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戴望舒《我底记忆》赏析
我底记忆[1]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存在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存在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存在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存在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存在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底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做密切的拜访。
它底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底话却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底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声音,
它底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底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候,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赏析
《我底记忆》是现代派诗人戴望舒的名作,是戴望舒诗歌创作道路上具有标志性的重要作品。我们从中可以体味到诗人捕捉幽微精妙之处的敏锐的感觉。戴望舒将1929年前写出、发表的诗歌进行编辑,出版了生平第一部诗集《我底记忆》,它包括三个单元,第一个单元“旧锦囊”收录1922—1924年诗作12首,第二个单元“雨巷”收入了1925—1927年所写的包括名作《雨巷》的诗作6首,第三单元也叫“我底记忆”,收入1927—1929年写作的诗歌8首,其中就有《我底记忆》。诗人好友杜衡后来回忆了这首诗的创作过程:“1927年夏某月,望舒和我都蛰居家乡,那时大概是《雨巷》写作还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兴致勃发地拿了张诗稿给我看,‘你瞧我的杰作’,他这样说。……那首诗的题名便是《我底记忆》。”[2]由上述事实可见,戴望舒自己对于这首诗歌的重视、欣赏甚至自诩。诗人如此看中这首诗是有理由的,因为它不仅代表着戴望舒个人生活道路的一个重要转折,也显示着中国现代白话新诗艺术的一个重要进展。写这首诗的时候,戴望舒正在上海震旦大学学习,预备赴法国留学。当时国民革命军尚未进入上海,他和好友杜衡、施蛰存一起参与了一些左派的进步政治活动,被租界巡捕逮捕,后通过营救而被释放,但是,政治革命的危险在诗人心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诗人打消了投身时代激流的念头,感到人生的沉重,意识到生活的不可捉摸性。经历了这次惊心动魄的冲击之后,诗人深深地陷入对个人与社会错综复杂的关系的沉思之中,情不自禁地反思、回顾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年夏天,在杭州老家躲避政治风浪的诗人,创作了这首《我底记忆》,诗歌正是表现了这种思索与迷惘:“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虽然诗人创作仍然受到法国象征主义诗风的影响,将记忆当作复杂情感的友人来表现,并且表现得若明若暗,带有神秘主义的气息,但是,却表现了诗人思想上的自觉思考、成熟。诗人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已经不再像创作《雨巷》那样,刻意追求音节和韵脚所形成的节奏,而更着重于情绪的表达,摆脱了象征主义和传统诗歌形式的影响,充分利用现代白话语言自身的特点,表现一种含蓄的情绪体验,从而开辟了白话新诗的前进道路。戴望舒的诗友卞之琳评价说,《我底记忆》是“既有民族特点也有个人特色的白话新诗题。”[3]半个世纪之后,艾青这样评价了《我底记忆》的标志意义:“戴望舒起初写诗是用韵的,到写《我底记忆》时,改用口语写,也不押韵。这是他给新诗带来的新的突破,这是他在新诗发展上立下的功劳。”[4]上述背景和评价有助于我们准确理解戴望舒这首诗的思想感情基调与艺术技巧、艺术经验和艺术成就。
戴望舒(1905—1950),中国现代著名诗人。生于浙江杭州。1926年同施蛰存等创办《璎珞》旬刊,在创刊号上发表处女诗作《凝泪出门》。1928年《雨巷》在《小说月报》刊出,备受推崇,因之被称为“雨巷诗人”。1929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我底记忆》。1932年参加《现代》杂志编辑工作。同年11月赴法留学。1935年春回国。1936年10月,与卞之琳、冯至等创办《新诗》月刊。抗战爆发后赴港,曾主编《星岛日报·星座》副刊、《顶点》诗刊等。1941年底被捕入狱,在狱中写下了《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等诗篇。建国后从事编译工作,不久在京病逝。
