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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用大学语文
1.8.5 4 曹禺《北京人》赏析

4 曹禺《北京人》赏析

北京人第三幕第二景[16]

〔离第三幕第一景有十个钟头的光景,是黎明以前那段最黑暗的时候。一盏洋油灯扭得很大,照着屋子里十分明亮。那破金鱼纸鸢早不知扔在什么地方了。但那只鸽笼还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白鸽子动也不动,把头偎在自己的毛羽里,似乎早已入了睡。屋里的空气十分冷,半夜坐着,人要穿上很厚的衣服才耐得住这秋尽冬来的寒气。外面西风正紧,院子里的白杨树响得像一阵阵的急雨,使人压不下一种悲凉凄苦的感觉。破了的窗纸也被吹得抖个不休。远远偶尔有更锣声,在西风的呼啸中,间或传来远处深巷里卖“硬面饽饽”的老人叫卖声,被那忽急忽缓的风,荡漾得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这一夜曾家的人多半没有上床,在曾家的历史中,这是一个最惨痛的夜晚。曾老太爷整夜都未合上眼,想着那漆了又漆,朝夕相处,有多少年的好寿木,再隔不到几个时辰就要拱手让给别人,心里真比在火边炙烤还要难忍。

〔杜家人说好要在“寅时”未尽——就是五点钟——以前“迎材”,把寿木抬到杜府。因此杜家管事只肯等到五点以前,而江泰从头晚五点跑出去交涉借款到现在还未归来。曾文彩一面焦急着丈夫的下落,同时又要到上房劝慰父亲,一夜晚随时出来,一问再问,到处去打电话,派人找,而江泰依然是毫无踪影。其余的人看到老太爷这般焦灼,也觉得不好不陪,自然有的人是诚心诚意望着江泰把钱借来,好把杜家这群狼虎一般的管事赶走。有的呢,只不过是嘴上孝顺,倒是怕江泰归来,万一借着了钱,把一笔生意打空了。同时在这夜晚,曾家也有的人,暗地在房里忙着收拾自己的行李,流着眼泪又怀着喜悦,抱着哀痛的心肠或光明的希望,追惜着过去,憧憬未来,这又是属于明日的“北京人”的事,和在棺木里打滚的人们不相干的。

〔在这间被凄凉与寒冷笼住了的屋子里,文清痴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他换了一件深灰色杭绸旧棉袍,两手插在袖管里不做声。倦怠和绝望交替着在眼神里,眉峰间,嘴角边浮移,终于沉闷地听着远处的更锣声,风声,树叶声,和偶尔才肯留心到的,身旁思懿无尽无休的言语。

〔思懿换了一件蓝毛噶的薄棉袍,大概不知已经说了多少话,现在似乎说累了,正期待地望着文清答话。她一手拿着一碗药,一手拿着一只空碗,两只碗互相倒过来倒过去,等着这碗热药凉了好喝,最后一口把药喝光,就拿起另一杯清水漱了漱口。

曾思懿(放下碗,又开始——)好了,你也算回来了。我也算对得起曾家的人了。(冷笑)总算没叫我们那姑奶奶猜中,没叫我把她哥哥逼走了不回家。

〔文清厌倦地抬头来望望她。

曾思懿(斜眼看着文清,似乎十分认真地)怎么样?这件事?——我可就这么说定了?(仿佛是不了解的神色)咦,你怎么又不说话呀?这我可没逼你老人家啊!

曾文清(叹息,无可奈何地)你,你究竟又打算干什么吧?

曾思懿(睁大了眼,像是又遭受不白之冤的样子)奇怪,顺你老人家的意思这又不对了。(做出那“把心一横”的神气)我呀,做人就做到家,今天我们那位姑奶奶当着爹,当着我的儿女,对我发脾气,我现在都为着你忍下去!刚才我也找她,低声下气地先跟她说了话,请她过来商量,大家一块儿来商量商量——

曾文清(忍不住,抬头)商量什么?

曾思懿咦,商量我们说的这件事啊!(认定自己看穿了文清的心思,讥刺地)这可不是小孩子见糖,心里想,嘴里说不要。我这个人顶喜欢痛痛快快的,心里想要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我可不爱要吃羊肉又怕膻气的男人。

曾文清(厌烦)天快亮了,你睡去吧。

曾思懿(当做没听见,接着自己的语气)我刚才就爽爽快快跟我们姑奶奶讲,——

曾文清(惊愕)啊!你跟妹妹都说了——

曾思懿(咧咧嘴)怎么!这不能说?

〔文彩由书斋小门上。她仍旧穿着那件驼绒袍子,不过加上了一件咖啡色毛衣。一夜没睡,形容更显憔悴,头发微微有些蓬乱。

曾文彩(理着头发)怎么,哥哥,快五点了,你现在还不回屋睡去?

曾思懿(苦笑)不。

曾文彩(转对思懿,焦急地)江泰回来了没有?

曾思懿没有。

曾文彩刚才我仿佛听见前边下锁开门。

曾思懿(冷冷地)那是杜家派的杠夫抬寿木来啦。

曾文彩唉!(心里逐渐袭来失望的寒冷,她打了一个寒战,蜷缩地坐在那张旧沙发里)哦,好冷!

曾思懿(谛听,忍不住故意的)你听,现在又上了锁了!(提出那问题)怎么样?

(虽然称呼得有些硬涩,但脸上却堆满了笑容)妹妹,刚才我提了那件事,——

曾文彩(心里像生了乱草,——茫然)什么?

曾思懿(谄媚地笑着瞟了文清一眼)我说把愫小姐娶过来的事!

曾文彩(想起来,却又不知思懿肚子里又在弄什么把戏,只好苦涩地笑了笑)这不大合适吧。

曾思懿(非常豪爽地)这有什么不合适的呢?(亲热地)妹妹,您可别把我这个做嫂子的心看得(举起小手指一比)这么“不丁点儿”大,我可不是那种成天要守着男人,才能过日子的人。“贤慧”这两个字今生我也做不到,这一点点度量我还有。(又谦虚地)按说呢,这并谈不上什么度量不度量,表妹嫁表哥,亲上加亲,这也是天公地道,到处都有的事。

曾文彩(老老实实)不,我说也该问问愫表妹的意思吧。

曾思懿(尖刻地笑出声来)嗤,这还用的着问?她还有什么不肯的?我可是个老实人,爱说个痛快话,愫表妹这番心思,也不是我一个人看得出来。表妹道道地地是个好人,我不喜欢说亏心话。那么(对文清,似乎恳切的样子)“表哥”,你现在也该说句老实话了吧?亲姑奶奶也在这儿,你至少也该在妹妹面前,对我讲一句明白话吧。

曾文清(望望文彩,仍低头不语)

曾思懿(追问)你说明白了,我好替你办事啊!

