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用大学语文
1.7.3 3 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十六回赏析

3 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十六回赏析

第六十六回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

话说鲍二家的打他一下子,笑道:“原有些真的,叫你又编了这混话,越发没了捆儿。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尤二姐才要又问,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欢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磕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大家正说话,只见隆儿又来了,说:“老爷有事,是件机密大事,要遣二爷往平安州去,不过三五日就起身,来回也得半月工夫。今日不能来了。请老奶奶早和二姨定了那事,明日爷来,好作定夺。”说着,带了兴儿回去了。

这里尤二姐命掩了门早睡,盘问他妹子一夜。至次日午后,贾琏方来了。尤二姐因劝他说:“既有正事,何必忙忙又来,千万别为我误事。”贾琏道:“也没甚事,只是偏偏的又出来了一件远差。出了月就起身,得半月工夫才来。”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贾琏问是谁,尤二姐笑道:“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当姑子去,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贾琏问:“倒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二姐笑道:“说来话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到那里与老娘拜寿。他家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作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有来了不曾?”贾琏听了道:“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去年因打了薛呆子,他不好意思见我们的,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尤二姐道:“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

二人正说之间,只见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着,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无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回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大约未来,若来了,必是我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果见小妹竟又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

是日一早出城,就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走的近来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薛蟠和柳湘莲来了。贾琏深为奇怪,忙伸马迎了上来,大家一齐相见,说些别后寒温,大家便入酒店歇下,叙谈叙谈。贾琏因笑说:“闹过之后,我们忙着请你两个和解,谁知柳兄踪迹全无。怎么你两个今日倒在一处了?”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我谢他又不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如今一路进京。从此后我们是亲弟亲兄一般。到前面岔口上分路,他就分路往南二百里有他一个姑妈,他去望候望候。我先进京去安置了我的事,然后给他寻一所宅子,寻一门好亲事,大家过起来。”贾琏听了道:“原来如此,倒教我们悬了几日心。”因又听道寻亲,又忙说道:“我正有一门好亲事堪配二弟。”说着,便将自己娶尤氏,如今又要发嫁小姨一节说了出来,只不说尤三姐自择之语。又嘱薛蟠且不可告诉家里,等生了儿子,自然是知道的。薛蟠听了大喜,说:“早该如此,这都是舍表妹之过。”湘莲忙笑说:“你又忘情了,还不住口。”薛蟠忙止住不语,便说:“既是这等,这门亲事定要做的。”湘莲道:“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贾琏笑道:“如今口说无凭,等柳兄一见,便知我这内娣的品貌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了。”湘莲听了大喜,说:“既如此说,等弟探过姑娘,不过月中就进京的,那时再定如何?”贾琏笑道:“你我一言为定,只是我信不过柳兄。你乃是萍踪浪迹,倘然淹滞不归,岂不误了人家。须得留一定礼。”湘莲道:“大丈夫岂有失信之理。小弟素系寒贫,况且客中,何能有定礼。”薛蟠道:“我这里现成,就备一分二哥带去。”贾琏笑道:“也不用金帛之礼,须是柳兄亲身自有之物,不论物之贵贱,不过我带去取信耳。”湘莲道:“既如此说,弟无别物,此剑防身,不能解下。囊中尚有一把鸳鸯剑,乃吾家传代之宝,弟也不敢擅用,只随身收藏而已。贾兄请拿去为定。弟纵系水流花落之性,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解囊出剑,捧与贾琏。贾琏命人收了。大家又饮了几杯,方各自上马,作别起程。正是: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

且说贾琏一日到了平安州,见了节度,完了公事。因又嘱他十月前后务要还来一次,贾琏领命。次日连忙取路回家,先到尤二姐处探望。谁知贾琏出门之后,尤二姐操持家务十分谨肃,每日关门閤户,一点外事不闻。他小妹子果是个斩钉截铁之人,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这日贾琏进门,见了这般景况,喜之不尽,深念二姐之德。大家叙些寒温之后,贾琏便将路上相遇湘莲一事说了出来,又将鸳鸯剑取出,递与三姐。三姐看时,上面龙吞夔护,珠宝晶荧,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一般。三姐喜出望外,连忙收了,挂在自己绣房床上,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贾琏住了两天,回去复了父命,回家合宅相见。那时凤姐已大愈,出来理事行走了。贾琏又将此事告诉了贾珍。贾珍因近日又遇了新友,将这事丢过,不在心上,任凭贾琏裁夺,只怕贾琏独力不加,少不得又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贾琏拿来交与二姐预备妆奁。

谁知八月内湘莲方进了京,先来拜见薛姨妈,又遇见薛蝌,方知薛蟠不惯风霜,不服水土,一进京时便病倒在家,请医调治。听见湘莲来了,请入卧室相见。薛姨妈也不念旧事,只感新恩,母子们十分称谢。又说起亲事一节,凡一应东西皆已妥当,只等择日。柳湘莲也感激不尽。

