首诗歌,却没有足够的信心,因拿不准自己而踌躇不定。他也重复着当年里尔克那样的寂寞和压抑,在军校里郁郁不得志,也面临着职业的选择以及未来可能的职业与自身意趣不合的境遇,很希望寻求别人的理解。他一下子觉着与自己心目中崇拜之人的时空距离拉近了,于是立刻决定把试写的诗作寄给里尔克,请他批评,并向他倾吐自己的心声。
几个星期后卡卜斯收到了回信。信上印着巴黎的邮戳,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信上从头到尾都写着与信封上同样清晰美丽而坚固的字体。于是他同里尔克开始了不断的通信,直到1908年才渐渐稀疏。在1929年出版的这本书信簿册的序言中,卡卜斯说之所以会这么长久地与里尔克保持联系,是因为“生活把我赶入了正是诗人温暖、和蔼而多情的关怀所为我防护的境地”。而这十封信的意义不仅仅是对他个人成长与创作醍醐灌顶,更在于:“为了理解里尔克所生活所创造的世界是重要的,为了今日和明天许多生长者和完成者也是重要的。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

青年人充满朝气,常常被比喻成明朗的春天、未来的希望,这固然不错。然而,青年人还有容易被人忽视的另一面,那就是成长的烦恼和初尝寂寞的苦闷。译者冯至先生在序言中写道:“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生长,更像那在阴云暗淡的风里、雨里、寒里演变着的春。因为后者比前者更漫长、沉重而更有意义。”青年人的生命无时无刻不需要生长,而外边却并非永远都是风和日丽。他们要承受许多寒冷、无情和误解。他们时常觉得内心和外界无法协调,处处受着限制,同时又不能像植物似地那样沉默,他们要寻找能够听他们倾诉的人,要寻找能够给予他们适当建议和理解的人。这样的找寻往往以失望而告终。
然而,卡卜斯却是一个非常幸运的青年。他本来是一时兴会,写出一封抒发自己内心状况的信,寄给一个不相识的诗人(里尔克),而诗人读完了信有所会心,想起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仿佛在抚摸他过去身上的伤痕,随即来一封信,就回一封信,对于信中提到的问题,一一耐心地给予回答和分析,还睿智地指出——“人都要自己料理,旁人是很难给以一些帮助的。”这让卡卜斯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应该承担自己的命运,生命有着不可更改和不可逃脱的责任。人不要祈求神灵或者他人的拯救,人应该自己救自己!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1875—1926)堪称20世纪最伟大、最重要的德语诗人。他发表于1902年的《图象书》、1905年的《祈祷书》等早期诗集已经充分崭露了他的诗人天赋,而1907年《新诗集》和1908年《新诗别集》的出版则标志着里尔克诗歌艺术的成熟。这时候的他摆脱了早期诗歌中浮华、腻甜、空洞等缺陷,吸收了罗丹和塞尚的艺术风格,以“物化诗”为人赞赏。小说《马尔特手记》于1910年问世,从一个寄寓巴黎的丹麦文学青年的角度,描写了巴黎边缘人的生活,深刻地反映了里尔克的内心世界。1921年夏天,里尔克来到一座名为穆佐的城堡,在那里完成了《杜伊诺哀歌》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这两部诗集在现代和古老神话原型的结合中,以天才的创造力、强烈的感染力和不可穷尽的深刻性成为德意志乃至整个西方诗歌史上一个辉煌的惊叹号。
里尔克在信中,表达了一种关于“孤独”的理念。他这样说:人到世上来,是艰难而孤单。一个个的人在世上好似园里的那些并排着的树。枝枝叶叶也许互相呼应,但是它们的根,它们盘结在地下摄取营养的根却各不相干,又沉静,又孤单。人每每为了无端的喧嚣,忘却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对草木鸟兽(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生物)的观察中体验一些生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表面永远往下滑过去。这样,自然无所谓艰难,也无所谓孤单,只是隐瞒和欺骗。欺骗和隐瞒的工具,里尔克告诉我们说,是社会的习俗。人在遇见了艰难,遇见了恐怖,遇见了严重的事物而无法应付时,便会躲在习俗的下边去求它的庇护。它成了人们的避难所,却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谁若是要真实的生活,就必须脱离开现成的习俗,自己独立成为一个生存者,担当生活上种种的问题,和我们的始祖所担当过的一样,不能有什么东西代替。人要勇敢地面对现实,面向我们所能遇到的最稀奇、最吃惊、最不可解的事物。真实的命运比起这些暂时的忧郁使人更多地担受痛苦,但也给人以更多的机会走向伟大,更多的勇气向着永恒。