曾文彩(仿佛猜得出哥哥的心思,替他说)我看这还是不大好吧。

曾思懿(眼珠一转)这又有什么不大好的?妹妹,你放心,我决不会委屈愫表妹,只有比从前亲,不会比从前远!(益发表现自己的慷慨)我这个人最爽快不过,半夜里,我就把从前带到曾家的首饰翻了翻,也巧,一翻就把我那副最好的珠子翻出来,这就算是我替文清给愫表妹下的定。(说着由小桌上拿起一对从古老的簪子上拆下来的珠子,递到文彩面前)妹妹,你看这怎么样?

曾文彩(只好接下来看,随口称赞)倒是不错。

曾思懿(逐渐说得高兴)我可急性子,连新房我都替文清看定了,一会袁家人上火车一走,空下屋子,我就叫裱糊匠赶紧糊。大家凑个热闹,帮我个忙,到不了两三天,妹妹也就可以吃喜酒啦。我呀,什么事都想到啦,——(望着文清似乎是嘲弄,却又像是赞美的神气)我们文清心眼儿最好,他就怕亏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过,以后啊,(索性说个畅快)哎,说句不好听的话吧,以后在家里就是“两头大”,(粗鄙地大笑起来)我们谁也不委屈谁!

曾文彩(心里焦烦,但又不得不随着笑两声)是啊,不过我怕总该也问一问爹吧?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似乎刚从床上被人叫起来,睡眼矇眬的,衣服都没穿整齐。

张顺(进门就叫)大奶奶!

曾思懿(不理张顺,装作没听清楚文彩的话)啊?

曾文彩我说该问问爹吧。

曾思懿(更有把握地)嗤,这件事爹还用着问?有了这么个好儿媳妇,(话里有话)侍候他老人家不更“名正言顺”啦吗?(忽然)不过就是一样,在家里爱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出门在外,她还是称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地叫人听着笑话。——(又一转,瞥了文清一眼)其实是我倒无所谓,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文清刚要说话,她立刻转过头来问张顺)张顺,什么事?

张顺老太爷请您。

曾思懿老太爷还没有睡?

张顺是,——

曾思懿(对张顺)走吧!唉!

〔思懿急匆匆由书斋小门下,后面随着张顺。

曾文彩(望着思懿走出去,才站起来,走到文清面前,非常同情的声调,缓缓地)哥哥,你还没有吃东西吧?

曾文清(望着她,摇摇头,又失望地出神)

曾文彩我给你拿点枣泥酥来。

曾文清(连忙摇手,烦躁地)不,不,不,(又倦惫地)我吃不下。

曾文彩那么哥哥,你到我屋里洗洗脸,睡一会好不好?

曾文清(失神地)不,我不想睡。

曾文彩(想问又不好问,但终于——)她,她这一夜晚为什么不让你到屋子里去?

曾文清(惨笑)哼,她要我对她赔不是。

曾文彩你呢?

曾文清(绝望但又非常坚决的神色)当然不!(就合上眼)

曾文彩(十分同情,却又毫无办法的口气)唉,天下哪有这种事,丈夫刚回来一会儿,好不到两分钟,又这样没完没了地——

〔外面西风呼呼地吹着,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她的面色也因为一夜的疲倦而显得苍白,眼睛也有些凹陷。她披着一件大棉袄,打着哈欠走进来。

陈奶奶(看着文清低头闭上眼靠着,以为他睡着了,对着文彩,低声)怎么清少爷睡着了?

曾文彩(低声)不会吧。

陈奶奶(走近文清,文清依然合着眼,不想做声。陈奶妈看着他,怜悯地摇摇头,十分疼爱地,压住嗓子回头对文彩)大概是睡着啦。(轻轻叹一口气,就把身上披的棉袄盖在他的身上)

曾文彩(声音低而急)别,别,您,会冻着的,我去拿,(向自己的卧室走)——

陈奶奶(以手止住文彩,嘶着声音,匆促地)我不要紧。得啦,姑小姐,您还是到上屋看看老爷子去吧!

曾文彩(焦灼地)怎么啦?

陈奶奶(心痛地)叫他躺下他都不肯,就在屋里坐着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直问姑老爷回来了没有?姑老爷回来了没有?

曾文彩(没有了主意)那怎么办?怎么办呢?江泰到现在一夜晚没有个影,不知道他跑到——

陈奶奶(指头)唉,真造孽!(把文彩拉到一个离文清较远的地方,怕吵醒他)说起可怜!白天说,说把寿木送给人家容易;到半夜一想,这守了几十年的东西一会就要让人家拿去,——您想,他怎么会不急!怎么会不——〔张顺由书斋小门上。

张顺姑奶奶!

陈奶奶(忙指着似乎在沉睡着的文清,连连摇手)

张顺(立刻把声音放低)老太爷请。

曾文彩唉!(走了两步,回头)愫小姐呢?

陈奶奶刚给老爷子捶完腿。——大概在屋里收拾什么呢。

曾文彩唉。

〔文彩随着张顺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风声稍缓,树叶落在院子里,打着滚,发出沙沙的声音,更锣声渐渐地远了,远到听不见。隔巷又传来卖“硬面饽饽”苍凉单沉的叫卖声。〔陈奶妈打个哈欠,走到文清身边。

陈奶奶(低头向文清,看他还是闭着眼,不觉微微叫出,十分疼爱地)可怜的清少爷!

〔文清睁开了眼,依然是绝望而厌倦的目光,用手撑起身子,——

陈奶奶(惊愕)清少爷,你醒啦?

曾文清(仿佛由恹恹的昏迷中唤醒,缓缓抬起头)是您呀,奶妈!

