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屏显示专题章节

无疑，叶芝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一个成功的天才。他真正的成就在于实现了自我价值，在于把多种兴趣与工作和生活“锤炼统一”，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创造了一套自我完善的个人神话。按照他自己的标准，一位天才诗人应当是读者趣味乃至生活方式的创造者，而非迎合者。他就是这样一位敢为天下先且颇有预见力的人。仅就文学技巧而言，他可以说有意无意间在同代人中遥遥领先了。他得自卡巴拉冥想术的“自由联想”法，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方法的发展几乎同步，而将其运用到写作中也早于乔伊斯等人的“意识流”。他的实验戏剧被认为影响了后来的荒诞派戏剧。他对“自动书写”的开发亦早于英、美的超现实主义诗派。他对后期象征主义诗人如庞德、艾略特的启发更是有目共睹的。

在我们准备进入《当你老了》这首诗歌之前，应该先来认识一位伟大的女性——叶芝的缪斯——茅德·冈(1866—1953)。1889年叶芝与她的邂逅堪称他生命中最大的奇迹，从而为世界发掘了一眼喷涌不歇的诗歌之泉;她成为诗人一生艺术的灵感源泉和理想的寄托。二十四岁的叶芝被茅德·冈的美所慑服，对之一见倾心，从此他“一生的烦恼开始了”。在公开出版的第二部自传《帷幕的颤动》(1922)中，他描写初遇茅德·冈的印象是这样的:“那时，她就像春天女神的古典式化身，维吉尔的赞美‘她走起路来好像女神’只是为她一人而写的。她容光焕发，好像阳光透照的苹果花。我记得那天她就站在窗内一大簇苹果花旁。”后来，这来自现实生活的印象又在他的诗作中重现，苹果花成了茅德·冈的象征:“它变成一个晶莹的少女，/鬓边簪插着苹果花儿”;“她青春少女初长成的时候，/颀长而高贵，胸脯和面颊/却像苹果花一样色泽淡雅。”多年后，从叶芝的追忆中仍能感到那最初惊艳一刻电击般的震撼:“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身上看到这样超凡的美，我一直以为只属于名画、属于诗歌、属于古老的传说。”

然而，一开始叶芝似乎就意识到他俩之间的距离:“我们在追求不同的东西:她，某种留名后世的行动，以给她的青春作最后的献礼;而我，毕竟，只为了发现和交通一种存在状态而已。”茅德·冈是一位激进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她主张为了革命应该诉诸暴力，不惜流血和牺牲，以生命换来民族的独立，她将一生都献给了祖国爱尔兰的解放事业。而叶芝却更愿意以温和的文学、艺术、思想形式唤醒民众的觉醒。即使在人生追求上并不一致，叶芝仍然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自己所有的爱、热情与信念，忠贞不渝，至死不悔。茅德·冈没有接受诗人的爱情，而是选择了与她志同道合的爱尔兰军官约翰·麦克布莱德上校结合。后来她的丈夫牺牲，叶芝再度去求婚依然遭到拒绝。茅德·冈说，跟她在一起，他不会幸福;婚姻太乏味，诗人永远不该结婚;他可以从他所谓的不幸中作出美丽的诗来;世人会因为她不嫁给他而感谢她的。现在看来，当年这些听起来有些冷酷的话却不无道理。很久以后，老年的叶芝也反省到，正是这种苦恋而不可得到的精神之爱成就了他的诗名。

叶芝一生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写下了无数动人的诗篇，写于1893年的《当你老了》就是其中最著名的爱情诗之一。

全诗在一个虚拟的情境中展开。“现时”的诗人设想若干年后自己心目中的美人已经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在炉火旁追忆、沉思和重新发现那在青春时光被抛弃的爱情。睡眼蒙的老年的她会怎么想呢?这是诗人向茅德·冈倾吐自己矢志不渝的爱，也是企望时间具有可逆性从而挽回在现实中落空的爱情。第一段中的“炉火”和“诗歌”两个意象之间存在着彼此影射的关系。炉子是提供温暖之物，而诗篇中蕴藏了诗人一颗滚烫的心。诗人相信，自己的爱不会随着时光老去，在茅德凄凉寂寞的老境中，他的诗作为心灵的慰藉，还会像炽热的炉火一样燃烧，伴其左右。这里的“炉火”不仅表示温暖还有照亮之意，和“打盹”的昏昧状态形成反差。下面两句中“眼神的柔和”和“浓重的阴影”形成互相对比的意象。前者暗示茅德·冈曾经拥有的青春、美丽、柔情和爱;后者则暗示着她所遭遇的生活不幸和对爱情的拒绝。

