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白行简《李娃传》赏析
唐代传奇——李娃传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俊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赋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
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偻,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延生于迟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遂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坐西堂,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撤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
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曰:“何久踈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葱蒨,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
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徵徙何处,曰:“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乃策蹇而去。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
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繐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
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测也。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小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结,褴褛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閤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
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从。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
其年,遇大比,诏徵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小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从,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尚。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6]。
赏析
隋唐结束乱世,重新实现了国家的统一和民族的融合,有唐一代,文坛巨星闪耀,大家迭出,一片繁荣景象。在唐传奇,除了史传文学的影响外,现存诸多传奇篇章中,随处可见友朋旅途中相遇,秉烛夜谈奇人异事,事后嘱而记之的叙述,这种风气无疑为传奇故事的创作与传播提供了条件。而且各种文学体裁在表现手法上为传奇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借鉴,如诗歌的抒情写意、散文的叙事摹物、骈文的铺排虚构等等,凡此种种,都促进了唐代传奇的繁荣。其中以贞元中期到元和末年之间,《李娃传》的作者白行简、《莺莺传》的作者元稹及《霍小玉传》的作者蒋防三位传奇大家最为著名,他们的作品以精彩的文字表现出动人的情感,虽偶涉神怪,但故事的发生、环境和人物都已在世间,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六朝小说中神怪异谈的影响,在中国古代小说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
《李娃传》收录于《太平广记》卷四八四,又名《汧国夫人传》。
据相关记载,这个故事有可能取材于讲唱文学“一枝花话”。而且当时盛行就同一题材作一诗一文,如白居易作《长恨歌》,陈鸿作《长恨歌传》等,白行简作《李娃传》,元稹亦有《李娃行》,只是《李娃行》现今只留下残句而非全貌了。
白行简(约776—826),字知退,唐代文学家,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东北)人,是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元和二年(807)登进士第,四年授秘书省校书郎。九年入剑南东川节度使卢坦幕府为掌书记。十二年卢坦去世,次年他至江州,与当时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团聚。十四年白居易授忠州刺史,白行简随同前往。后白居易入朝,白行简亦于穆宗长庆初(821)授左拾遗,累迁主客员外郎,进为主客郎中,又曾任度支郎中、膳部郎中等职。宝历二年冬病卒。白行简去世后,白居易作《祭弟文》并整理其诗文,编成《白郎中集》20卷,今不传。