陈奶奶(望着文清,不觉擦着眼角)是我呀,我的清少爷!(摇头望着他,疼惜地)可怜,真瘦多了,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曾文清(含含糊糊地)嗯,奶奶。

陈奶奶唉,我的清少爷,这些天在外面真苦坏啦!(擦着泪)愫小姐跟我没有一天不惦记着你呀。可怜,愫小姐——

曾文清(忽然抓着陈奶妈的手)奶妈,我的奶妈!

陈奶奶(忍不住心酸)我的清少爷,我的肉,我的心疼的清少爷!你,你回来了还没见着愫小姐吧?

曾文清(说不出口,只紧紧地握住陈奶妈干巴巴的手)奶妈!奶妈!

陈奶奶(体贴到他的心肠,怜爱地)我已经给你找她来了。

曾文清(惊骇,非常激动地)不,不,奶妈!

陈奶奶造孽哟,我的清少爷,你哪像个要抱孙子的人哪,清少爷!

曾文清(惶惑)不,不,别叫她,您为什么要——

陈奶奶(看见书斋小门开启)别,别,大概是她来了!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

〔她换了一件黑毛巾布的旗袍,长长的黑发,苍白的面容,冷静的神色,大的眼睛里稍稍露出难过而又疲倦的样子,像一个美丽的幽灵轻轻地走进房来。

〔文清立刻十分激动地站起来。

愫方陈奶妈!

陈奶奶(故意做出随随便便的样子)愫小姐还没睡呀?

愫方嗯,(想不出话来)我,我来看看鸽子来啦。(就向搁着鸽笼的桌子走)

陈奶奶(顺口)对了,看吧!(忽然想起)我也去瞅瞅孙少爷孙少奶奶起来没有?大奶奶还叫他们小夫妻俩给袁家人送行呢。(说着就向外面走来)

曾文清(举起她的棉袄,低声的声音)您的棉袄,奶妈!

陈奶奶哦!棉袄,(笑对他们)你们瞧我这记性!

〔陈奶妈拿着棉袄,搭讪着由书斋小门下。

〔天未亮之前,风又渐渐地刮大起来,白杨树又像急雨一般地响着,远处已经听见第一遍鸡叫随着风在空中缭绕。

〔二人默对半天说不出话,文清愧恨地低下头,缓缓朝卧室走。

愫方(眼睛才从那鸽笼移开)文清!

曾文清(停步,依然不敢回头)

愫方奶妈说你在找——

曾文清(转身,慢慢抬头望愫方)

愫方(又低下头去)

曾文清愫方!

愫方(不觉又痛苦地望着笼里的鸽子)

曾文清(没有话说,凄凉地)这,这只鸽子还在家里。

愫方(点头,沉痛地)嗯,因为它已经不会飞了!

曾文清(愣一愣)我——(忽然明白,掩面抽咽)

愫方(声音颤抖地)不,不——

曾文清(依然在哀泣)

愫方(略近前一步,一半是安慰,一半是难过的口气)不,不要这样,为什么要哭呢?

曾文清(大恸,扑在沙发上)我为什么回来呀!我为什么回来呀!明明晓得绝不该回来的,我为什么又回来呀!

愫方(哀伤地)飞不动,就回来吧!

曾文清(抽咽,诉说)不,你不知道啊,——在外面——在外面的风浪——

愫方文清,你(取出一把钥匙递给文清)——

曾文清啊!

愫方这是那箱子的钥匙。

曾文清(不明白)怎么?

愫方(冷静地)你的字画都放在那箱子里。(慢慢将钥匙放在桌子上)

曾文清(惊惶)你要怎么样啊,愫方——〔半晌。外面风声,树叶声,——

愫方你听!

曾文清啊?

愫方外面的风吹得好大啊!

〔风声中外面仿佛有人在喊着:愫姨!愫姨!

愫方(谛听)外面谁在叫我啊?

曾文清(也听,听不清)没,没有吧?

愫方(肯定,哀徐地)有,有!

〔思懿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对愫方,似乎在讥讽,又似乎是一句无心的话)啊,我一猜你就到这儿来啦!(亲热地)愫表妹,我的腰又痛起来啦,回头你再给我推一推,好吧?嗐,刚才我还忘了告诉你,你表哥回来了,倒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来了。

曾文清(窘极)你——

曾思懿(不由分说,拿起桌上那对珠子,送到愫方面前)你看这副珠子多大呀,多圆哪!

曾文清(警惕)思懿!

〔张顺由通书斋的小门上,在门口望见主人正在说话,就停住了脚。

曾思懿(同时——不顾文清的脸色,笑着)你表哥说,这是表哥送给表妹做——

曾文清(激动地发抖,突然爆发,愤怒地)你这种人是什么心肠呕!

〔文清说完,立刻跑进自己的卧室。

曾思懿文清!

〔卧室门砰地关上。

曾思懿(脸子一沉,冷冷地)哎,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当太太的还该怎么做啦!

张顺(这时走上前,低声)大奶奶,杜家管事说寅时都要过啦,现在非要抬棺材不可了。

曾思懿好,我就去。

〔张顺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曾思懿(突然)好,愫表妹,我们回头说吧。(向通书斋的小门走了两步,又回转身,亲热地笑着)愫表妹,我怕我的胃气又要犯,你到厨房给我炒把热盐焐焐吧。

愫方(低下头)

〔思懿由书斋小门下。

愫方(呆立在那里,望着鸽笼)

〔外面风声。

〔瑞贞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愫姨!

愫方(不动)嗯。

曾瑞贞(急切)愫姨!

愫方(缓缓回头,对瑞贞,哀伤地惋惜)快乐真是不常的呀,连一个快乐的梦都这样短!

曾瑞贞(同情的声调)不早了,愫姨,走吧!

愫方(低沉)门还是锁着的,钥匙在——

曾瑞贞(自信地)不要紧!“北京人”会帮我们的忙。

愫方(不大懂)北京人——?

〔外面的思懿在喊。

〔思懿的声音: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推开通大客厅的门,指着门内——)就是他!