诗是诉诸情感的,它是诗人对外物产生强烈感触时,真情、热情的自然流露,是诗人发自内心的呼声。欣赏诗歌的过程就是与诗人产生情感交流的过程。人类的情感是相通的,情感无论明快还是幽暗,只要是真实、朴素、纯真的,就能打动读者。诗人的情感溢于笔端、流于纸上,必须借助于新鲜生动的意象的选择、组合、创造来完成。因为意象是诗人从现实中观察得来,从心海掬出的,它最能传达情绪,是诗人心境的外化。诗又是富于节奏的,诗歌常常利用字句、音律的回环往复来强化情感的回旋激荡,或者通过意象的展开、叠加、流动以谱写情绪的节奏。由于诗人在打造作品时,灌注了主观思想、情感,涂抹了情绪的色彩,因而读者在欣赏的过程中要充分发挥想象力,通过意象、节奏的把握来体验、品味诗人情感的律动流程。
记忆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思绪,是对过去事物存在的印象,是一种抽象与具象互见的人类情感。它难以把握,难以书写,而诗人却以拟人手法和具象化描绘,艺术地再现了它,将其描绘成可亲可感的、富于生命形态的形象。
人在孤寂的时候,记忆总是悄悄降临,它伴随着诗人,慰藉着诗人的心灵。因而诗歌一开篇,就连用了两个“忠实”,将记忆比之为无限忠实于自己的友人,使人产生亲切之感,并将这种感觉贯穿诗篇。诗的第二节写记忆的无所不在。诗人用一组排比句,将那遥远的记忆落实到一系列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上,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在“破旧的粉盒上”,在“颓垣的木莓上”,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它到处生存着。这些事物具有实感、可见可触,因而将过去与现在的时空拉近了。这些事物本无关联,但由于诗人追怀的情思渗透其中而融为一体,并染上追怀的色调。“破旧的”、“颓垣的”、“撕碎的”、“凄暗的”等等意象的色调是暗淡的,情状是衰败的,氛围是凄清的,它暗示了诗人悲凉、酸楚的心境。而其构造的一幅幅画面,喻示着一次次甜蜜或痛苦的经历。这些意象细微而琐碎,看似不能入诗,但由于诗人注入了深沉的情感,赋予丰富而具有象征意味的内涵,引起人悠远的想象,因而散发出诗的韵味。这就表明,诗人极善于在日常事物中捕捉诗美。
第三节写记忆到来时的情态。“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记忆总是远离喧嚣,与寂寞的诗人相伴,用低低的声音与诗人絮絮地谈心,它的话语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止。以下几句是记忆的内容:“它底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它底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古旧的故事,古老的曲子,常常使人联想起那凄美而忧伤、甜蜜而酸楚的爱情故事,虽然逝去了却留存在记忆深处,如同遥远而清晰的曲子,时时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绵绵不绝。联系到后面的“爱娇的少女底声音”,这种联想就得到了证实。
第四节写记忆无时不笼罩着诗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因其造访不择时地,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但我却不介意,因为我们是老朋友。最后一节写诗人无法摆脱往日的记忆,除非“凄凄地哭了”,或是“沉沉地睡了”,但是诗人永远不讨厌它,因为那份美好而辛酸的情感太令他难忘了。诗的结尾与开头相照应,“但是我是永远不讨厌他,/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诗人反复地咀嚼过去的记忆,显示了对往事无限的眷念,让人油然而生感慨之情。
全诗采用一种亲切舒缓的说话的调子叙述,以自然朴素的语言,将刻骨铭心的情感伤痛表现得既酣畅又有韵致。
《我底记忆》被诗人称为“我的杰作”,它标志着诗人诗风的转变。此前,诗人致力于对新诗音乐美的追求,《雨巷》标志着这种追求达到了高峰。其后,诗人开始了“对诗歌的他所谓‘音乐的成分’勇敢的反叛”[5]。他认为“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6]《我底记忆》就摒弃了《雨巷》华丽的字眼和优美的音节,以情绪的节奏代替字句的节奏。
诗人创造了灵活多变散文化的句式表达诗情与内心情绪的变化。比如:第二节前五个排比句,均以“它存在在……上”开头,每行一句,语气舒缓;到第六行时,节奏加快,每行两句“在……上”,以表达记忆的无所不在。
诗人以日常口语的抑扬顿挫来表现说话人的口气、声调、态度,因而比音乐的节奏更自然、真实、生动地传达了人的情绪。比如第二节的“燃着的烟卷……”,完全是口语化的、生活化的,它看似漫不经心,随手拈来,却极为雅致,显示了诗人深厚的艺术表现力。如卞之琳所说的“舒卷自如,敏锐,精确,而又不失它的风姿,有节制的潇洒和有功力的淳朴”[7]。它不仅传达出复杂微妙的现代诗情,还创造出无拘无束的自由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