次日又来见宝玉,二人相会,如鱼得水。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贾琏正在新房中,闻得湘莲来了,喜之不禁,忙迎了出来,让到内室与尤老相见。湘莲只作揖称老伯母,自称晚生,贾琏听了诧异。吃茶之间,湘莲便说:“客中偶然忙促,谁知家姑母于四月间订了弟妇,使弟无言可回。若从了老兄背了姑母,似非合理。若系金帛之订,弟不敢索取,但此剑系祖父所遗,请仍赐回为幸。”贾琏听了,便不自在,还说:“定者,定也。原怕反悔所以为定。岂有婚姻之事,出入随意的?还要斟酌。”湘莲笑道:“虽如此说,弟愿领责领罚,然此事断不敢从命。”贾琏还要饶舌,湘莲便起身说:“请兄外坐一叙,此处不便。”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贾琏说退亲,料那贾琏必无法可处,自己岂不无趣。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芳灵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边去了。当下唬得众人急救不迭。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贾琏忙揪住湘莲,命人捆了送官。尤二姐忙止泪反劝贾琏:“你太多事,人家并没威逼他死,是他自寻短见。你便送他到官,又有何益,反觉生事出丑。不如放他去罢,岂不省事。”贾琏此时也没了主意,便放了手命湘莲快去。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

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9]

赏析

《红楼梦》约成书于乾隆朝早期,又名《石头记》、《风月宝鉴》。《红楼梦》是中国古代小说中艺术性和思想性结合得最好的一部作品。它所取得的杰出的艺术成就,不仅在当时代表了我国古典小说的巅峰,即使在今天也有着重要的借鉴作用。鲁迅曾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是耶,非耶?且择取其第六十六回为例一起来看。

《红楼梦》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据统计有四百八十多个,其中宝玉、黛玉、宝钗、王熙凤、晴雯、刘姥姥等人物形象早已脍炙人口,但经典著作中即便是次要角色往往也因为作者的用心雕琢而显得光辉动人。第六十六回里所介绍的是尤三姐和柳湘莲的一个悲剧故事,两人都不是书中的主要角色,在书中出现得很少,但如同划过夜空的流星,虽然短暂,带给人们的美丽与震撼却是永恒。

柳湘莲在书中前面回目中有过一段痛打薛蟠的精彩故事,其风情神貌已经做过介绍,所以此处主要是对尤三姐的刻画。鲁迅说过,所谓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作者在前面着力凸显尤三姐的美丽贞烈,这样就为她在后文壮烈的一死埋下了伏笔,从而使读者在为其扼腕叹息之余,可以深刻地感受到作者所要表达的悲剧主题。

作者是从多个方面来完成人物塑造的。首先是借助具体的事件来凸现人物,曹雪芹并不直接地对其赞叹歌颂,而是借彼事来达此意。此回众人评说宝玉开头,都认为其糊涂,可是尤三姐立刻举出关于宝玉的两个细节证明宝玉并非糊涂,得出“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的看法。这一段话虽然明说的是宝玉,但其实宝玉的脾性在书中数见不鲜,此处借其仆从兴儿之口又讲一遍,对于读者了解宝玉并不重要,但实际上却体现出尤三姐善于观察,留心细节,不人云亦云,乃是一位极有识见的女子。

曹雪芹(约1715—约1763),名霑,字梦阮,号雪芹。祖上曾是康熙的亲信近臣,极其荣耀,所以曹雪芹年幼时有过一段贵族生活。但雍正时曹家遭逢革职抄家之祸,自此一蹶不振。曹雪芹晚年生活非常穷困,曾作诗曰“举家食粥酒常赊”,但他依然坚持着他的创作,“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之后,才在贫病交加中离世,身后留下的只有一部并未定稿的不朽巨著《红楼梦》。全书120回,但后40回一般认为并非原创,乃是高鹗补作。

其次是描写尤三姐个性化的言行。文中讲到柳湘莲是个行踪不定的人,贾琏担心尤三姐倘若等不到他就白白耽搁了年华,尤三姐却走过来说:“……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并将一根玉簪击作两段,立誓“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说完就回房去了。干脆、直接,似乎是孤注一掷赌上了她的青春,实则是不顾一切地表明了愿为爱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同时也从根本上断绝了贾珍、贾琏、贾蓉一干人的非分之想。六十几回读下来,相信读者早已习惯了黛玉的多愁善感、宝钗的知书达理、袭人的柔顺驯良、平儿的体己乖巧,大观园里一团儿女情长的气氛之中,乍见此番尤三姐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话语,不啻于夏日突然的一阵急风暴雨,淋漓畅快。而到了文末,刚烈的尤三姐果然以一死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第三是从对比中表现人物。尤三姐同尤二姐一样的环境长大,一样的堪称“绝色”。但二人性格却截然不同。面对贾珍、贾琏的追求引诱,尤二姐顺从地嫁给贾琏做侧室,她显然非常满意这样的生活。而尤三姐却立誓只嫁一个自己心仪之人,富贵与否,并不在意,并以一死证明自己的清白与贞烈。因为不在此回范围,暂且不论她们的结局,但就此论之,尤三姐的形象也无疑要比尤二姐高大。也正因此,所以是尤三姐而非尤二姐,被誉为“《红楼梦》诸女像中最后出现的一颗彗星”[10]和“《红楼梦》诸女性中的殿军旗”[11]