〔门后屹然立着那小山一般的“北京人”,他现在穿着一件染满机器上油泥的帆布工服,铁黑的脸,钢轴似的胳膊,宽大的手里握着一个钢钳子,粗重的眉毛下,目光炯炯,肃然可畏,但仔细看来,却带着和穆坦挚的微笑的神色,又叫人觉得蔼然可亲。

〔思懿的声音:(更近)愫表妹!愫表妹!

曾瑞贞她来了!

〔瑞贞走到通大客厅的门背后躲起。“北京人”巍然站在门前。〔思懿立刻由书斋小门上。

曾思懿哦,你一个人还在这儿!爹要喝参汤,走吧。

愫方(点头,就要走)

曾思懿(忽然亲热地)哦,愫表妹,我想起来了,我看,我就现在对你说了吧?

(说着走到桌旁,把放在桌上的那副珠子拿起来。忽然憋见了“北京人”,吃了一惊,对他)咦!你在这儿干什么?

“北京人”(森然望着她)

曾思懿(惊疑)问你!你在这儿干什么?

“北京人”(又仿佛嘲讽而轻蔑地在嘴上露出个笑容)

愫方(沉静地)他是个哑巴。

曾思懿(没办法,厌恶地盯了“北京人”一眼,对愫方)我们在外面说去吧。〔思懿拉着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瑞贞听见人走了,立刻又由通大客厅的门上。

曾瑞贞走了?(望望,转对“北京人”,指着外面,一边说,一边以手做势)门,大门,——锁着,——没有钥匙!

“北京人”(徐徐举起拳头,出人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我——们——打——开!

曾瑞贞(吃一惊)你,你——

“北京人”(坦挚可亲地笑着)跟——我——来!(立刻举步就向前走)

曾瑞贞(大喜)愫姨!愫姨!(忽又转身对“北京人”,亲切地)你在前面走,我们跟着来!

“北京人”(点首)

〔“北京人”像一个伟大的巨灵,引导似的由通大客厅门走出。

〔同时愫方由书斋小门上,脸色非常惨白。

曾瑞贞(高兴地跑过来)愫姨!愫姨!我告——(忽然发现愫方惨白的脸)你怎么脸发了青?怎么?她对你说了什么?

愫方(微微摇摇头)

曾瑞贞(止不住那高兴)愫姨,我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哑巴真地说了话了!

愫方(沉重地)嗯,我也应该走了。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非常热闹的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掩住了风声。

曾瑞贞(惊愕,回头)这是干什么?

愫方大概杜家那边预备迎棺材呢。

曾瑞贞(又笑着问)你的东西呢?

愫方在厢房里。

曾瑞贞拿走吧?

愫方(点首)嗯。

曾瑞贞愫姨,你——

愫方(凄然)不,你先走!

曾瑞贞(惊异)怎么,你又——

愫方(摇头)不,我就来,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曾瑞贞(以为是——不觉气愤)谁?

愫方(恻然)可怜的姨父!

曾瑞贞(才明白了)哦!(也有些难过)好吧,那我先走,我们回头在车站上见。

〔外面文彩喊着:江泰!江泰!〔瑞贞立刻由通大客厅的门下。〔愫方刚向书斋小门走了两步,文彩忙由书斋小门上,满脸的泪痕。

曾文彩(焦急地)江泰还没有回来?

愫方没有。

曾文彩他怎么还不回来?(说着就跌坐在沙发上呜咽起来)我的爹呀,我的可怜的爹呀!

愫方(急切地)怎么啦?

曾文彩(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诉说着)杜家的人现在非要抬棺材,爹一死儿不许!可怜,可怜他老人家像个小孩子似的抱着那棺材,死也不肯放。(又抽咽)我真不敢看爹那个可怜的样子!(抬头望着满眼露出哀怜神色的愫方)表妹,你去劝爹进来吧,别再在棺材旁边看啦!

愫方(凄然向书斋小门走)

〔愫方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同时独自——)爹,爹,你要我们这种儿女干什么哟!(立起,不由得)哥哥!哥哥!(向文清卧室走)我们这种人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啊!〔忽然外面爆竹声大作。

曾文彩(不觉停住脚回头望)

〔张顺由书斋小门上,眼睛也红红的。

曾文彩这是什么?

张顺(又是气又是难过)杜家那边放鞭迎寿材呢!我们后门也打开啦,棺材已经抬起来了。

〔在爆竹声中,听见了许多杠夫抬着棺木,整齐的脚步声,和低沉地“唉喝,唉喝”的声音,同时还掺杂着杜家的管事们督促着照料的叫喊声。书斋窗户里望见许多灯笼匆忙地随着人来回摇动。

〔这时陈奶奶和愫方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走进。曾皓面色白得像纸,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在极度的紧张中,他几乎像癫狂了一般,说什么也不肯进来。陈奶妈一边擦着眼泪,一边不住地劝慰,拉着,推着。愫方悲痛地望着曾皓的脸。他们后面跟着思懿。她也拿了手帕在擦着眼角,不知是在擦沙,还是擦泪水。

陈奶奶(连连地)进来吧,老爷子!别看了!进来吧,——

曾皓(回头呼唤,声音喑哑)等等!叫他们再等等!等等!(颤巍巍转对思懿,言语失了伦次)你再告诉他们,说钱就来,人就来,钱就拿人来!等等!叫他们再等等!

愫方姨父!你——

〔愫方把曾皓扶在一个地方倚着,看见老人这般激动地喘息,忽然想想要为他拿什么东西,立刻匆匆由书斋小门下。

陈奶奶(不住地劝解)老爷子,让他们去吧,(恨恨地)让他们拿去挺尸去吧!

曾皓(几乎是乞怜)你去呀,思懿!

曾思懿(这时她也不免有些难过,无奈何地只得用仿佛在哄骗着小孩子的口气)爹!有了钱我们再买副好的。

曾皓(愤极)文彩,你去!你去!(顿足)江泰究竟来不来?他来不来?

曾文彩(一直在伤痛着——连声应)他来,他来呀,我的爹!

〔外面爆竹声更响,抬棺木的脚步声仿佛越走越近,就要从眼前过似的。

曾皓(不觉喊起来)江泰!江泰!(又像是对着文彩,又像是对着自己)他到哪儿去啦?他到哪儿去啦!