“娃”在古代指美丽的女子,《李娃传》讲述的就是一个姓李的美丽女子的故事。唐代婚嫁依然沿袭魏晋时注重门第出身的传统,荥阳生出身望族,李娃托身娼门,两人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有波折。但故事并不从这里开始。从小在家族呵护下长大的荥阳生离家赴京赶考,却被长安娼门算计。举业放弃,银钱用尽,奴仆车马衣裳变卖,一无所有之后,终日柔情蜜意的女子及其家人忽然就销声匿迹,荥阳生无颜回家只有流落街头,而远在荥阳的家人都以为他被歹人谋害致死,没有前来救助。荥阳生出于无奈,被商家招去以给人唱挽歌谋生,并且在比赛中大出风头,不意适逢其父荥阳公来京公干,荥阳生被一个随其父来京的老仆认出。其父怒其败坏家族名誉,将其毒打后弃于荒野。但荥阳生虽遍体鳞伤却一息尚存,被教唱挽歌的师傅救得性命,然而商家见其伤势太重,认为其再无利用价值也将他弃置不理。昔日贵公子只有苟延残喘,乞讨度日,可谓落魄之极,然而否极泰来,某日冻饿将死之际忽然又遇上李娃。当日正是李娃和老鸨设计欺骗荥阳生,但此番骤然相见,李娃不顾老鸨反对,毅然施以援手,不仅对荥阳生关怀备至,使其恢复健康,而且晓以大义,激励荥阳生读书应举。后来,荥阳生终于中了进士,授官成都府参军之时,李娃认为“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嘱其另找名门望族结亲,自己只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坚决要离开他,荥阳生以死相劝才得一时之缓。恰逢此时,峰回路转,荥阳公调任成都尹,父子相认,和好如初,并在荥阳公亲自主持下礼迎李娃进门,成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并且天降祥瑞,天子异之,宠锡加等,荥阳生累迁清显之任,李娃封汧国夫人,四个儿子皆为大官,内外隆盛,富贵无匹。
因为人物在故事中的表现,虽然只有言行,但已足以让我们在读过故事后,对李娃这一奇女子留下深刻印象。文章前面荥阳生与李娃相识相处那一段,李娃的形象比较模糊,有限的文字不够我们判断李娃是与其姥(即老鸨)串通一气、狼狈为奸还是真心爱慕、身不由己。因为李娃之名早为人所知,“此狭邪女李氏宅也”、“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而且引荥阳生入彀,没有李娃的配合是决不能成功的。但纵观这一段李娃的表现,又没有一丝可供证明,李娃在主观上是在算计荥阳生的,虽然消失之前蒙骗荥阳生那段,李娃肯定是知情且积极与同党配合才使计谋成功。但也有可能是被其姥胁迫,毕竟荥阳生资财仆马荡然之时,姥意渐怠而娃情弥笃。而这种模糊,也许更真实。即李娃本来就是身不由己,配合老鸨算计荥阳生是真,倾心爱慕荥阳生也是真。只是这份爱意尚不足以让她不顾一切向荥阳生讲明真相。事实上,多与豪强贵戚打过交道后,又怎会相信荥阳生不会是《霍小玉传》中的李生、《莺莺传》中的张生那样的人呢?在这个时候,故事是以荥阳生为中心来展开,直至二次相遇后,李娃才开始在故事中处于主动地位,其形象也因其言行而逐渐深入读者心灵。
第一处是老鸨要将濒死的荥阳生驱逐,李娃一番有情有理、条分缕析的陈词。首先她申明荥阳生沦落至此,全是拜李娃和老鸨所赐。“天下人尽知为某也”。其次晓以利害,“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且“欺天负人,鬼神不佑”。再次,将金钱物用跟老鸨计算清楚,使老鸨既不必担心无衣食来源从而愿意收留荥阳生,不难看出李娃绝非平常女子,而且从骤然见生到老鸨奔至,能有多长时间,而李娃即能述此一番话语,若是早有准备,则早已心怀愧悔;若非早有准备,则其心智令人惊叹!这是李娃的语言。
下面是李娃的行为。她先是帮助荥阳生恢复身体,“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可见李娃之理性。其次“因令生斥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可见李娃之贤惠。再次,荥阳生第一年已可应举,李娃却让他多读一年,精熟后再赴考。待荥阳生声名鹊起,李娃及时劝他息心读书,以求再捷,荥阳生果然声名日盛,而其再次高中,终得授成都府参军。足见李娃之见识超凡。第四,荥阳生功成名就了,李娃不是共享荣华富贵而是坚决要求离开他,因为她认为自己数年所为乃是报偿荥阳生,如今心愿已了就该离去,并且祝福荥阳生结媛鼎族,另攀高门。可见李娃之高洁。最后简要交代李娃嫁入荥阳生家后相夫教子,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给这奇女子一个完美的结尾。试想,如此一个美丽能干、贤惠高洁又有识见,可谓集女性所有优点于一身的女子,怎会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教人由衷赞叹呢!
荥阳生虽然是串起整个故事的中心人物,但无论言行还是性格,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平庸的世家子弟的形象。幼时为家族宠爱被视为千里驹,他无自知之明,也就视上第如指掌了。到为色所迷,被人算计而不自知,沦落时未见一丝振作,活生生一个纨绔子弟的反面教材。后来被商家看中加以培养教唱挽歌,又被荥阳公捉去差点给打死,乞讨度日再次遇见李娃,在李娃的救助指导下才得功成名就。其一切行动都是被动的,这样的形象如何能得到读者赞赏呢?仅有其两番困顿落魄的遭遇能得到一点共鸣!至于后来发愤读书位列高职,那几乎是历代诸多小说中“落难公子”的唯一出路。揣测作者想法,也许荥阳生这个人物其实就是为衬托李娃而创作。
除此而外,荥阳公冷酷无情的贵族形象以及奸诈市侩的老鸨的形象、精明的凶肆主人形象,无不使《李娃传》的传奇色彩更加浓郁。
唐传奇的传奇之处不仅在于它的人物,还在于它的情节。《李娃传》整个故事于情节上一波三折,跌宕起伏,远远超出了六朝志怪小说。荥阳生从温柔乡里肆意挥霍到发现被骗流落街头,是为第一个起伏。这其中表现了荥阳生出门前的志得意满,李娃、老鸨的欲擒故纵,荥阳生被骗后人财两失的呜咽流涕,同时也为李娃日后相报做了交代。荥阳生得东肆长培养,养好了病,在比赛上一鸣惊人,不意被荥阳公一顿鞭子差点打死,这次是一个怜悯救助的人都没有了,百万买笑、视上第如指掌的公子困苦沦落到以乞食为事,过着“自秋徂冬,夜入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的日子,是为第二个起伏。作者将男主人公安排得愈凄惨就愈能引起读者的同情,联系后来荥阳生的否极泰来,使文章读来极具张力。再次与李娃相遇,荥阳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可谓凄怨之极,而李娃“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到后来荥阳生被授官成都府参军,李娃却于此时坚决要求离开,是为第三个起伏。因为李娃和老鸨的算计,荥阳生才遭受磨难,又全靠李娃的帮助,荥阳生才重获新生。李娃完成了赎罪。留下去,自然少不了恩爱富贵;离开,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此后就只有奉养老姥,凄冷残生。但李娃毅然决定以自己的离开成全荥阳生。因为当时的风俗,高门只与高门结亲,一个贵族公子和一个风尘女子的结合是难以想象的,李娃继续和荥阳生在一起只会影响荥阳生的前途。但如果李娃真的就此离开了,那无疑就是一个悲剧结尾。可以说,经此一个起伏,李娃的形象变得更加高大起来。而此一起伏又犹如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的最后一难,度过最后的劫厄后就步入顺利的轨道,故事从此发展下去直至大团圆结局。
《李娃传》的情节布置得曲折离奇,但读来却不觉突兀,不以为作者是在设置悬念,这又是为什么呢?