第二段中构成两组对比:“青春欢畅”、“美丽”、“假意”与“朝圣者的灵魂”、“衰老”、“痛苦的皱纹”形成鲜明的对照;爱慕前者的人与深爱后者的人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类型。诗人用对比的方式表达出自己的“爱”与世俗的“爱”之不同，他的爱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消逝，更不会因为外在形态的变化而变化。“爱”在原文中使用的是过去的时态(loved)，这固然是相对于虚拟的“你”之老境，但原诗中的“changingface”(日益衰老的脸)所指的是不断变化、苍老的过程，其用意在于表达出诗人对爱的坚贞和持久。从写作此诗到虚拟的老境这段岁月里，诗人的爱一直伴随着他的恋人。“朝圣者的灵魂”是指茅德·冈献身爱尔兰、争取民族自治运动的精神。叶芝尽管不同意她斗争所采取的手段，但对她大无畏的献身精神是由衷地感佩和赞美的。事实上在她或多或少的影响下，叶芝也投入了这场运动，只不过是用自己的诗歌、戏剧创作来唤醒爱尔兰民族意识。他虽然痛失和茅德·冈的姻缘，但自治运动在他后来的文学活动中以思想艺术的方式进行下去，使他最终成为“爱尔兰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之一。这其中不能说没有茅德·冈那颗“朝圣者的灵魂”的鼓舞。后来，叶芝对她的爱已经超越了两性之爱，上升到一种与神交往的精神之爱。

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出生于都柏林一个画师家庭，1885年开始发表诗作。1889年他的第一部重要诗作《乌辛漫游记及其他》出版。他的早期作品如《十字路口》、《世界的玫瑰》等，带有浪漫主义色彩和唯美主义倾向。叶芝除了诗歌还热爱宗教，尤其对通灵术、神秘宗教感兴趣。他一生曾经创办及参与了许多与神秘宗教有关的社团活动。后期叶芝的诗作吸收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象征主义以及玄学诗的精粹，几经变革最终熔炼出独特的风格，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如《钟楼》、《盘旋的楼梯》、《丽达与天鹅》、《驶向拜占庭》等。叶芝于192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除了诗歌上的成就，叶芝还是一位具有开创精神的剧作家。1896年叶芝结识了他终生敬佩和热爱的朋友格利戈里夫人，她对叶芝的思想和创作以及生活影响很大。1904年，叶芝和格利戈里夫人等创办了“阿贝剧院”，他为剧院写了大量关于爱尔兰历史和反映农民生活的戏剧。在叶芝看来，戏剧的形式是唤醒爱尔兰民族意识，从而赢得民族自治的重要途径。后来他们的活动被称为“爱尔兰文艺复兴”，在爱尔兰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是爱尔兰现代文学的缔造者之一;曾被另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美国诗人艾略特称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诗人”。他的艺术探索道路被视为英诗主流从传统到现代过渡的缩影，而他的生活经历和精神世界与爱尔兰现代历史密切相关，更是富有传奇般的色彩。

第三段文字虽然并不复杂，但是含义比较抽象，要准确地理解诗人的意图似乎不太容易。第一行出现了“glowing bars”这个意象，如果照袁可嘉先生的译文，翻译为“红光闪耀的炉子”的话，那么“bars”则是作为炉子发出的火光条来理解，与第一段里的意象形成呼应，暗含着温暖、灼热的光芒等意思。如果译为“炉栅”(注意:bars，这里是复数名词，可以指炉灶的格栅)，则具有双重的象征意味:既指一种阻隔的力量(可能是对他们爱情的阻隔，由于理想信念或者世俗的眼光);也指彼时已经流逝而不可复得的岁月。“垂下头来”，带着些许感伤的情绪，凄然地轻轻诉说、喃喃自问，这里包含着反躬自省、困惑、追悔等多种复杂的情感。最后一句传达的感情非常微妙，其中主语“Love”原文用了大写(袁可嘉先生将之译为“爱情”)，应该特指“爱神”或“爱的化身”，具有某种宗教意味和神秘主义色彩。爱神被置于一种崇高而清冷的氛围中，据此诗人再次强调了他和茅德·冈之间的爱情具有超越性。特别是最后两行的“山”和“星星”的意象，拓展了该诗的意境和空间，使诗人的个体之爱升华为人类的永恒之爱。歌德诗云:“我用触觉的双眼凝视，用视觉的手抚摸。”这样的手、眼在《当你老了》中已穿过最艰难的阻碍——时间。凡夫俗子的世俗之爱如此短暂易逝，而有一种爱却能够步入群山之巅，埋首于星群之间。

叶芝在回忆录中记述了他以文学体现代替宗教的思想:“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在思想中，犹如在大量的作品中，也寻求把古老圣地重新引入想象生活……那垂悬在突出的山丘周围一切之上的所有梦想。但是我希望通过我和我希望创立的流派的写作，与这些神秘事物建立一种神秘的象征关系，因为如此一来，我想，就会有更大的丰富、对灵魂之爱的更高的要求，无须劝勉和辩论的教义。难道宗教不该隐藏在艺术作品之中，一如上帝隐身于世界之中?诠释者除了悄声低语外还能做什么?”