〔这时通大客厅的门忽然推开,江泰满脸通红,头发散乱,衣服上一身的皱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爆竹声渐停。

曾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江泰,你来了!

江泰(小丑似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不知是得意还是懊丧的神气,含糊地

对着他点了点头)我——来——了!

曾皓(忘其所以)好,来得好!张顺,叫他们等着!给他们钱,让他们滚!去,张顺。

〔张顺立刻由书斋小门下。

曾文彩(同时走到江泰面前)借,借的钱呢?(伸出手)

江泰(手一拍,兴高采烈)在这儿!(由口袋里掏出一卷“手纸”,“拍”一下掷在她的手掌里)在这儿!

曾文彩你,你又——

江泰(同时回头望门口)进来!滚进来!

〔果然由通大客厅的门口走进一个警察,后面随着曾霆,非常惭愧的颜色,手里替他拿着半瓶“白兰地”。

江泰(手脚不稳,而理直气壮)就是他!(又指点着,清清楚楚地)就——是——他!(转身对曾家的人们申辩)我在北京饭店开了一个房间,住了一夜,可今天他偏说我拿了东西,拿了他们的东西——

曾皓这——

警察(非常懂事地)对不起,昨儿晚上委屈这位先生在我们的派出所——

江泰你放屁!北京饭店!

警察(依然非常有礼貌地)派出所。

江泰(大怒)北京饭店!(指着警察)你们的局长我认识!(说着走着,一刹时怒气抛到九霄云外)你看,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名其妙地顿时忘记了方才的冲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头,笑起来)你看哪!(指屋)我的房子!(一面笑着望着警察,一面含含糊糊地指点着,仿佛在引导人家参观)我的桌子!(到自己卧室门前)我的门!(于是就糊里糊涂走进去,嘴里还在说道)我的——(忽然不很重的“扑通”一声——)

曾文彩泰,你——(跑进自己的卧室)

警察诸位现在都看见了,我也跟这位少爷交代明白啦。(随随便便举起手行个礼)

〔警察由通大客厅的门下。

〔外面的人:(高兴地)抬罢!(接着哄然一笑,立刻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曾皓(突又转身)

陈奶奶您干什么?

曾皓我看,——看,——

陈奶奶得啦,老爷子,——

〔曾皓走在前面,陈奶妈赶紧去扶,思懿也过去扶着。陈奶妈与曾皓由书斋小门下。

〔外面的喧嚣声,脚步声,随着转弯抹角,渐行渐远。

曾思懿(将曾皓扶到门口,又走回来,好奇地)霆儿,那警察说什么?

曾霆他说姑爹昨天晚上醉醺醺地到洋铺子买东西,顺手就拿了人家一瓶酒。

曾思懿叫人当面逮着啦?

曾霆嗯,不知怎么,姑爹一晚上在派出所还喝了一半,又不知怎么,姑爹又把自己给说出来了,这(举起那半瓶酒)这是剩下那半瓶“白兰地”!(把酒放在桌子上,就苦痛地坐在沙发上)

曾思懿(幸灾乐祸)这倒好,你姑爹现在又学会一手啦!(向卧室门走)文清,

(近门口)文清,刚才我已经跟你的愫表妹说了,看她样子倒也挺高兴。以后好啦,你也舒服,我也舒服。你呢,有你的愫表妹陪你;我呢,坐月子的时候,也有个人伺候!

曾霆(母亲的末一句话,像一根钢针戳入他的耳朵里,触电一般蓦然抬起头)妈,您说什么?

曾思懿(不大懂)怎么——

曾霆(徐徐立起)您说您也要——呃——

曾思懿(有些惭色)嗯——

曾霆(恐惧地)生?

曾思懿(脸上表现出那件事实)怎么?

曾霆(对他母亲绝望地看了一眼,半晌,狠而重地)唉!生吧!

〔曾霆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跑下。

曾思懿霆儿!(追了两步)霆儿!(痛苦地)我的霆儿!

〔文彩由卧室匆匆地出来。

曾文彩爹呢?

曾思懿(呆立)送寿木呢!

〔文彩刚要向书斋小门走去,陈奶妈扶着曾皓由书斋小门上。曾皓在门口不肯走,向外望着喊着。文彩立刻追到门前。外面的灯笼稀少了,那些杠夫们已经走得很远。

曾皓(脸向着门外,遥遥地喊)不成,那不成!不是这样抬法!

陈奶奶(同时)得啦,老爷子,得啦!

曾文彩(不住地)爹!爹!

曾皓(依依瞭望着那正在抬行的棺木,叫着,指着)不成!那碰不得呀!(对陈奶妈)叫他别,别碰着那土墙,那寿木盖子是四川漆!不能碰!碰不得!

曾思懿别管啦,爹,碰坏了也是人家的。

曾皓(被她提醒,静下来发愣,半晌,忽然大恸)亡妻呀!我的亡妻呀!你死得好,死得早,没有死的,连,连自己的棺木都——。(顿足)活着要儿孙干什么哟,要这群像耗子似的儿孙干什么哟!(哀痛地跌坐在沙发上)

〔訇然一片土墙倒塌声。

〔大家沉默。

曾文彩(依声)土墙塌了。

〔静默中,江泰由自己的卧室摇摇晃晃又走出来。

江泰(和颜悦色,抱着绝大的善意,对着思懿)我告诉过你,八月节我就告诉过你,要塌!要塌!现在,你看,是不是——

〔思懿厌恶地看他一眼,突然转身由书斋小门走下。

江泰(摇头)哎,没有人肯听我的话!没有人理我的哟!没有人理我的哟!

〔江泰一边说着,一边顺手又把桌上那半瓶“白兰地”拿起来,又进了屋。

曾文彩(着急)江泰!(跟着进去)

〔远远鸡犬又在叫。

陈奶奶唉!

〔这时仿佛隔壁忽然传来一片女人的哭声。愫方套上一件灰羊毛坎肩,手腕上搭着自己要带走的一条毯子,一手端了碗参汤,由书斋小门进。

曾皓(抬头)谁在哭?

陈奶奶大概杜家老太爷已经断了气了,我瞧瞧去。

〔曾皓又低下头。

〔陈奶妈匆匆由书斋小门下。〔鸡叫。

愫方(走近曾皓,静静地)姨父!