里尔克说:“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身边的人事都同我们疏远了,其实这就是我们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我们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我们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其实这就是我们成长的欢喜。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是悲哀的,像是男孩的发育,像是春天的开始。然而我们最需要的却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我们应该享受那无边的寂静,从这寂静中期待着良好而丰盛的时间的赠品。
里尔克在信中告诫我们应该学会独处、享受“寂寞”。他本人就是一个背井离乡的现代人,失落感与他如影随形。在马不停蹄地寻找心目中真正的故乡、上下求索试图确定人在宇宙间的方位和归属的同时,他又将孤独感视若神明,对他来说,孤独感甚至是创作的必要条件和保证。一切都本其自然。在给卡卜斯的信中,他这样写道:“静静地严肃地从你的发展中成长起来;没有比向外看和从外面等待回答会更严重地伤害你的发展了,你要知道,你的问题也许只是你最深的感情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让你的判断力静静地发展,发展跟每个进步一样,是深深地从内心出来,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时至才能产生。让每个印象与一种情感的萌芽在自身里、在暗中、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个人理解所不能达到的地方完成。”
里尔克用诗化的语言、谈心的方式讲人生哲理,入情入理,情感充沛,让我们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自己的心里流淌出来的,又流回到自己的心里,可以由衷地感到一种满足感和欣悦感。

在这几封信中,里尔克不仅对卡卜斯遇到的人生困惑给予了精辟的点拨,而且就其诗歌创作给出了艺术观上的指导和启发。里尔克最先强调的是“观察”。
里尔克真正懂得创作真谛的时候就是开始“观看(静观)”的时候。他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一件件的事物在他周围,都像刚刚从上帝手里做成。他赤裸裸地脱去文化的衣裳,用原始的眼睛来观看。他在另一篇随笔里写道:“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是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得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这是里尔克的诗的自白,同时他也这样生活着、创作着。
冯至说:“‘选择和拒绝’是许多诗人的态度,我们常听人说,这不是诗的材料,这不能入诗,但是里尔克回答,没有一事一物不能入诗,只要它是真实的存在者;一般人说,诗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尔克说,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的苦恼一般。”
观看一切发生过的自然及人间现象,是为了探测生命的可能性,为了探测真生。那观看决不是自然主义式的,而是要透视到现象的背后,捉摸它们隐藏的寓意。诗人的存在方式是“感觉”和“经验”,他所处的层次是“意义”的层次。在这层次里,习常的观念、理想的标准、逻辑的分类都是障碍。将万物置于心的空间里,以至痛与至乐孕育,使它们再生。最后,诗人才能感受它们的含义和动向。
其次,艺术创作要做的是:向内看。里尔克在信中说:“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只有一个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