如前文所讲,鉴赏小说须先要理清事件和人物的来龙去脉。对于结构庞大、人物众多的长篇小说来说尤其必要。这一回交代的是尤三姐为柳湘莲悔婚而壮烈自刎的故事。为什么自刎并没有讲得明白,而要理解这一点就必须对二人有相当的了解。一方面柳湘莲是有名的冷面郎君,答应得痛快也悔退得坚决,全不顾及对方的感受,果然是无情的人,而且他自己就是一个眠花卧柳的世家子弟,深知贾珍、贾琏的为人和他们的平日行径,所以会对与贾府相关的女子深恶痛绝。他又是个素喜爽侠、不拘细事的性格,认定了贾府就石狮子干净,对婚姻大事也不细细访察清楚就提出悔婚,绝想不到尤三姐却是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贞烈女子。而另一方面,尤三姐同尤二姐一样,不同于黛玉、宝钗、湘云她们出身大家闺秀,她们只是尤老养大的女孩儿,其身份地位就决定了处于被欺侮玩弄的地位。在那样的处境下的女子,能保持清白而不同流合污是非常少见的事。柳湘莲明白这一点,尤三姐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尽管柳湘莲假言托词,尤三姐却已经清楚地知道柳湘莲是在贾府中得了消息,嫌自己是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第二,作者精心安排,一步步把故事引入高潮。先在第六十五回做好铺垫,尤二姐已嫁给贾琏做侧室,尤三姐也明白自己不嫁人于理不合,且一日不嫁就一日不能避免贾珍等人的纠缠,所以尤三姐透露了自己的意中人。而贾琏正好外出,这样才碰上许久不见踪影的柳湘莲,正因为是在外地,所以柳湘莲不能打听到尤三姐的相关背景,又因为相逢途中,邂逅的惊喜使这个素喜爽侠不拘细节的冷郎君无暇考虑便应允亲事,并赠给信物——鸳鸯宝剑。回京后,薛家为柳湘莲提供了新房及一应物件,而尤三姐得了喜讯后,“每日望着剑,自笑终身有靠”。就在一切顺利之时,柳湘莲和宝玉的一番不相干的谈话却引起他的猜疑之心,平地风雷,柳湘莲的悔婚之意终于使得尤三姐横剑自刎,他自己也心灰意冷,遁入空门。一段良缘竟就直转而下,以悲剧告终。起因、发展、高潮,戛然而止,作者于此展示了他深厚的写作功力和高度的叙事技巧。

分析人物、情节、语言等是把一篇文章拆散了来谈,实际上优秀的作家还非常注意整体气氛的营造。一种是全书的气氛,在《红楼梦》就是“万艳同悲,千红一哭”和《好了歌》强调的“万事皆空”,使全书始终笼罩着一层悲剧的气氛;另一种是散于篇中的局部的造境艺术。全书的气氛笼罩着局部的造境,局部的造境配合着全书的氛围。在第六十六回里虽然主要是讲柳湘莲和尤三姐的悲剧,但作者并未以尤三姐的自刎为结束。而是更进一步,安排尤三姐的魂魄来与柳湘莲告别。除了一诉衷肠之外,又说“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当“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这一情节不仅回应了全书的“情天恨海世界”,还给此回文字加上了神幻色彩。而后又有跛腿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不知道“此系何方”,也不知道“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其实是在点化柳湘莲不必在意身在何方,是为何人,红尘世界里每个人都不过是个过客而已。最终以成功引渡柳湘莲出家为此回作结。前面是结婚的新房、绝色的佳人和刚烈的自刎,紧接着是破庙、跛腿的捕虱道人和凄冷的出家,如此设计,自然就会引起读者心中如《好了歌》那样的感叹。再联系前面的“警幻”、“太虚”、“情天”、“情地”,几段文字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不仅给人以多重的复杂的感受,还给全文注入了哲理般的意蕴。

《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颗最为耀眼的恒星,不仅其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远远超越前人,而且其本身的魅力也令后人深深着迷。围绕这本书和它的作者,已经形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红学”,无数人为其抛洒自己的才智。《红楼梦》已经成为一个说不完道不尽的话题。

中国古代小说是一座宝库,前人的艰辛劳动为我们留下了丰硕的成果,如何继承和发扬,要看我们自己的努力。就如同鉴定古董字画,只有在掌握相当的专门知识的基础上,多看多接触,才能积累一点经验。鉴赏中国古代小说也一样。上面所讲的只是希望可以起到一个辅助的作用,真正应该努力的方向,是生活阅历、文化素养和专业知识的全面提高。熟能生巧,鉴赏的功力,是在大量的阅读和勤奋的练习中逐渐培养起来的。除此之外,别无坦途。

【注释】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58页。

[2]同上。

[3]孟昭连、宁宗一《中国小说艺术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页。

[4]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250页。

[5]《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明]万历容与堂刻本卷二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

[6](宋)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

[7]转引自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85页。

[8](后晋)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9]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10]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93页。

[11]同上书,第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