曾皓(抬头)啊?

愫方(温柔地)您要的参汤。(递过去)

曾皓我要了么?

愫方嗯。(搁在曾皓的手里)

〔圆儿突然由通大客厅的门悄悄上,她仍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上身又加了一件跟裙子一样颜色的短大衣,领子上松松地系着一块黑底子白点子的绸方巾,手里拿着那“北京人”的剪影。

袁圆(站在门口,低声,急促地)天就亮了,快走吧!

愫方(点点头)

〔袁圆笑嘻嘻的,立刻拿着那剪影缩回去,关上门。

曾皓(喝了一口,就把参汤放在沙发旁边的桌上,微弱地长嘘了一声)唉!

(低头合上眼)

愫方(关心地)您好点吧?

曾皓(含糊地)嗯,嗯——

愫方(哀怜地)我走了,姨父。

曾皓(点头)你去歇一会儿吧。

愫方嗯,(缓缓地)我去了。

曾皓(疲惫到极点,像要睡的样子,轻微地)好。

〔愫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望望那衰弱的老人的可怜的样子,忍不住又回来把自己要带走的毯子轻轻地给他盖上。

曾皓(忽然又含糊地)回头就来呀。

愫方(满眼的泪光)就来。

曾皓(闭着眼)再来给我捶捶。

愫方(边退边说,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嗯,再来给您捶,再来给您捶,再——来——(似乎听见又有什么人要进来,立刻转身向通大客厅的门走)〔愫方刚一走出,文彩由卧室进。

曾文彩(看见曾皓在打瞌睡,轻轻地)爹,把参汤喝了吧,凉了。

曾皓不,我不想喝。

曾文彩(悲哀地安慰着)爹,别难过了!怎么样的日子都是要过的。(流下泪来)等吧,爹,等到明年开了春,爹的身体也好了,重孙子也抱着了,江泰的脾气也改过来了,哥哥也回来找着好事了,——

〔文清卧室内忽然仿佛有人“哼”了一声,从床上掉下的声音。

曾文彩(失声)啊!(转对曾皓)爹,我去看看去。

〔文彩立刻跑进文清的卧室。〔陈奶妈由书斋小门上。

曾皓(虚弱地)杜家——死了?

陈奶奶死了,完啦。

曾皓眼睛好痛啊!给我把灯捻小了吧。〔陈奶妈把洋油灯捻小,屋内暗下来,通大厅的纸隔扇上逐渐显出那猿人模样的“北京人”的巨影,和在第二幕时一样。

陈奶奶(抬头看着,自语)这个皮猴袁小姐,临走临走还——

〔文彩慌张跑出。

曾文彩(低声,急促地)陈奶妈,陈奶妈!

陈奶奶啊!

曾文彩(惧极,压住喉咙)您先不要叫,快告诉大奶奶!哥哥吞了鸦片烟,脉都停了。

陈奶奶(惊恐)啊!(要哭,——)

曾文彩(推着她)别哭,奶妈,快去!

〔陈奶妈由书斋小门跑下。

曾文彩(强自镇定,走向曾皓)爹,天就要亮了,我扶着您睡去吧。

曾皓(立起,走了两步)刚才那屋里是什么?

曾文彩(哀痛地)耗子,闹耗子。

曾皓哦。

〔文彩扶着曾皓,向通书斋小门缓缓地走,门外面鸡又叫,天开始亮了,隔巷有骡车慢慢地滚过去,远远传来两声尖锐的火车汽笛声。

——幕徐落

赏析

与《雷雨》、《日出》相比,完成于1940年的《北京人》是曹禺几部代表作中较少受到关注的。但曹禺本人却对这部作品情有独钟,偏爱有加。他不但深情地把它称为“心爱的女儿”,而且直到晚年回忆起自己一生创作时,仍然认为自己创作最成功和最难以忘记的就是《北京人》。那么,曹禺为什么如此看重《北京人》呢?究其原因,是因为《北京人》摈弃了他早期剧作以紧张激烈的情节和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吸引读者、以郁热难耐的情绪的宣泄感动读者的创作路向,努力以最平淡繁琐的日常生活叙事和潜伏的内心冲突来打动人心。这是较之《雷雨》、《日出》更高的艺术追求与探索,也标志着曹禺话剧艺术的进一步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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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的成功首先在于其人物塑造,在于其中多数人物的性格都是复杂而又鲜明的。

首先是老太爷曾皓,他“过了几十年的舒适日子”,却“老境坎坷,现在才逐渐感到困苦,子孙们尤其使他失望”。尽管他通常被认为是曾家这个封建性大家庭的家长,但在剧中却更像是一个处境堪怜的老人,无论对家庭或是他人都并无多少伤害可言。他现在最关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保住那口十五年来上了一百多道漆的棺材,二是把姨甥女愫方留在身边永远服侍他。前者只是一位生命垂危的老人一点微不足道的祈求,自然无可厚非;后者确是牺牲愫方幸福的自私之举,但愫方对于他而言就像是一根救命的稻草,溺水者紧紧抓住这根稻草也在情理之中。不难看出,无论是棺材还是愫方对于他都是无可替代的精神寄托和安慰。但是,最终楠木棺材被暴发户杜家强行抬走抵债,而愫方则在对这个家庭特别是对曾文清彻底失望之后勇敢地离开了曾家“这个牢”,这个让人窒息的“幽灵似的门庭”。晚年的曾皓注定将遭受更多坎坷,更多现实的与精神的打击。也许,只有当我们把曾皓当作虚弱的老人,我们才能理解剧作最后曾皓抚棺落泪的举动,才能理解他对棺材异乎寻常的关切(即使棺材已经不属于自己也仍牵挂着:“别碰着那土墙”),才能理解棺材被抬走后他的失声痛哭对于曾家人(包括千方百计觊觎着曾皓存折的曾思懿)的触动。这样复杂的形象,又岂是“封建家长”一语所能概括得了的?