一方面,突遭横祸、绝处逢生,奇则奇矣,但每一个小的情节单元里,细加分析,又无不合情合理。荥阳生温室中长大,未晓世事却又骄傲自满,这样最容易上当受骗的人,却又偏偏来到花花世界的京师繁华之地,正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本就应该谨慎小心的荥阳生,为色所迷又疏远亲朋,挥金如土又不留后路,不出所料落入娼门彀中,人财两空后孤苦无依岂不是意料中事?成为挽歌郎使家族蒙羞,结果被父亲差点打死,荥阳公下手未免过于狠毒无情,但联系当时崔卢等五姓自恃高贵,竟不愿与皇室结亲的社会现实,在整个社会的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影响下,偷偷打死荥阳生继续维护荥阳生多财为盗所害的谎言,实是从整个家族利益考虑。且从后面李娃劝荥阳生“结媛鼎族”的话来看,李娃也是很明白门第观念对个人有巨大影响的社会现实的。真正离奇的其实是后来荥阳公父子相认后对李娃的礼遇。也许我们可以理解为他对当年打死亲子的悔悟,但包括故事末尾的天降祥瑞、天子褒奖、子孙世泽等等,这更像是作者刻意安排的完美结局。毕竟,好人应有好报!
另一方面,是史传般的叙事语言和精心刻画的细节描写,弱化了情节的离奇曲折。纵观全文,可以看出作者的用意是讲述一个曲折的故事而不是结构一篇华美的辞章,所以作者采用的是中国古代小说中惯有的全知视角,作为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旁观者在静静地叙事,而不是如张鷟的《游仙窟》那样极尽铺排之能事,以炫耀自己的文笔。文章结尾“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的由衷赞叹,很明显是从“太史公曰”脱胎而来。而文章开头“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娼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的缘起介绍,和最后一段“予伯祖……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又显然是在强调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不仅仅是作者不动声色的叙述和恰到好处的议论,使读者读来深入其中不觉其奇,出色的细节描写更是此篇为人津津乐道之处。看两人初次相遇的眉目传情时,不会想到李娃后来竟会欺骗他;看计逐荥阳生的整个过程时,深深叹服李娃与老姥金蝉脱壳手段之诡诈;看东肆西肆的斗胜,不仅领略当时社会生活之一斑,更为东肆长的小伎俩得逞而会心一笑;读再次相遇时,李娃为留荥阳生而对其姥的辩诉,为荥阳生治病买书的细致入微的照顾和指导赴考得官的深谋远虑,早已原谅李娃曾经那样深的伤害过他……然而人物的命运又吸引着我们渴望下文!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因为作者的匠心独运而很好地控制住了节奏,读来波澜不惊又丝丝入扣。《李娃传》被誉为名篇而传颂千古,决非浪得虚名!
从作者的创作主旨来看,与其说《李娃传》是一篇虽经曲折而终得圆满的爱情故事,毋宁说是一篇一个风尘女子完成道德上的自我救赎的故事。因为在文章前面描写李娃与荥阳生的相处,虽然荥阳生资财仆马荡尽时,姥意渐怠而娃情弥笃,但计逐荥阳生时,李娃的表现看不出其心里有任何的不忍和不安,而且后面若非天意安排二人再次相遇,荥阳生病困旅舍和乞讨度日之时,李娃并非不知,却未曾有任何救助。所谓的真心爱慕,实难成立。而二人再次相遇后,李娃凭过人的意志和识见,以一己之力帮助荥阳生翻身,过程中很难讲没有对荥阳生的深情,但字里行间传达出来的,无疑更多的是对李娃个人完美形象的赞叹。并且最后的大团圆结局带给我们的,也并非是如王实甫《西厢记》结局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悦,而是对两个历经磨难的年轻人终得正果所感受到的欣慰。正如作者自道:“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娼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
《李娃传》在后世亦有相当影响,现存有明刻本的《郑元和嫖遇李亚仙记》小说、元代石君宝《李亚仙诗酒曲江池》和明代薛近兖的《绣襦记》等戏曲作品,并曾流入日本。明治四十一年东京精华书院刊平出铿二郎《室町时代小说集叙》云:“《李娃物语》出自白行简《义妓传》(即《李娃传》),故事不特毫无翻案,其写中将安利与京都白拍子李娃相恋,多处竟如直译。”[7]
《旧唐书》本传说作者白行简,“文笔有兄风,辞赋尤称精密,文士皆师法之”[8],由《李娃传》可见一斑!