在里尔克看来,我们要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归依于日常生活呈现给我们的事物。我们描写自己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用我们周围的事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如果我们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也不要抱怨它;还是怨我们自己吧,怨我们还不够作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没有无关痛痒的地方。即使我们被关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与我们的感观隔离——我们不还永远据有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拾捡起过去久已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我们的个性将渐渐固定,同时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
对于艺术创造者,里尔克还特别强调一种工作的精神。在巴黎,他从倾心崇拜的大师罗丹那里学会了一件事:工作——工匠般地工作。在他看来,诗歌创作就像一件不计时间和报酬的永恒的工作。生活就是要热情地投入“工作”当中,去理解、去创造。热爱生活,这是艺术家的共性。同时,以深深的谦虚与忍耐去期待一个新的豁然贯通的时刻——这才是艺术的生活。“像是蜜蜂酿蜜那样,我们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来建造我们的神。我们甚至以渺小、没有光彩的事物开始(只要是由于爱),我们以工作继之以休息,以一种沉默,或是以一种微小的寂寞的欢悦,以我们没有朋友、没有同伴单独所做的一切来建造他……”艺术也是一种生活方式,无论我们怎样生活,都能不知不觉地为它准备;每个真实的生活都比那些虚假的、以艺术为号召的职业跟艺术更为接近。

从审美的角度来看里尔克的这些散文体书简,我们最强烈感觉到的就是其中涵藏着的浓郁的哲理韵味。哲理是创作诗意之本。哲理是关于宇宙和人生的原理,是在崇高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高尚且强有力的思想。散文的诗意美是感情、形象和哲理的遇合体。如果没有深刻的思想、闪光的哲理,哪怕感情再强,形象再美,要开出活泼泼的诗意之花是决不可能的,恰如纸花、绢花,看似鲜丽,却毫无生命力。其实,感情也是以思想为基础的,而且感情的浓度与思想的深度成正比,思想越深刻,感情也越炽热;即使是那些艺术形象,也必须以思想为核心,没有思想贯穿其中,就不会有丰富立体的形象美,至多不过是一堆漂亮辞藻装扮起来的摆设而已。
里尔克散文里洋溢着浓郁的诗意,让读者的心灵感受到一种丰沛的润泽和甘怡。他的文字具有那种直抵事物本质的非凡能力,对社会现象、自然现象、精神现象有着深入的观察和深刻的思考(例如信里关于成长和寂寞的话题),既能给读者以启迪,又能给读者以艺术享受。我们可以欣赏到里尔克笔下对自然现象敏锐细腻的感觉表达、密集的意象与奇特的比喻,这样的段落在他的散文和书信中俯拾皆是,例如关于“神”的将临,里尔克这样说:“他要从永恒里降生,是一棵树上最后的果实,我们不过是这树上的树叶?”将凡人比为“树叶”,其实正是切合了生命的繁盛枯荣、生老病死的变化过程,同时又带有无限轮回、生长转化的不朽之意。时间与空间、颜色与声音、客观与主观、动与静、人与事,在里尔克文章中自然地流转且不着痕迹。
里尔克认识到一个心灵必须不断充满自身,才能从自身流淌出丰满来。他早就参透了这样的一条真谛:“诗人而且正是他必须采集,让他的感官像蜜蜂一样如醉如痴以便诗歌的金色蜜汁浓烈、透明而流畅地形成。”作家应该使自己内心不断强大和丰富。他从诺瓦利斯、荷尔德林、雅各布森等人的作品里广泛地吸收营养。从塞尚的绘画、罗丹的雕塑中,他学会了“让事物们自己表达”。大自然以更生动的方式渗透进他的心灵,只要以爱力去温暖和照亮它们,有如塞尚绘画的颜色一般;它们互相呼应,互相超越,使作品永久保持大生动和大形成。里尔克使“风景艺术慢慢转为世界风景画”。这些图画的内容,如此无意地从观看和劳动中产生。而观看这些作品的人不再是在同类中间平起平坐的合群者,为此不论早晚远近,甚至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人了。“他作为一个物被安放在众物中间,非常之孤单;物与人的所有共同性已经退缩为所有成长者的根部从中吸收水分的公共深泉。”里尔克的作品实现了“物我同一”所能达到的至高的静穆与庄严,具有一种无言的绘画美和雕塑美。我们不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通感能力去阅读和感受这些篇章,不久就会发现文学和艺术原来是如此息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