同样重要的人物还有大少爷曾文清。他是由“北平的书香门第”培养出来的废物,“是一个士大夫家庭的子弟,染受了过度的腐烂的北平士大夫文化的结果。”下棋,赋诗,作画,样样精通,品茗更是他的拿手本领,却惟独缺乏实际的生活能力,更不具有谋生的本领。这是一具只有“生命的空壳”的“多余人”,在精神上早已完全瘫痪。家庭的责任对于他无疑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却又是他绝对无法推脱的,于是他只能以自杀来逃避了。剧作中其他几个人物如姑爷江泰、孙少爷曾霆等等也如曾皓所说“都是一群废物,一群能说会道的废物。”或如江泰所说:“我们是活死人,死活人,活人死!”很显然,在传统文化熏陶和影响下,他们早已失去了生机和活力,但这些人物都是真实而典型的“老中国的儿女”。

曹禺(1910—1996),中国现当代剧作家。生于天津。原名万家宝。1928年考入南开大学政治系。1930年转入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1933年创作代表作四幕剧《雷雨》。随后相继发表《日出》、《原野》。抗战期间创作《北京人》,并将巴金名著《家》改编为同名剧作。1947年进入上海文华影业公司,自编自导《艳阳天》。解放后历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等,作品有历史剧《胆剑篇》、《王昭君》等。

剧中内涵最深刻、最复杂的人物无疑是愫方。这位不幸的女性俨然空谷幽兰,她是曾老太爷的姨甥女,到了而立之年,仍名媛无主,孑然一身。她的爱就在眼前(曾文清),但是可望不可及,她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感。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养成了她忍辱负重、忧郁沉静的性格和“惊人的耐性”。然而她婉顺却不懦弱,对各种歧视与侮辱的“惊人的耐性”中包含着的是坚韧和毅力。因为本性善良,因为有着深沉执著的爱,无边无际的宽容,她才会深得姨母喜爱,在姨母去世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皓的拐杖,他走到哪里,她必随到哪里。”在老太爷日渐衰颓的暮年里,愫方是他眼前必不可少的慰藉。她似乎对人世一无所求,总是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的磨难和他人的虐待,悄悄地承担着爱情绝望的煎熬和愿望空虚的痛苦,同时却把自己温柔的关怀和善良的同情给予周围所有的人,包括那些带给她痛苦和侮辱的人。生活环境的压抑使她如同长在阴暗地方的一株瘦弱而畸形的小草一样,养成一种几乎是不自觉的自我牺牲精神。在曾文清为生活所迫离家后,她决定一辈子为他守在曾家这座监牢里。当然,愫方是有着自己的理想也有自己的生活准则的。支撑着愫方留在曾家的,是一个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对于她所深爱的曾文清的期待:“要成一个人,死也不再回来”。“为着这么一个梦,一个理想,一个人”,她才甘愿牺牲自己的幸福,承担起不堪的苦难,让曾文清能够了无牵挂地在外做事。一旦发现自己多年来所深爱着的曾文清不过是一只长期安逸地生活在金丝笼中的鸽子,早已失去了展翅高飞的能力,愫方仅有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她感觉“天真的塌了”。再加上曾思懿的逼迫,愫方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终于在瑞贞的鼓励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曾家,去寻找光明的所在。这朵柔弱的小花终于把她灵魂深处潜藏着的坚强一面完全展现了出来。这一形象在与他人关系中所显示出的深度与层次也使得她成为《北京人》中最具光彩的人物。

即使是剧中不那么重要的人物如陈奶妈(略近但显然不同于《红楼梦》中的刘姥姥)、曾文彩等其性格也同样鲜明。这些都显示出《北京人》在人物塑造方面的巨大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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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人物塑造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其个性化、富于动作性的语言。

由于在剧作中,作家不能像在小说、散文中那样,直接出面进行叙事、议论和抒情,也无法直接解释人物曲折隐秘的思想活动和行为动机,一切动机和思想都只能靠人物语言来完成。因此,在话剧作品中,语言是第一要素,剧本塑造人物主要依靠人物的语言。而人物的语言,无论是对白、独白还是旁白,都必须具有潜在的行动意向,既要能够揭示出人物复杂的内心活动,也能引起人物相应的动作。

《北京人》中人物的语言是高度个性化又富于动作性的。曾文清的懦弱、愫方的柔中带强、曾思懿的泼辣强悍,都不难从其话语中体味出来。比如曾思懿,这个王熙凤式的女性总是意在言外的。她为人尖酸刻薄,经常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曾思懿本来一直对文清和愫方小心防范,不时还要冷嘲热讽,在第2幕中甚至强迫曾文清把愫方刚刚送给他的信当着自己的面送还。但是,一个月以后,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怀孕,却很快又打起了新主意,马上转换了一副面孔,做出十分通情达理的姿态,极力怂恿文清娶愫方为妾。她表现出对曾文清和愫方十分关切的样子,一面说着“我们文清心眼儿最好,他就怕亏待了他的愫表妹。我早就想过,以后啊,(索性说个畅快)哎,说句不好听的话吧,以后在家里就是‘两头大’,(粗鄙地大笑起来)我们谁也不委屈谁!”当然,她是绝对不希望看到以后愫方在家里的地位真的赶上自己的,于是紧赶着加上一句:“不过就是一样,在家里爱怎么称呼她,就怎么称呼。出门在外,她还是称呼她的‘愫小姐’好,不能也‘奶奶,太太’的叫人听着笑话。——(又一转,瞥了文清一眼)其实是我倒无所谓,这也是文清的意思,文清的意思!”很显然,曾思懿不过是希望愫方能从此落入自己的掌握,以便自己坐月子期间能够名正言顺地使唤愫方,她是决不会真正替文清和愫方考虑的。于是,在这段台词中,曾思懿一切以自我为中心、笑里藏刀的内心就表露无遗了。在这样的处境之下,愫方也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将来的出路,最终改变了忍辱负重替曾文清在家尽孝让他展翅高飞的初衷。