当代诗人西川认为，作品尽量赋予一个生活中的人以崇高的内涵，将诗歌指向星空，或者更进一步说是宗教感。因此叶芝在诗的结尾处写到了星辰，爱的面庞隐藏在其间。同时，他更像是接受了古希腊的妇女观，热爱女性的成熟之美和灵魂的光芒。在《当你老了》这首诗中，他把爱和时间、爱和灵魂、诗人之爱和众人之爱糅合在一起，并把它们引向神秘，使得这首诗获得了一种特殊的魅力。因为它同时写出了诗人自己和诗的对象。那有着“朝圣者的灵魂”的女性是不多见的。从但丁的小姑娘贝阿特丽采、彼德拉克的小姑娘劳拉，再到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巴塞尔姆的白雪公主，那有着朝圣者灵魂的“你”显得光芒四射，而面对这样一个“你”，叶芝显得多么与众不同。

《当你老了》这首诗除了在内容、思想、意境上具有一种崇高美之外，在形式上也非常和谐优美，可以说实现了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全诗韵律齐整，朗朗上口;语言质朴流畅，通俗易懂，没有华美富丽的辞藻和艰深古奥的用语，却在平实的字词背后隐藏着巨大的情感张力。我们不难在字句之间发现一种“静中有动”的状态，表面上看来是静止不动、平淡无奇的，内部却是暗流汹涌，诗人内敛含蓄的感情凝聚起一股强大的力量，裹挟着我们进入诗歌的意境。

简单形式的背后，是深刻的内涵。尽管全诗只有十二行诗句，却为我们开拓出廓大的时空感。我们看到诗中的时态在第一、三节中指向现在，而在第二节中却回溯到过去。由于“回想”(dream)一词的妙用，岁月的长河才在回忆中波峰顿起。全诗也因为有了这个词而空间豁然开朗，将青春年华到苍老季节的场景展现在我们面前。时间的包孕形式，一方面体现了主人公意识的流动轨迹，另一方面，拓展了诗的意境和空间。联系到诗歌最后两行中的“山”和“星星”来看，我们不难发现，诗歌中体现出来的时空跨越了过去与现在，又衔接了天上与人间。

诗人采取了第二人称叙事的手法，全诗的主人公都是“你”，显然是别具匠心的用意。我们知道，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事中，叙述者与叙述接受者是彼此分离的;然而在第二人称叙事中，两者合而为一。如果说第一、第三人称叙事中的叙事接受者是在暗处，那么在第二人称中，他却暴露在聚光灯下，听任躲在暗处的叙述者洞悉他的内心世界、隐私、欲望以及他本人意识不到或不愿意意识到的处境。从叙述接受者的角度看，第二人称叙事在读者身上能够产生出强烈的认同感，所以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当你老了》这首诗会感动世界上那么多的读者。

翻译诗歌是带着镣铐跳舞，自由是有限度的。对于译者来说，既要考虑到语词准确达意(“信”与“达”)，还需要兼顾原诗的语气、节奏、色彩、格式等诸多因素(即“雅”的方面)。叶芝写这首诗是费过几番思量的，运用了严格的韵律形式。全诗分为三节，每节韵律严整，押韵方式为“abbacddceffe”(即:第一段中的sleep/deep，book/ look;第二段中的grace/face，true/you;第三段中的bars/stars，fled/overhead)。但是，对译者而言，翻译是很难再现或者准确传达原诗的内在韵律的，要兼顾原诗的韵脚几乎是做不到的。因此，再好的诗歌翻译都会或多或少地减损或者改变原诗的意境与韵律之美。

作品一旦发表就具有某种独立性了，这是作者无法控制的。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识见、理解、趣味乃至偏好去自由解释、发挥。作品的内涵、本意有时候连作者本人都无法确指，那就更不用要求读者找到所谓的正确答案了。“一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越是杰出的作品越是难以指向唯一的解答。往往主题的丰富性、多元性成为作品能否经受时间考验的一个标准。诗歌与其他文体相比较，语言更为精致，含义更为隐晦，所以我们对一首诗的阐释都是带有一定主观色彩的，只可能是不断地接近诗人的内心、诗歌的原意，但是永远无法穷尽其所有。

在此，我们仅提供了袁可嘉先生《当你老了》的译文，主要是因为这个版本在语感、节奏、情绪上似乎更加贴近原诗，但这并不意味着译本已经完善到没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事实上，目前这首诗在我国有六种不同的翻译版本，各有千秋，难分高下。读者可以将这几个版本放在一起，对照原文细细品味，或许从中我们能够发现一些有趣的语言现象，或许我们可以取长补短，打磨出更好的译文来。

有研究者还指出，叶芝的《当你老了》是对十六世纪法国文艺复兴诗歌的主要代表人物、著名的“七星诗社”领袖龙萨的名作《当你衰老时》的仿作。龙萨的诗是典型的十四行体。两首诗都选择了女主人公老去的形象，在立意和氛围上也确实有相合之处，但情绪、旨趣和境界上的区别也是显而易见的。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将两者做一比较。现随文附上，以供参考:

唱着、赞叹着我的诗歌，你会说:“龙萨赞美过我，当我美貌年轻。”

后悔曾高傲地蔑视我的爱。——听信我:生活吧，别把明天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