由于长期处在痛苦的压抑中,又由于受窒息环境的束缚,不善大胆宣泄内心情感,即令思绪万千也只化作片言只语,因而剧中愫方的话常常只有一两句,甚至只有几个字,这恰恰合其“沉静”的性格。但是语短情长,拘谨的言词却包含着极为丰富复杂的心理内容。这些内容虽然没有直接陈述出来,却完全能够从隐藏的潜台词里体味出来。比如愫方向曾文清告别时的几句话就包含着反复的内涵。由于已经发现曾文清不值得自己托付终身,不值得自己再爱下去,对他彻底失去了信心,愫方才最终选择了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和瑞贞一道去寻找新的生活道路。所以她在告别时早已没有了悲哀和缠绵,只有深深的痛惜,所以她才会语带双关地说出那只鸽子“已经不会飞了”这样的话,而曾文清很快也领略到了愫方的言外之意。两人之间的对白尽管只有不多的几句,却具有丰富的内涵。再如愫方临走前对曾皓所说的几句话:“嗯,(缓缓地)我去了!”“(满眼的泪光)就来。”“(边退边说,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嗯,再来给您捶,再来给您捶,再——来——(似乎听见又有什么人要进来,立刻转身向通大客厅的门走)”这里愫方的话语更为简短,但这样简短的语言加上几个动作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愫方这一善良而又充满同情心的女性对于曾皓的复杂感情。她已经决心离开这个毫无生气的家庭,却又不忍心抛下这个孤独而可怜的老人,所以她才会欲走还留,又转身回来给曾皓盖上自己本来打算带走的一条毯子。这样的告别方式,这样的语言和动作显然是耐人寻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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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对人物的塑造还得益于其精巧的情节设置和矛盾冲突。《北京人》描写的是家庭琐事,没有《雷雨》中那样多的线索和矛盾,但是剧作仍然在开局部分就设置了棺材的去与留这一笼罩全剧的中心事件,而且这一事件又是那么迫切。早已败落的曾家无力偿还巨额的债务,而隔壁的暴发户杜家却强逼曾家还债,否则就要抬走曾皓视为命根子的棺木。于是,棺材能否留下就时刻牵动着读者(观众)的心,引起他们进一步阅读(观看)下去的欲望。

尽管只有家庭琐事,没有大的波澜,《北京人》还是不断地设置“议嫁”、曾文清外出谋生、曾思懿谋划让文清娶愫方为妾、江泰自告奋勇出外借钱等等这些小的悬念,让读者始终紧紧地为剧情所吸引。比如在第3幕中,隔壁的暴发户杜家逼迫曾家马上还债,实际上是要借机抬走曾皓的棺材。曾皓在无奈之下本来已经答应了,不料一向自命才高的女婿江泰却自告奋勇要出去借钱,一家人这才重新燃起了希望。那么,江泰到底能否借到钱,能否挽回这个家庭的败落呢?作家在第2景中有意保持着悬念,并没有马上揭晓谜底,而是另起炉灶,写起了曾思懿与文清的对话。而且,为了不让观众觉得枯燥,作者有意让曾思懿的话显得扑朔迷离,迟迟没有透露二人所谈何事。直到文彩出场问起时,才由曾思懿点明原来是要让文清娶愫方为妾。这样的情节设置无疑是扣人心弦的,能够令观众始终保持着盎然趣味。

鉴于剧情较为平稳,不可能异峰突起,剧中设计了几个意想不到的曲折令行文不致枯燥无味。比如曾文清,在第一幕中看似无可推脱非走不可了,结果到第二幕开始才知道因为误了车没走。第二幕中好容易在曾皓和曾思懿的逼迫下走了,自己也对愫方说过“死也不再回来”了,结果却仍在愫方对瑞贞兴高采烈地期待着以凄凉为幸福的未来时无功而返。再如一直窝囊的江泰在第三幕判若两人,他振振有词,似乎可以通过他的已当警察局长的好友来力挽狂澜了。但就在人们热切地期盼着他回来时,他却被警察以盗窃罪揪回。正因为有了这些曲折,《北京人》才显得平淡却不乏趣味。

显然,在《北京人》中,那种“太像戏”的因素消失了,许许多多琐碎的生活,许许多多零碎的场面,成为舞台表演的主要内容。一切似乎都在不经意地发生,随意地展开,若断若续,时隐时显,舞台场面就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着。但就在生活琐事之中,在那些似乎无关紧要的琐事后面,隐藏着深刻的悲剧。《北京人》在艺术上的炉火纯青,正在于把一向不被人注意的日常生活琐事非常深刻又非常朴素地表现出来。《北京人》已经摆脱了曹禺早期剧作中那种剑拔弩张的痕迹,有意识地冲淡了戏剧冲突外在表现上的紧张性,更多地去寻求一种内在的意味和神韵。这种艺术趣味上的追求,实际上已经接近了中国传统美学“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等意境。在《北京人》中,对人物的刻画、对传统文化的深邃反思都被寄寓在平淡到几乎没有的故事之中。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北京人》堪称曹禺剧作的艺术高峰。而且,这部剧作中人物的语言往往只有三言两语,极少长篇大论,可谓惜墨如金,这更是一种难以企及的境界。借用曹禺非常敬重的巴金的话,那就是“无技巧是最高的技巧。”

【注释】

[1]原载1929年1月《未名》第二卷第一期,据王文彬、金石主编《戴望舒全集·诗歌卷》,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

[2]杜衡《望舒草序》,《现代》1933年第3卷第4期。

[3]卞之琳《戴望舒诗集·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4]周佶《就当前诗歌文体访艾青》,《山东文学》1981年第5期,第14页。

[5]杜衡《望舒草序》,《现代》1933年第3卷第4期。

[6]《望舒诗论》,王文彬、金石主编《戴望舒全集·散文卷》,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127页。

[7]卞之琳《戴望舒诗集·序》,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8]载1934年9月1日《人间世》第十一期。

[9]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3月27、28日北京《晨报副刊》。依据《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10]“庭训”:《论语·季氏》载:孔子“尝独立,鲤(孔子的儿子)趋而过庭”,孔子要他学“诗”、学“礼”。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庭训”或“过庭之训”。

[11]“阿尔特肤尔”:英语Oldfool的音译,意为“老傻瓜”。

[12]“无告之民”:语出《礼记·王制》,其中说:孤、独、鳏、寡“四者,天民之穷而无告者也”。无告,有苦无处诉说。

[13]《孔乙己》发表时的附记,《鲁迅全集》卷一,第438页。

[14]《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15]同上。

[16]节选自“中国现代名剧丛书”《北京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